《盲人》
「我來了喔。」我聽見門被拉開的聲音。
還是那般生怕驚動我的跫音。
熟稔的將手提包放置在床頭,我最喜歡的桂花香氣撲鼻而來。
隱隱約約的視野裡,她對我微笑。
「狀況怎麼樣?還好嗎?」一隻手試驗似的在我眼前晃蕩。
我笑著捉住她的手。
「沒事啊,就跟以往一樣。」
還看的見喔,關於妳的一切。
還記的住喔,關於我們的一切。
「呼……」我看見她鬆了口氣似的,接著瞇起了好看的眼角。
「好!那我們今天出去走走吧!」
她用輪椅推著我,走出了一片純白的房間;
我試圖伸手觸摸那些模糊的綠色景觀植物,卻只有不自然的觸感在指尖停留。
吸了一大口空氣,卻只讓胸口像又多了塊大石般沉重。
在這人工的牢籠裡,唯有她的聲音顯得自在:
「不覺得很漂亮嗎?醫院裡還有這樣的庭園。」
「……是啊,挺不錯的。」
「有小鳥,也有鮮花──啊,那邊還有水池!感覺在這裡閱讀會很棒呢。」
「嗯,應該會很好的吧。」
我留意著聲音不變調,嘴角逐漸僵硬;她卻忽然愣了愣。
殘影的笑容之中,潛藏的什麼似乎有些熟悉、有些……
「這樣啊……簡直就像是,我們一起出來玩一樣呢。」
她的嗓音顯得幸福又單純;我的心頭忽然一陣絞痛。
輪椅緩慢地、緩慢地前進,平時總是快過頭的雙腳被層層繃帶裹緊,靜靜置在那不動;掠過的視野只跟從前一般模糊不清。
…….想了好久,我卻只囁嚅著這麼一句:「抱歉。」
「不用道歉啦,笨蛋。你是在工作呀。」有什麼拍了下我的肩膀。
「你啊,只要記得下次開車小心點,不要為了趕上班時間又搞出這種事就好了!」責罵似的語氣,卻戲謔似的咯咯笑著。
可我怎麼也無法忽略,在那笑聲中所傳遞而來的話語。
我是很清楚的。
──就是因為很清楚的,所以才刻意的、選擇不去想起。
忽然,某個體溫輕柔的環住了我的脖間;
她的吐息搔得我耳邊發癢,溼熱的氣息溫暖了我冰冷的臉頰。
「我啊……只要這樣子,跟你在一起就夠了哦。」
我僅僅一笑,沒有應答。
因為不需要任何言語。
我將手撫上了她的左手,輕輕地搓揉;
藉著被搓得發熱的金屬觸感,讓急促的心跳回復溫柔的節拍。
良久,我們不發一語的靜靜擁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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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樣的時分,我才能努力的這麼去說服自己。
──或許,災禍是美好的。
不是常有嗎?經過誰的生病,或者一個家發生了怎樣的災難,大家才懂得生命的可貴而更珍惜彼此……類似這樣的故事。
我們也可以是如此的。我想要去相信。
至少,那個當下我是感到幸福的。
至少,我確實擺脫了生活上原有的各種煩悶,我們終於有了專屬的時間。
至少、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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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她依舊來到了這裡。
「鏘鏘!今天帶的是你最喜歡的作家的新書哦!」
她像孩子一樣興奮的嚷嚷,不久一個悶響在我跟前,震得整個病床都在搖晃;
暗藍色的書皮,大大的寫著標題幾個字。除此以外,還有、還有……
「哇,謝謝妳!」
我笑,心跳卻猛然增快;
手指戰戰兢兢的,在她的視線下翻開了厚重的書頁。
──明明知道的,我明明是知道的。
「……你不看嗎?」她的聲音顯得狐疑。
──只是,我連確認她是否皺起那雙秀眉都做不到了。
「我……」
我慌忙的盯著頁面,裝模作樣的讓雙眼追隨著文字一行行看去。
可是啊……
呐,誰可以告訴我,我現在該翻頁了嗎?
呐,它到底在說些什麼呢?是怎樣的故事?是男孩或是女孩當主角?
──眼前,是一整片模糊的黑色。
我,甚至連黑字間的空行都已經望不清了。
「啊……」我感覺到她的錯愕;儘管我並不明白是因為她了解了什麼,還是她看見了我逐漸泛紅的眼眶。
但我感謝她的溫柔。
腿上的重物突然間被抽走了。「沒關係的哦,我來唸給你聽吧!」
我聆聽著,她開始賦予某個不知名國度的主角一場新的生命、新的冒險──
──即使直到最後一刻,我還是沒辦法聽懂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優美的嗓音之中,無法忽視的、卻絕對必須忽視的事物,只讓我的眼眶更加火辣。
而我自始至終,除了壓抑那不能流下的淚以外再也做不到什麼。
她的音調斷了。我想是故事來到了斷章,於是抬起頭。
但我沒能看見她那雙黝黑深邃的瞳孔。
「……呐,等你出院之後,我們出去玩吧。」
我愣住了。
……這句話,在這空蕩的房裡迴盪了多久呢?
