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The QUEEN II
「手機?」
距離早餐店的事件後過了三天。
我坐在葛葉的位置上,用手指滑動著二十吋寬螢幕上的居民資訊。
這部電腦透過指紋和網膜認證,將葛葉所不允許觸碰的內容全部封鎖起來,除了連上首都中心的行政電腦閱覽存儲在其中的五百多萬份心理評估資料以外什麼都不能做。
一直重複同樣的動作也是很無聊的。所幸葛葉似乎並不急著要求我檢閱完所有人的資料,重心大致還是放在日本居住區的這三分之一人口裡面。海外居住區……雖然已經沒有所謂海外的時代這麼稱呼總有些彆扭,但畢竟是日本自古流傳下來的用語,即使彆扭也只好硬著頭皮用。
總之海外居住區的部分自然有他們的警力負責,但葛葉在這一行似乎很吃得開,以前也曾經有過好幾次被調派海外區的經驗,因此和她有些交情的海外警察偶爾也會拿些難解的懸案來拜託她幫忙。當然不會是免費的。
只不過這次畢竟是牽扯到首相女兒的大事件。強如葛葉也不得不屈服於來自上級的壓力,把重心放在日本區的案件上頭而婉拒了不少賺取外快的機會。
我在這幾天所能接觸的部分除了搜查總部那些員警們快把我燒成蜂窩的視線(自作自受,葛葉惡意地笑著說),就是搜查內容相關的一些監控報告、媒體管制的狀況、疑似患者的誤逮捕情況,以及他們對於這次事件所給予的命名。
──Paradise。
又名樂園失調無差別大量自殺事件。
自殺事件。
雖然怎麼看都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所為,但導致精神失調的理由顯然跟居住的環境有關。事實上不僅是日本區,就連美國和英國(只不過是基於高層人種比率的區域劃分方式,跟實際的人種比例無關)兩個海外區也不斷傳出類似的事件。
因此他們在每月一次三區聯合的治安報告會議中,經由討論假定出了誘發精神失調的理由。
卡爾克薩。
以黃衣之王領地命名的這座城市。
其實我也挺想知道為何不乾脆命名為黃衣之王殺人事件,但想必是不希望引起宗教派閥那些莫名其妙的抗爭或對抗意識吧。
就算我很懷疑到底有沒有人真把克蘇魯神話當成宗教來信仰。搞不好有。
最後就是他們對於所謂患者──而不稱為犯人的自殺者所區分的階級。
在此之前先說個重點。
別問我為什麼是西洋棋。那是警察們自做主張的分類,我什麼都不知道。
PAWN,兵卒。
這類人根本只會自殺。不會去影響到別人,也大多不會被人發現,總要等到死後幾天才會有人察覺他們已經死了。
自殺的理由誰也不清楚。因為目前為止發現的兵卒裡面沒有任何存活下來的人。
潛伏期不明。
BISHOP,主教。
有產生幻覺、幻聽,順行性失憶與躁狂的徵狀。會將不愉快的記憶遺忘甚至偽裝成自以為曾經擁有的回憶,有時候是美化、有時候反而醜化。例如對不存在的人抱持愛情,將導致遺忘的不愉快記憶的人視為敵人,隨著症狀加重會產生強烈的攻擊傾向。通常發生在嚴重的心理創傷之後──例如遭到強暴的女性。
最後會回到最思念的人身邊。通常是家人或情人身邊,在他們面前自殺。
潛伏期大約為數周至一個月。
KINGHT,騎士。
幻覺和順行性失憶症。通常伴隨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強烈嫉妒心而發病。大部分的例子都是以為自己其實不在意眾人目光的人,對嫉妒的對象下手之後開始產生病徵。會完全遺忘自己做過的事,像往常一樣生活,對受害者的指控絲毫沒有印象。
隨著看不見也毫無跡象的病情加重,患者會逐漸回憶起自己做過的事,最後看見自己最在乎的對象慘死在眼前的幻覺,帶著強烈的罪惡感自殺。
而騎士發病通常伴隨著主教的症狀誘發。正好是加害者與被害者兩個極端。潛伏期同樣為數周至一個月。
ROOK,城堡。
完全的詳細不明。也可以說是兵卒的強化版。
但他們會選擇在人潮擁擠的地方自殺。比方說尖峰時刻的十字路口、大明星的演唱會現場、周末夜晚的酒吧──以及上班時段的早餐店等等。問題是他們的自殺往往引發周遭的連鎖發病,例如三天前在上班族身邊跟著自殺的女學生。甚至也可能造成旁人的心理陰影進而誘發甚至催化主教的病徵。
