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們去那邊!」
「欸?」
琴尋還沒搞清楚哈哈鏡裡頭自己的樣子就被無臉妹妹拉走了。
兩人進入馬戲團內遊玩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沒有什麼可疑之處,真的要說奇怪的話──
「……姐姐再想什麼嗎?」
「沒有,我還好。」
就是好像正在減少著什麼。
人流中,感受不到妖氣,卻感覺得到像是怪異穿過身軀時的那股冷意,隱藏在笑聲裡的什麼悄悄地流失著,像是開心地泡澡時有人偷偷地把排水孔拔掉,溫熱的水不停地減少,最後留下冷風吹過皮膚時的一抹寒顫。
「對了,妹妹的卡桑是什麼樣的人?」
「人家很久沒有看到媽媽了。」
「欸?妹妹不是在這邊走散的嗎?」
女孩看著腳邊,沒有五官的臉孔無法訴說她的想法。
「媽媽常常不在人家身邊,說外面有工作,所以人家常常一個人在房間裡跟自己玩。」
女孩的話語讓琴尋停下了腳步。
「……姊姊?」
「阿,沒事,只是稍微想起以前的事情,妹妹對卡桑的印象如何?」
「是!媽媽回來都會帶很好吃的東西,很好玩的東西給人家。」
女孩高興地像討蘿蔔的兔子跳阿跳地,只要提到關於母親的往事她就有說不完的話
「媽媽會跟人家說,今天馬戲團裡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媽咪路上要小心喔!』
說著母親的事時,女孩笑著的樣子就像她。
『媽咪這樣會癢癢啦!』
「媽媽每次回到家,人家都會撲上去抱緊媽媽,然後媽媽嘴裡念我調皮,卻會親人家的額頭一下。」
就像琴尋自己的那些,還沒說的故事。
「……姊姊?」
「阿,抱歉。」
女孩在琴尋的裙邊歪著腦袋。
「姊姊為什麼常常發呆?」
「抱歉,真的抱歉,哈哈……」
琴尋的睫毛微微地垂下,牽起女孩的手
「我們去玩丟沙包。」
「哇!沙包沙包!」
*
不來,還不來。
妳為什麼不來!為什麼!
明明就約好了,約好要在那天來這裡看我,可是你雖然到了這裡,卻不來我身邊!
是旁邊,是旁邊那些東西束縛了妳對不對!
快來阿,我想看你的容貌,聽你的聲音,聞妳身上的芬芳,撫摸妳臉龐的溫暖……光是讓我帶在這裡,我沒有一刻忘記妳!
妳的身影占據我心中所有的影像,我沒辦法思考其他事情。
離旁邊那些人遠一點!
我欠你,我後悔,但不是旁邊那些雜碎!
我要給妳,給妳我的一切,不要再讓我等下去了!
*
轟!
「哇!姐姐好厲害喔!」
無臉女孩拍著手,店員則愣愣地看著被猛烈力道給砸凹的罐子,還有爆碎成一地的碎布和豆子的沙包。
「對……對不起!妾身用力過猛了!這些道具多少錢!」
離開了沙包攤位,女孩的手上多了一個跟她一樣高的熊布偶。
「接下來要玩什麼呢?」
「抱歉……姊姊錢剩不多了,只能再玩一種呦。」
「那最後一個給姐姐挑吧!」
女孩抱著娃娃緊緊挨著琴尋的裙子。
「今天姊姊陪著人家整天,感覺好像在跟媽媽一起玩,很開心!」
跟媽媽一起玩……多麼甜又酸刺的話。
「所以一定要玩一個姐姐最喜歡的!姊姊想要玩什麼呢?」
心頭彷彿被滴上檸檬汁,那樣地酸、那樣地癢,但濃濃的溫暖就像以前妳給我的。
究竟是什麼樣的思念,讓幸子的身影和所有的孩子都重合了呢?
琴尋輕輕撫了撫女孩的後腦。
「能被說成像卡桑,就是大人的幸福了……所以還是妹妹來選吧。」
「欸?可是……」
「謝謝妳。」
明明女孩才是委託人,但小小旅程的陪伴,已經讓琴尋的心找回過去那一絲遺忘的羈絆。
此刻,只想好好地幫助女孩找回最重要的因緣。
「呣……」
女孩環視著攤位思考著,最後目光停在一個黃色棚子搭成的長廊入口。
「啊!這個這個!」
「占卜屋……」
長廊入口裝飾著各種礦石,發光的燭台為棚架的內部黑暗帶來一絲溫暖,更添加著神祕的色彩。
「媽媽說,雖然預言不一定會實現,但是只要心裡一直想著、一直想著、一直想著自己的願望,就會實現呦!」
「哇,聽起來好夢幻呦!」
「對吧對吧!」
如果找到媽媽,要許什麼願望呢?