我努力思索著該怎麼回應;卻猛然發覺,重複數十萬遍的思考始終沒有解答。
也許,永遠不會有最好的解答。
所以,一樣空癟的話語在病房中飄盪:「……嗯。」
她沒再問。我沒再回答。
那是我們,一個沒有時間、沒有地點、沒有確切目標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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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會到來的吧。
想這麼去相信,因此,我們都不會再開口的。
那樣,就能拼了命地去祈禱,在沒有預期的未來裡頭──
奇蹟,是真的能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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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一次的來到這裡,一樣的笑容此時已模糊地不成型了。
──我的整個世界,都已經模糊地不成型了。
她慣例的放下了手提包,突如其來的嗆鼻味道讓我有些錯愕──是薄荷。
即使如此,我還是試著、盡力的勾起笑顏。
「呐,妳最近來的次數好像變少了?」
她似乎嚇了一大跳;某種聲音敲了下地面,大概是高跟鞋吧?
「沒有啦,只是比較忙了點而已。」她的聲音聽來很累,卻莫名的慌張。
如果我看得見,那麼,現在在我眼前的,會是怎樣的微笑呢?
溫柔的?和善的?天真的?無奈的?拼命的?……既然如此,還是不要去想像比較好吧。
讓我,還能任性的逃避一下就好。
「呐。」
「嗯?」她回。
「手……可以讓我握一下嗎?」
一陣沉默。
而我只是用盡全力的,讓自己不去思考她在想些什麼。
「好。」
然後我接過她猶豫而發顫的手,將左手靜靜的捧在自己掌心間。
雙手再一次的,如往常一般,撫摸著她修長的手指。
一次又一次的。
像要將什麼東西給磨得炎熱般。
「呐。」
「嗯?」
「妳還記得嗎,我們說要出去玩的,對吧。」
是因為聽到我的肯定句嗎?她沒能立刻回應。
我多麼想去忽視,在那語言中的否定和飄渺:「……嗯,是呀。」
……喂,對著我呀。
雖然已經是這麼破碎的視野,但是──快把妳的眼神對著我好不好?
這樣的話,至少、至少……我還能……
「要去哪裡好呢?」
「是啊,哪裡好呢……」
回應的話語,在空洞的病房內迴盪著。
──我發覺,我曾以為能修補的什麼事物,其實早已崩毀。
只是我愚蠢的,以為它能夠修補而已。
就如這冰冷的沉默;
就如我們兩個。
她猛地岔了話題:「啊!那個啊……就是,公司的狀況還不錯呢!客戶變得好多,也因為這樣可以多拿到很多薪水。嗯,這樣我們就能過得更好了。然後,那個……」
聽著她努力地想發出聲音,我發現我有股想摀住耳朵的衝動。
可以了。已經可以了。
妳啊,真的非常非常為我著想了喲……
「就是說……所以、所以,只要這樣的話,你一定可以──」
聲音霎時中止。
她不再說話了。
或者說,她已經哽咽到沒辦法說話了。
我很想盡我所能的,微笑著告訴她。
沒關係的,不用勉強的喔。
我已經發現了,所以,真的沒關係的。
──妳的左手無名指,變得空無一物的事。
「呐。」我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好陌生。
「這樣就夠了喔。」
還看的見喔,關於妳的一切。
還記的住喔,關於我們的一切。
一定可以迎接的,像那樣的未來──幸福快樂的妳,和他。
即便我已經什麼也看不清了,這點我還是知道的。
在這漫長的、漫長的寂靜中,我絕對不能讓眼淚掉下來。
還有,絕對必須說出的一句話:
──再見。
「……我……對不起……」
除了崩潰的悲鳴和歉意,她再也沒說出其他話。
那一次,我很努力的、很努力的,讓身體記住了她的擁抱。
她的溫暖、她的柔軟、她的一切,我很努力的、很努力的,不讓自己遺忘。
在那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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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責怪妳喔。那些,都是沒辦法的事呢。
是我擅自想要用舊情束縛妳,是我擅自想要綑綁妳的自由──
所以,現在也只是把妳本來就擁有的事物還給妳而已。
妳可以放心的去追逐、放心的去改變,然後放心的去得到幸福。
沒問題的,我啊,會一直在身後守護妳。
就像從前,妳總在身後守護著我一般。
──現在的我,這個世界只剩一片黑暗的我,
除了說出偽裝真心的話,也已經想不起來還能夠做些什麼了呐。
──謝謝妳。
祝妳幸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