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The OTHER
他笑了。
咧開嘴。好像很開心似的。
瞇起眼睛。彷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似的。
發狂似的。
──瘋了。
瘋子。
看起來跟正常兩個字完全搭不上邊。
瘋狂地。
悽慘地。
宛如放棄了一切──
或是以一切作為交換,來獲取些別的什麼──
──笑了。
「──哈哈。」
他笑著。
坂季香月笑著。
好像很開心似的。
「真是糟糕哪──看來你也不過就這點程度。沒有超越也沒有不足。就這點程度。普通地──沒什麼不同地──無聊地。」
「……、……」
對方說了些什麼。聽不清楚。
但為何坂季的聲音卻能聽得很清楚呢。
「哈哈哈。我的錯嗎?」
他轉過來。
帶著十足的惡意。
帶著十足的笑意。
帶著十足的滿意。
「────那麼打從一開始你就不該自己跑來跟我扯上關係,小鬼。」
嘶吼。
落下的刀鋒拉出一道銀色弧光,刺向坂季香月的喉嚨──
*
話說從頭。
當然並不是指要從序章再重新Copy & Paste一次。以時間序列來說,大概是在比序章還要更早之前。兩年之前。或是三年之前。
正確的時間老實說已經記不清楚了,總之就是兩年前到三年前吧。
所以序章是什麼?誰知道呢。
可能是某個神經病的惡趣味吧。
話說從頭。
開場時就股價暴跌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但仔細想想,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一切的開頭。說是原點也不為過。
雖然不是什麼令人動容或振奮的大事件。
三年前。
當時我還是新宿分區的警部──為免誤會再仔細說明一次。大約兩個月前發生重大事件的那座車站就是新宿分區,但並沒有東京這個地方。日本居住區沿著首都為中心,周圍一圈分成了六個區,而新宿只是其中之一。
平均人口數不到一百萬。要說地廣人稀也是地廣人稀。
而天野聰是我的搭檔。
也可以說是下屬。但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許不適合稱為上司和下屬。
他跟現在一樣是刑事──跟現在一樣這個說法似乎有點不適合,但在還沒完全確定的現在,就先這麼暫定吧。
跟現在一樣是個刑事。
是我的男朋友。
──是我的未婚夫。
說起來有點尷尬。
我們的第一次袒裎相見是由我主動。倒不是說他太過害羞還是被動什麼的,就只是我比較著急、或是欲求不滿、或是想藉此更加確立我們之間的關係──
當時還是處女的我就這樣壓倒了還是處男的他。
雖然看起來是這樣,但我並不是什麼性關係氾濫的女人,當然也不是什麼守身如玉的深閨大小姐。
就只是感覺對和不對的問題。
確實當時肉體交纏的途中我們都沒什麼理智可言,被性慾燒成糨糊的腦袋只剩下驅動身體呼應慾望扭動的功能,直到衝上高峰之後的空白──
不對不對重點不是這個。
雖然事後我們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都有點複雜的情緒。
但結果,我們還是從同樣的菸盒中分別抽出一根Seven Stars點上了火。
『多人無差別大量殺人事件』。
沒有特定的兇手、沒有特定的死者,除了同一件案子的兇手和死者之間以外,甚至沒有明顯的接點。
那是當時我和聰參與調查的案件。
最後一次合作的案件。
分區警署的警部最多就是參與調查的身分,刑事就更不用說。
當時的我們都只是參與調查的身分。
──參與調查。
但那起事件之所以鬧得沸沸湯湯,就是因為──
參與調查的警察的大量死亡。
他殺。
殺人。
殺人後自殺。
事件結束後的槍決。
總計受害者超過百人的大事件。
包括所謂的兇手和死者在內的──受害者。
「天野、你這渾蛋!」
當時合作調查的某警部。名字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本廳的員警吧。
毫無前兆地、毫無理由地,朝聰的臉上揮了一拳。
其實我當時也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就像反擊這個動作已經被儲存在我最短的反射弧中一樣,在感受到腳上傳來的衝擊時我才發現我已經朝他臉上踢了下去。
「突然對別人的未婚夫做什麼呢。」
我問他。當然是在放下腳之後。
對方帶著滿臉的鼻血用模糊不清的語調嘟嚷,或者該說是嘶吼,內容大概是聰在他面前慘殺了他的同僚。
無可取代的同僚。
一輩子的好友。
「不可能。當時我們還在新宿分區追這傢伙,去看看街道上的監視錄影就知道了。」
我回頭把銬著電磁手銬的那傢伙往前面丟出來。