就像猛爆性的傳染病一樣沒有任何潛伏期,通常是瞬間發病瞬間死亡。因此除了事前預防之外沒有任何阻止的可能性。目前為止也沒有過成功阻止的案例。
QUEEN──皇后。
「我說你到底要拿不拿?」
葛葉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回想。
回過神,這位好像不知檢點為何物的警視小姐穿著一如往常在胸口開了幾顆扣子的短襯衫、強調臀線和腿部曲線的牛仔褲,嘴裡叼著一根Seven Stars,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顫顫巍巍地扣著巴掌大小的舊式智慧型手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外出時向來穿在身上的黑色長版薄外套……啊,現在好像掛在我這張椅子的椅背上。白色襯衫領口(和白色乳溝)旁邊看起來十分顯眼的黑領帶連綁都沒綁就掛在脖子上,感覺有點像剛下班的臨時工。
如果再拎著啤酒戴著黃色安全帽就更像了,當然這種話絕對不能說出口。
至少不能在她面前說。
她就這樣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在辦公室裡──是說這裡面也只有我和她兩個人。
好吧算上在門口監視我但是不肯進門也完全不跟我講話的那位天野刑事算二點五個人。
總之她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就這樣一腳弓疊起來將脛骨靠在辦公桌上,用毫無自覺的誘惑姿勢越過桌面把手機拿到我面前。
「……妳知道這樣很容易被看見不該看的地方嗎?」
我盯著她襯衫的開口,用最低限度的明示告訴她,然後接過手機。
葛葉頓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的模樣。
──跟著抬頭給了我一個嘲諷度十足的笑臉。
「看呀。反正被看幾眼我又不會少塊肉。反正我自認為條件還不錯,再說有人懂得欣賞是好事。」
我閉上眼睛嘆口氣。「就知道妳會這樣說。不過妳沒有大件一點的襯衫嗎?」
「有是有。」
葛葉的嗓音突然認真起來。笑臉也變得不太一樣。
那個情緒──啊。
是懷念嗎。
「但這些衣服都是他送的。那個笨蛋,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搞錯我的衣服尺寸。」
這時候該說什麼好呢。
伸出食指緩了緩快要起皺紋的眉頭,我開口說。
「很抱歉破壞妳美好的回憶,但我總覺得他只是故意買小一號。這樣才能每天盯著妳的……咳,胸部看。」
差點直接說了乳溝。好險好險。
果不其然下一秒足以殺人的視線就射了過來。
「──所以?看了三天有看出什麼結論沒有?」
沒有的話妳想把我怎麼樣呢……當然這又是目前不能說的話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
「可能性比較大的差不多有二十一個人吧,到目前為止。」用手指將七份心理檢驗報告滑成併排,我把電腦轉往她的方向,隨後開始研究起她剛才給我的手機。「但是沒有見到本人,再怎麼說這都只是可能性而已。」
「足夠了。」葛葉翻閱著資料頭也不抬地回答。「不過一千五百人裡面就有二十一個……比例實在是高得異常呢。」
「再怎麼說都只是可能性。」
我重複一次,依照她設定的指紋將手機解鎖。
……慢著。
「……哪,葛葉小姐。」
「怎樣?」
「我聽說智慧型手機是可以上網的。」
「哪有可能讓你上網,有點自知之明吧。」
葛葉繼續端詳著那二十一人的資料,頭也不抬像在趕蒼蠅似的揮揮手。
「順便告訴你這支手機只登錄了我的號碼──不如說只能撥我的號碼,除此之外就算你想打也打不出去。而且我們的對話會完全由總廳全程直接錄音存檔,以防萬一我真的發生了什麼意外。然後你也別想跟監聽的人說話,那東西直接由電腦收音,沒辦法傳進除我以外的人耳朵裡。」
「……真是嚴格呢。附帶一提我可以半夜打過去騷擾妳嗎?」
「我半夜不開手機。」
……妳是警察吧?
