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The DOOMED
「雖然有點突然，但其實我最討厭人類了。」
「你沒事莫名其妙說些什麼啊。」
隔天。
昨晚的事情就這樣順利解決──順利到連我都覺得吃驚的地步。
當然先前也提過這個時代缺乏人手。
缺乏人才。
所以或許也有高層不願失去葛葉這顆這麼好用的棋子之類的考量程度也說不定。
不管怎麼說。
實際上，昨天的事情只要透過監視影像就一目瞭然。天野勉沒有那麼聰明（當然跟名字沒有太大關係），也沒有那種能力去駭進本廳的中央系統竄改監視數據，從我親身體驗的情況看來，他也沒有那個多餘的心力吧。
在意的對象完全不理他，整天只顧著跟我討論案件兼鬥嘴。
如果回想到小學或中學的時候，大概就是暗戀的對象不理會自己卻一直去找別人聊天的情況吧。
但天野勉的情況說是暗戀好像也有那麼點不對。
在意的對象。
沒有任何實感的兄弟的前女友。
想要摧毀兄弟所有一切的天野勉，不知為何獨獨沒有對她下手。
如果因為是『前』女友所以不在報復範圍內的話，那麼他就真的太天真了。
又或者是半個多月前看見她的一瞬間，欲望就從破壞變成了奪取。
無論如何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死者不能復生。
所以我和葛葉今天才會來到這裡，參與遲了三年左右的天野聰的葬禮。
附帶一提，實際上天野勉委託我調查的情報是有未婚妻這個部份的，但我自作主張隱瞞掉了，只告訴他是『前女友』。
反正女友變成了未婚妻也就不再是女友了，說是前女友基本上也不算撒謊。
單純的文字遊戲。
就算問我為什麼這麼做，我大概也只能回答『直覺』吧。
現在看來或許是我早已看透了這一切呢。嗯嗯，我真了不起。
遲了三年左右的誦經，遲了三年左右的親朋好友的致詞。
婉拒了上台的邀請，葛葉很不合氣氛地離開會場到外面來抽菸。而我這個除了本廳以外沒什麼人認識的傢伙自己待在裡面似乎也不太對，萬一被誤會是他朋友抓上台演講就沒完沒了了，因此也只能跟著葛葉離開那座陰鬱的會場到外面來透氣。
附帶一提我的名字和外表除了當時搜查相關的員警和事件落幕後葛葉請來支援的警察們、這次事件搜查本部的成員還有警視廳高層以外誰也不知道。對外公布的是身分不明，我的下落也除了本廳高層和這樣靠自己爬上高層的葛葉以外幾乎沒有人知道。
表面的說法是擔心我在監獄裡莫名其妙被暗殺之類的，實際上應該是擔心有人跑去隔著強化玻璃罵我的話，反而會被我慫恿──不過我比較偏好說服這個說法。被我說服去殺死他們打從心底憎恨的那個人。
就算那是我也一樣。
所以，只是想順口說些什麼的我，就這樣說出了莫名其妙的話來。
「所以我說──」
「我有聽到你說了什麼，不需要重複一遍。」
葛葉不耐煩地揮揮夾著菸的那隻手打斷我的話。真是沒禮貌。
「──哈。舉個例子來說，舉例來說（例えばの話だ。例え話だ）。我討厭人類的愚蠢。討厭人類毫無學習能力的愚蠢。但是這樣的話，究竟我有什麼資格、或者像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制裁這些跟自己其實沒什麼兩樣的人類呢？」
「誰知道呢。」
葛葉繼續抽菸。看來並沒有阻止我說下去的打算。
那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所以我換了個想法。換想了一下。」（※だから考えを変えた。かん変えた。）
「不要講冷笑話。」
「……真無趣呢。不過這樣也好。」
我嘿嘿笑了兩聲。
「由世間所決定的正義──例如警察。例如軍人。例如法官。他們的立足點窮究極端來說並不是資格。他們也不是生來就有資格制裁他人。而是在出生之後，像妳的情況就是靠著自己的努力，某些人則是靠著家庭環境、裙帶關係，不管怎麼樣就是爬上了被規定為『具有那個資格』的位置。並非建立在資格本身之上的資格──而是建立在暴力之上的資格。」
偷瞄了一下葛葉的模樣。她並沒有轉過來看著我，但也沒有插嘴或移動。就連菸快燒光了好像都沒發現。