……當然在被痛揍一頓之後要靠臉認出他是誰恐怕有點困難。
「不然你也可以問他。」
簡單地說明之後,聰的嫌疑總算是洗清了。
但這麼說起來就有點不對勁。
因為那名警部一口咬定殺死他同事的人,和聰有著一模一樣的長相。
──天野勉。
說明起來有點異樣的複雜,基本上可以把他當成聰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兄弟。
詳細點說的話,就是聰的父親同時搞上一對雙胞胎姊妹,而她們在同一天同一時間生出了長相一模一樣的男孩子。
天野聰。
天野勉。
本來也許會是一對極其普通的雙胞胎兄弟。
可惜他們的母親不同人。
姊妹爭奪到最後,聰的母親最終獲得了與父親結婚的權利;勉的母親從那天之後,再也沒有出現。
勉也是。
久未謀面的弟弟,把我們和一連串事件真正的犯人連上了線。
理所當然,聰從搜查本部被撤換掉了。
疑似親人的犯行。
我則在自我堅持和非自願的情況下被編入其他分部警署的搜查小組,繼續追查這次的事件。
受害的死者依舊每天每天出現。
受害的殺人者依舊每天每天出現。
搜查小組的成員接二連三出現死傷。兩人一組的成員或全滅、或是像最初那位警部一樣灰頭土臉地逃回來。
據我所知,聰也瞞著所有人私下進行違反職業規則的調查。
現在想想我當時應該要依照規則阻止他的。
事件的最後,我們總算找到了真正犯人的所在。
──坂季香月。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
長而直的削肩黑髮。
分邊垂下來遮住消瘦臉頰的瀏海。
乍看之下就是個憔悴的青年──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符合某些年輕女性喜好的所謂『美男子』,但是。
那對眼睛。
細長深邃、彷彿能將人的意識完全吸收進去,轉化成截然不同的東西再次解放出來的那對眼睛。
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讓人對他有同為人類的親近感。
「卡司全員到齊了的樣子呢。」
首都的廢棄工廠。
散發著正是最終決戰場地之類的感覺的地方。
坂季香月對著剩下的七名警察如此宣言。
「那麼就開始吧。」
槍響。
像是中國分區年節時分的鞭炮聲一般。
擾人的鞭炮聲一般。
──在我身邊的六個人同時拔槍,朝我以外的所有人開始互擊。
朝我和坂季以外的所有人開始互擊。
就像將反擊這個動作儲存在我最短的反射弧之中似的。
我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就拔槍,朝坂季的右腿射擊。
無視於自己噴湧鮮血的右腿。
無視於子彈擊打的衝力。
他只是笑著。
瘋狂地。
彷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那樣。
笑著,轉身往工廠深處逃去。
現在想想那或許不是逃跑。
只是單純地轉身離開──為了將我帶領到那個現場去。
碎裂四散的肉片。
被鈍器重複敲擊後嚴重凹陷的臉。牽著牙齦肉絲垂在臉頰兩側的牙齒。
被切出一道橄欖型深坑的身體。從鎖骨中心到鼠蹊。
黏稠的鮮血猶如岩漿般咕嚕咕嚕地湧出來,在地板上擴散。
以及失去意識側臥在一旁,頭側凹陷、鮮血橫溢過側臉的──天野。
坂季盤腿坐在旁邊。坐在滿地的血潮中。
沒有逃跑的意思。
沒有反抗的意思。
「這樣就結束了。落幕了。」
對著無法反應的我如此宣言。
而事實也就是這樣。
我逮捕了坂季香月,帶回了失去意識的天野。
長達數個月的大量殺人事件──又稱為無差別大量教唆殺人事件,就這麼突兀地劃下了句點。
就這麼殘留詭異餘味地劃下了句點。
或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天野醒來之後沒有任何關於這次事件的記憶。
沒有關於我的記憶。
抽菸的習慣也從我們共同的Seven Stars換成了Lucky Strike。
或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
聽說睡不著的時候,洗個熱水澡會幫助入眠。
前提是你的熱水沒有突然變成冷水。
前提是你沒有在冬天被突然淋到跟外面氣溫一樣的冷水。
帶著被冷水刺激的一肚子火和半乾的頭髮,我連習慣紮起的馬尾都沒綁,只是帶著髮束就回到了本廳。
睡不著又沒辦法睡了的時候,找個人聊天也許不錯。
即使那個人是罪大惡極的重刑犯。
要說我神經大條也好,無情也好。自從三年前那次事件之後,我被這麼評斷的次數多不勝數。
反正是別人的意見。
無所謂。
但我其實對坂季香月相對地沒什麼怨恨或憤懣。