「不重要的事情底下會有人處理。重要的事情會透過網路通知我而不是手機。」
「別讀我的心。」
「還用讀?」
她還是沒轉過來,但是低著頭的側臉嘴角彎成了令人不舒服的弧度。
「這點對話邏輯國中生都猜得出來。」
「還真抱歉啊我國中生。」
就這樣持續了一會沒營養的鬥嘴(反正我們都明白這只是相聲的一環),葛葉總算看完那二十一人的資料,挺起了上半身把視線轉過來。
「那麼就出發吧。」
我眨眨眼。「去哪?」
葛葉的笑臉讓我懷疑她應該是把技能點全部加到嘲諷去了。
「──去參見一下美麗的皇后。」
*
皇后。
QUEEN。
對於西洋棋盤上的這個棋子,我個人總有點不同的見解。
身為國王。身為KING。或許因為現在的政治形勢而導致人類對這個名詞頗有誤解,但印象中的KING是對於小國國王的一種稱呼。
不是皇帝。不是EMPEROR。KING。
所謂的國王,通常是戰爭時期身先士卒的角色。
而不是躲在皇宮裡瑟瑟顫抖的角色。那是皇帝。是EMPEROR。
棋盤上QUEEN的機動力和某些規則上的上位性,搞不好稱為KING會更為貼切。
不成文的上位規則。
而只能移動一格的KING反而更適合稱為QUEEN。
上位規則中只有KING能吃掉QUEEN的理由再簡單不過。
也許是抹黑的歷史。也許是史書作者為了維護王族信譽而刻意捏造的歷史。但無論如何,歷史上導致國家滅亡的理由,有一大部分是因為皇后。
雖然主因還是國王。
就算將皇后的影響這個似是而非的理由強加上去,下決定的終究是國王。
終究是他們自願去聽取皇后的意見。
──話又扯遠了。
總之我想表達的是,這位QUEEN。這位被囚禁在重症隔離房中的QUEEN。這位理當被稱為KING的QUEEN。
跟我認知中的印象有非常大的不同。
黑色的長頭髮。
就算被拘束在病床上也能看出那長度至少超過膝蓋。
在那頭黑髮的對比之下,皮膚看起來就跟身上的拘束裝一樣白。
骨架很纖細,身材也嬌小。雖然頭身比例讓人有種修長的錯覺,實際上可能連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
細長濃密的睫毛隨著半閉的眼瞼遮住半顆眼睛。
眼睛是罕見的深黑色。
鼻樑到顴骨兩端散布著一點一點淡淡雀斑,想必是因為皮膚太白的關係。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眼窩底下沉澱的黑色素吧。
就算我和葛葉踏進病房,她所有的反應也只是抬起眼瞼瞄了我們一眼,就又恢復成原先什麼都不在意的姿態。
什麼都不做的姿態。
感受到視線從少女身上移開注意力,我對上葛葉的目光。
「怎麼了?」
「不,沒什麼。」
葛葉說。隔了一秒左右又自顧自地接下去。
「原來如此呢。說意外又不意外,倒不如說是意料之中吧。」
「什麼跟什麼?」
「你呀。」
她戳戳我的胸口。
喂。這個動作怎麼可以隨便對其他男人使用呢。
「有什麼關係。總之看到她的時候你什麼感覺都沒有嗎?衝動啦自我厭惡啦狂躁啦無地自容啦。」
「不,完全沒有。」
「原來如此。」
葛葉轉身往外走。
等我跟著她一起踏出病房後,她重新關上門,跟著我們就離開了隔離區。
「雖然對你和我沒什麼影響──不,應該說對大部分的人都沒什麼影響。但是她被送進來短短一個月,負責照顧她的醫護人員就出現了三名死者。」
「他殺?」
「你在說什麼。當然是自殺。」
「巧合……不。」
只有一人的話倒還可以稱為巧合。
短時間內出現兩人最多就是懷疑的程度。
但三人。
「是因為她的關係嗎?」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就像把KING和QUEEN搞錯了似的。就像西洋棋似乎把KING和QUEEN搞錯了似的。把被動和主動搞錯了似的。無論如何她就是被稱為皇后的患者──自己本身什麼都不會去做,也什麼都不想做。跟棋盤上的KING一樣只是待在原地,周圍就會接二連三陸陸續續出現死者。」
自殺的死者。
葛葉說。
電車上素未謀面的男人。
把她當成一般目擊者親切照顧她的女警。
三名醫護人員。
──全部都以悽慘的手段。以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少女自身什麼都沒有做。
「這樣說來,我想到一個很微妙的衝突點。」
葛葉轉向我,用眼神問我是哪一點。
「妳也清楚的吧。那份莫名其妙的案件報告書。由某刑事撰寫的那份報告書。」
「──」
她停下腳步。
我也停下腳步。但沒有停下話語。
「他親眼看見了少女吃掉那位女警的畫面。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葛葉打斷我,聽起來有點不耐煩。
我聳聳肩。
「但是那其實也很難代表什麼。妳有這麼想過嗎?」
「怎麼想過?」
我猜我的臉上現在應該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
發自內心的狂喜的笑容。
發自內心壓抑著狂喜卻還是溢於言表的笑容。
「────搞不好我們所有人才是瘋子。而持有不同觀點的他才是唯一的正常人呢。」
「……」
葛葉瞪著我沒有回答。
「……無聊。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呢。」
然後發自內心一臉失望地這麼說著,點起一根Seven Stars,回頭踏進地下停車場。
我再次聳聳肩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