這大概可以認定是專心在聽我說話吧。
「金錢賦予的權力。社會賦予的權力。民眾賦予的權力。多數人賦予的權力。經由多數決而誕生的權力。社會的正義。多數人的正義。多數決的正義。」
我加重語氣。
「──骯髒的權力。」
「那不會有點說過火了嗎？」
話說到現在，除了吐槽以外葛葉第一次回應我的話，同時丟掉幾乎燒到手指的菸蒂重新又點上一根。
「不是在為我自己辯解，但實際上高層也不一定就完全等於骯髒吧。」
「那當然。但這是個多數決的社會。而所謂的多數，通常就是骯髒的一方。」
「……」
葛葉沉默下去。大概是承認了我所說的事實吧。
「所以我思考了。雖然我沒有那個資格，但假如我有那個能力去制裁他人的話。」
她轉過來看著我。
「所以你才開始那一連串的行動。」
「沒錯。」我點頭。「我試著『說服』別人，遵從他們內心深處的慾望去行動。然後毫無意外地成功了。也許我天生就是個說服別人的料呢，我這樣沾沾自喜地想著。」
沾沾自喜地想著。
從一人到十人。
從十人到百人。
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要毫不留情地擊碎他們的心防就好。
如何找出他們的心防才是真正麻煩的地方。
但只要觀察力夠強、言語夠靈巧，真要說起來也不是那麼困難。
人類的心防被粉碎之後，會變得非常容易相信別人的話。容易到就連我都會感到驚訝的程度。但驚訝也只是最初一兩次的事情。
習慣成自然。
「妳看。只要稍微研究過歷史就會發現，其實人類也並非真的那麼沒有學習能力。在他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上──在我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上，學習能力可以說到了連愛因斯坦都會驚訝的程度。」
例如競賽。
例如勝負。
例如吵架。
例如鬥毆。
例如砍殺。
例如槍擊。
──例如戰爭。
就算再如何詭辯這些行為的正當性，但卡爾克薩外頭覆蓋了一切的輻射塵依舊是不由分說、無從抵賴，血淋淋的實證。
────在自相殘殺的分野，人類的學習能力才會高漲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鬥爭是生物的本能。歷史一直是這麼告訴我們的。所以我很自然而然地針對這點下了手，而結果也如我所想──甚至比我期望的還要快速、還要確實、還要切實地回應了我。」
丈夫毫不考慮地殺害了妻子。
妻子毫不考慮地殺害了丈夫。
父母毫不考慮地殺害了兒女。
兒女毫不考慮地殺害了父母。
兄弟姊妹毫不考慮地互相殺害。
同僚同儕毫不考慮地互相殺害。
昨天還是兄弟相稱的好朋友，隔天連一點遲疑都沒有地殺死了對方。
當然性慾也是人類的本能。
但老實說指使別人去做色情影片上就能看到還不一定更精采的東西，實在不怎麼有意思。
「……你說，你討厭人類，對吧。」
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葛葉突然開口問我。
我毫不遲疑地點點頭。
「但你並不否認自己是人類。」
「那當然。自稱為神什麼的，要不是國中生或小學生就是腦袋有問題吧。」
──那麼。
無視我的冷笑話，葛葉用非常認真的表情看著我。
認真。也可以說是、憐憫。
或是同情。
不認可。
或是無可奈何。
帶著包含了這一切複雜情緒的眼神，她認真地問我。
「──你自己呢？」
「當然，非常討厭。」
我毫不考慮地回答。連考慮的『考』都不需要。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
葛葉低下頭，帶著為難的表情，像是在思考要怎麼衡量自己的用詞才不會顯得咄咄逼人或不厚道。
但我知道。
──為什麼。
會那麼輕易地對她宣示結束了呢。
「那當然是因為，我終於找到一直尋找的人了。」
「欸？」
是為了自己未出口的話被猜中而驚訝呢，還是因為話的內容而驚訝呢。
我不是很有動力去猜。
「那個、意思是……」
「意思是，」
我看著她。
認真地。