被殺害的警察們大多跟我沒什麼關係。就算有,最多也只是路上見面會點頭打招呼的程度。
至於聰──
搞不好我一直在欺騙自己。
像這樣,戴著他送給我,甚至還來不及戴上的訂婚戒指。
欺騙自己他還活著。
欺騙自己他只是失去了記憶。
然後我踏進辦公室,看見了電磁手銬和腳鐐被啟動,被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坂季香月。
還有壓在他身上,朝他脖子揮刀的天野。
──還有。
──他們之間的對話。
這次我的反擊沒有發動。
可能是不想發動。
又或者只是單純看見了那短短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事。
誰知道呢。
──妳不該去跟那種人見面。
──最好不要把那傢伙放出來。
──妳會後悔的。
不知為何,對坂季香月應該只有書面印象的天野,用異常堅定的態度反對我跟他的合作協定。
但就像我當時給他的回答一樣。
後悔什麼的。
早就不存在我的字典裡面了。
響亮的金屬碰撞聲,帶著撕裂暗幕的刺眼火光。
天野揮下的短刀刺中坂季脖子上的頸圈朝旁邊滑開,也讓他的身體一瞬間失去平衡。
他重新穩住姿勢,再次舉起短刀──
「──你明明啟動了電子手銬。為何不順便啟動他脖子上的炸彈就好了呢?」
我用連自己也覺得驚訝的冷淡嗓音。
對著曾經懷抱一絲希望的男人。
對著也許是他的男人。
訣別似的。
道別似的。
抽出懷中的手槍按在他的頭部側面。
然後開口。
「……葛葉?」
天野茫然地回過頭。
「妳、妳在幹嘛?這傢伙剛才趁妳不在,打算用他的話術控制我殺了妳──」
「他才沒有那種東西。」
我繞過他,用空出來的左手食指和姆指捏起舉在半空中的那把短刀,扔進辦公室角落的垃圾桶。
「只有擁有殺人意念的人──才會受到言語的挑撥。」
「妳到底在說什麼……是我啊!天野啊!妳也被這傢伙控制了嗎?」
「誰知道呢。」
點燃菸頭,我吸了一口熟悉的Seven Stars。
「還記得我問你的問題嗎?」
天野盯著我手上的菸。
應該說瞪著。好像那根菸其實是他的殺父仇人一樣。
──不。
這種情況下應該說是……殺母仇人吧?
「你什麼時候改抽Lucky Strike了、呢。」
──為什麼一開始的時候認不出我是誰。
──為什麼會不曉得我手上的戒指是誰送的。
──為什麼不知道我的未婚夫是誰。
────為什麼改抽了Luck Strike。
天野笑了。
那是從沒有在聰臉上看過的笑容。
崩潰似的,哭泣一樣的笑容。
天野勉的笑容。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抽那種菸。」
「是嗎。謝謝你的回答。」
我扣下扳機。
*
「……真是的。到頭來連辦公室都變成封鎖現場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事件吸引體質──噗!」
我朝旁邊說風涼話的坂季側腹揮了一拳。
「……很痛啊小姐。腎臟可是男人的重要器官呢。」
「反正我用不上,你也用不上。」
我涼涼地吸了口菸,然後吐出來。
半小時後。
對本廳調查員說明了事情經過、並對照監視器畫面,最後追溯到三年前的事件完全解釋清楚,意外地沒有花掉多少時間。
鑑識課一如往常像工蟻般來回巡梭。
閃光燈。
黃色布條。
白色的粉筆痕跡。
覆蓋在白布底下,被一顆子彈貫穿腦部當場死亡的刑事──更正,偽刑事。
三年前事件的殘骸。
三年前事件的起因。
根據坂季的說法,最初是滿懷怨恨的勉找上他,希望坂季幫助他對丟下他一個人擅自獲得幸福的雙胞胎兄弟報復。
當上了警察的聰。
有個漂亮未婚妻的聰(雖然由我自己來說好像有點那個什麼的)。
人生一帆風順的聰。
家庭幸福圓滿的聰。
之後坂季也依照自己的想法和作為,成功引出了三年前所有的犧牲者。
超過百人的祭品。
接下來發生的事,應該就不用再說明一次了。
「但那再怎麼說也只是我的說法。」
坂季一如往常玩著文字遊戲。
「也許我是騙妳的。那個傢伙只不過是被我玩弄在手掌心的犧牲者也說不定呢。」
「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
「沒有自己身上的因就不會造就接下來的果──我是這麼想的。」
「……犧牲者和犯人同罪論嗎?怪不得任何殺意都跟妳扯不上關係呢。哎呀哎呀,貨真價實的鐵板就是這麼回事吧噗!」
我朝他另一邊的側腹再揮一拳。
「……就說腎臟是重要器官啊。」
「我也說了你和我都用不到。」
──三年前的餘毒。
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殘留著詭異餘味地。
劃下了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