「沒有心防──打從一開始就全心全意去接納所有人的人。不醜陋的人。即使看見對方有任何骯髒的部分，也完全不怕弄髒自己而擁抱對方的人。不為了私慾而競爭的人。或者該說根本沒有私慾的人。只是因為應該這麼做就去做的人。但在這同時又堅決地保有自我而不是活得像個行屍走肉的人。」
說道。
「────我討厭人類──但我喜歡妳。」
沉默。
然後突兀地。
「欸？」
葛葉眨眨眼，非常沒有情調地回答。
「等等、慢著。你的喜歡是指人類的方面，對吧？」
那麼。
都到了這裡是該撒謊蒙混過去呢，還是乾脆實話實說呢。
不。
還是半開玩笑吧。
半開玩笑──代表其中一半，是認真的。
「當然──是指對象的方面。」
我半開玩笑地說。
＊
「啊。」
「啊。」
幾乎同樣反應的她和他。
這男人記得是天野聰的大親友。名字好像叫佐佐木什麼的吧。
他正好和打算回到那個無聊得要死的會場中的葛葉差點正面撞上，大概是瞬間都認出彼此的關係，雙方都顯得有點尷尬。
但佐佐木那方先釋出了善意。他微微一笑，朝葛葉欠了欠身。
「雖然晚了兩年半──謝謝妳。」
「其實我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感謝的事情……」
不合氣氛的回答。
標準的葛葉直羽式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在這瞬間似乎出了神似的恍惚了一下。
但佐佐木看起來不是很在意，反而還親切地加以說明。想必是一板一眼的人吧，這傢伙。
「花了兩年半寶貴的時間，卻用最正確的方式替天野那個笨蛋討回了應有的公道。雖然由我來對妳說感覺似乎有點僭越或不合於禮，但我還是想謝謝妳。」
「嗯……那，不客氣。」
葛葉心不在焉地回答。
打算簡單寒暄就離開的佐佐木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來。
「啊、不好意思再打擾妳一些時間。因為有些事情我實在不得不弄清楚。」
看來是不弄清楚就永遠睡不著似的說法。
這樣一來葛葉也只好勉強拉回神，朝他露出呆滯的客套微笑。
「什麼事？」
「雖然說我確實是那個笨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但執行這個計畫的時候，妳卻完全不考慮其他人就直接來找我的原因是什麼？確實我們曾經見過幾次面，但似乎沒有熟到那個地步，我是這樣想的。啊，並不是指我不想跟妳變熟的意思，請不要誤會。」
佐佐木不疾不徐地說。
條理分明的男人。但也看不太出來有超越點頭之交的意思。
──所謂心防。
但葛葉完全不在意這些事情。
附帶一提──感覺這短短一段時間已經附帶了好幾次，但這裡還是必須提而且不得不提的部分。
兩年半前。
事件結束之後，其實葛葉做過一件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天野回到這裡之後，萬一他有什麼表現得很奇怪的地方，希望你盡量配合他。不是替他喚醒記憶或導正他記憶那種配合──而是裝做好像他說得沒錯，最好是催眠自己他確實說得沒錯更好。總之，就是不要拆穿他。」
她找到了跟天野最為熟悉的佐佐木，劈頭就這麼告訴他。
當然會被問是怎麼回事吧。
「我會慢慢告訴你，別急。現在的重點是不要拆穿他。他不記得的事，就當作不存在。他記錯的事，就當作是那樣不要去糾正。至於我的事情，我會自己對署裡交代。答應我，不管署裡的人怎麼看我，你都要嚴守這幾點。」
即使是佐佐木恐怕也能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不，不如說就因為他是佐佐木、是天野聰唯一近乎親人的朋友，才能理解這件事的嚴重性吧。
因此佐佐木答應了。
幸虧他是個一板一眼的傢伙，才有辦法在那種曖昧不明的情況下持續裝傻到現在。
就算心態從『這是為了朋友』轉換成『那都是為了替朋友討回公道』，他看來似乎也沒有迷失自我。
跟葛葉別具意義的難以操控。
──不。
葛葉是無法操控。
但佐佐木──看似堅不可摧，實際上只要往某一點稍微施加壓力，就會毫無保留地崩潰吧。
雖然我並不想這麼做。
暫時不想。
「我倒是覺得很正常。」
葛葉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是我未婚夫最好的朋友。身為未婚妻，沒理由找不到你。再說見面第一次我就記住你的樣子了──雖然當時身處完全沒有交集的兩個課，但要找到你其實並不難。」
「果然是這樣呢。」
佐佐木寬心地微笑。但那抹笑容似乎有點敬遠的感覺。
「希望妳不介意我直說──其實我非常不會應付妳這類的女性。或者是對處處都比自己強的女性所抱持的自卑感吧，其實我並不打算跟妳相處愉快。從今以後，我也希望我們能維持以往相敬如賓的關係。」
──維持以往幾乎不會見面的關係。
是我的擅自解釋，但這傢伙顯然就是這樣的意思。
不要去加重他的自卑感。
「那……沒有問題。」
葛葉回答，又恢復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啊。」
「……」
該說是總算還是不巧呢。
本來打算離開的佐佐木又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也許是從頭到尾沒說話導致我給人的感覺像空氣，又或者是我的隱蔽技能太高超──玩笑就先放一邊。
根據葛葉和我立下的約定，我是不能跟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對話的。
「真是失禮了，我沒有注意到您──請問您是？」
您。
看來是把我誤會成葛葉的同僚了吧。
為了跟這麼多不認識我的人共處一室，葛葉特地讓我穿上能遮住項圈和手銬的衣服。腳鐐基本上都是遮住的就不管它，不過手銬和項圈就算是緊貼皮膚薄薄一層的設計，金屬的反光還是一樣顯眼。
──然後初次見面的男人跟在警視廳高層的葛葉身邊，看起來又不是很恭敬。
想必也是長官級的吧──
像這樣彷彿他人的思考在眼前重現的場景，很有趣。
但我也只能微笑回應。
「啊，他是現在跟我搭檔的坂季警部。」
總算回過神來的葛葉不慌不忙地接過我彈開的問題。
「他沒辦法說話，所以把他當成空氣就好。」
然後很失禮地補了這句。
我還是只能微笑回應。
有點滑稽地對我行個舉手禮之後，佐佐木就搭上自己的車離開了葬禮會場。
早退。大概是臨時有了工作吧。
而我們在外面拖了這麼久的時間，想想裡面的致詞也差不多結束──到了可以火化屍體的時間了。
遲了兩年半的火化儀式。
最後的附帶一提。
天野勉的屍體，在存放到警視廳的停屍間之前就被葛葉攔截。然後一面說著反正該採集的證據都已經採集完畢，一面直接把他給推進警視廳後面丟垃圾用的焚化爐。
──痛快多了。
這句神清氣爽的宣告，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聽見。
女人真是可怕。
「我……果然很無情吧。」
不像是自責。
也不像是自我定罪。
反而幾乎沒什麼感覺，只是剛好想到、剛好這麼拍板定案地，簡單的直述句。
單純的事實陳述。
「明明是未婚妻，才過了兩年半就連未婚夫哪天死的都忘記了。」
──佐佐木倒是記得很清楚。
單純的感嘆句。
就像學生時期自己怎麼背都背不起來的課文，同學輕而易舉地背了起來，所以稱讚他『記性真好呢』是一樣的道理。
沒有感情。
但這情況與其說是沒有感情──
「──不如說只是單純切換得比別人快一點吧。」
我是這麼認為的。
或許不是快一點而是快很多。
「不愉快的事情就忘光──這可是很難得的積極性呢。」
愉快的事情明明記得一清二楚。
葛葉看了我一眼。
顯然就是確認了我根本不是安慰人的料這件失禮的事情後，轉回去看著前排哭得死去活來、卻其實跟天野聰沒什麼交情的人們。
「……沒想到我會對你說這句話。不過……謝謝。」
「妳還真的從頭到腳都是個失禮的傢伙呢。」
創作內容
【新坑】Paradise #07 The DOOMED
翻譯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