棚子連貫成的廊道沒有很長,但是兩人走了一段時間。
「好多的畫喲!」
廊道的兩旁掛著大量的西方繪畫,油畫、版畫、水彩,各種的名作複製品和不知名的無名畫,在燈火的搖曳下顯示著神祕,像是要把人的目光吸入似地。
然而,這種感覺也像是被藝術的圍巾給包覆住,那樣地令人陶醉。
最後,長廊的盡頭是一位批著長袍的女人,在她的背後有一幅巨大的水彩畫,裡頭沒有人物,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和正中央的一棵櫻花樹。
「……歡迎。」
衣著完全遮住她的臉孔,但是聲音沒有印象中占卜人那樣的詭譎,普通的聲音、平凡的畫作,配上桌上的水晶球反而讓人有到有人家作客的感覺。
「請問兩位需要什麼?」
「幫這位妹妹回答一些事情吧。」
琴尋坐在桌前的長背椅子上,再把妹妹抱上自己的腿上坐著。
「那小姐需要什麼?」
「對阿,姊姊也有一直想著、一直想著、想著的願望吧?」
一直想著、一直想著、想著的願望……
「……恩。」
「那把願望告訴占卜姊姊吧!占卜姊姊一定會告訴姊姊要怎麼實現願望的!」
請兩位跟我一起摸著水晶球。
「接下來請兩位想著自己的回憶。」
占卜師的聲音像清流一般。
「我將借兩位的過去,了解你們的現在,帶妳們前往未來。」
把思緒給予水晶球,帶自己去旅行。
「請兩位,閉上眼睛……」
*
快過來,沒有時間了!
人的魂魄何其脆弱,蘊含的那麼丁點能量扔進喉嚨,完全減緩不了我的消失!
味道!是妳的味道!
我知道妳在這附近,我馬上就把束縛妳的旁邊那個渣滓清除掉!
不能讓妳的芬芳給那股汙濁汙染了!
混雜了那種東西讓空氣好像都混入了腐爛的屍肉!
過來!快過來!
我的兒阿……
*
琴尋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像畫作中的那種草原上。
微風輕拂著她的髮絲,草皮就像羽絨毯讓人產生倦意,讓人想就這麼一路睡下去。
琴尋撐起上半身坐起時,樹邊傳來了一陣聲響──
「……?」
從樹的後面走出一個有著潔白長髮的外國女孩,和一個黑髮的男孩,兩人身上都穿著音符樣式校徽的黑色制服。
蕭邦的第二號協奏曲可是最輕澀的處女作!在華美的浪漫主義下寫出的曲章就算缺乏一些協調,沒有任何一絲修飾的聲音卻像最純樸的野薑花,沒有一絲黏膩感,啊啊啊啊──
不要發出那麼噁心的聲音,再說蕭邦之後的作品,就連第一號都比第二號有調理多了。
……音翔你再給我說一次看看!
我說的是事實,如果蕭邦一直停在第二號的風格,李斯特就會連他的錢包裡施捨一個銀幣都不屑了。
你……妾身不允許你這樣子侮辱蕭邦大師!妳這個李斯特控!
我看夏川妳乾脆跟蕭邦冥婚好了。
……深谷音翔!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嘴著,在樹旁邊繞呀繞地,最後在一次穿過樹後,兩人稍微地長高了些,並肩著一起在樹下散步,每繞一圈,身邊就會多一個好久不見的面孔,一同加入兩人的聊天。
一行人在次繞過樹後,在次只剩下兩人,但是胸前多了片畢業章,男孩脹紅著臉,面目猙獰地對女孩遞出僵硬的手。
……我想永遠當妳的李斯特。
語畢,白髮女孩的頰上抹過一絲緋紅。
再次穿過樹後,女孩已經出落為麗人,和穿著病服的丈夫一左一右地牽著一個有著燦爛笑容的小女孩。
最後,穿過樹後走出的,是那個淘氣、孝順卻不愛穿木屐的女孩子。
女孩像是探索著世界上的一切,到處跑著、看著,任何能拿起的東西都能變成玩具,讓她的笑容像櫻花般綻放。
女孩看向琴尋時,先是一愣,然後隨著上揚的嘴角大喊著跑了過來。
啊啊……多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呢?
眼前的視野被淚水給模糊,琴尋站起來,向著女兒伸出雙手──
小幸?是小幸嗎?……
「!」
在琴尋的指間碰觸到女孩前,肩膀上傳來一陣拉力,將她硬生生地往後拉去,讓她跌坐在草地上。
「……?」
那是另一位穿著白色襯衣,有著和琴尋一樣白髮的矮小女孩,但是胸部的發育、身型,卻顯示著她已經是成年的女子。
她放開琴尋的肩後,用小小的手輕撫著琴尋的頭頂。
「……」
女子像是苦笑著對琴尋呢喃了什麼,然後周圍的景色倏然地像四周退去,被琴尋喊作小幸的女孩也瞬間爆散成碎片,只剩下葉子隨景色退去而全數枯萎落下的禿樹。
……傻孩子。
「姊姊!快醒醒啊姊姊!」
「咳咳咳……」
琴尋醒來時正倒在地上咳嗽著,脖子上是劇烈地疼痛和一圈圈紅色的勒痕。
牆上那幅畫作裡的植物全部枯萎,禿樹的樹枝像是掙脫束縛,從畫框後直接延伸出來,像是章魚般地瘋狂甩動,擊碎周圍所有的物體,猛烈的妖氣不斷從畫裡流洩,令然感到噁心暈眩。
隨身的包包掉在旁邊,裡頭的東西散落了一地,石夫人給的紅色礦石變成一攤血紅的液體,從液體中不斷地伸出頂端化成紅色刀刃的觸手,將襲向琴尋的樹枝切碎。
無臉女孩緊抱著站在畫前的占卜師尖叫、大哭。
「媽媽不要這樣!不要再傷害姊姊了!」
我要把妳的魂魄吃了!
「人家遲到了,對不起!人家不是故意的!跟姊姊沒有關係!」
離我的孩子遠一點!
「媽媽,醒醒啊!」
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
「嗚……」
多麼黏稠的妖氣……
琴尋在妖氣的洪流感受著,畫裡噴發出的骯髒內部有一絲沉重的酸,想要贖罪卻永遠沒辦法再為對方付出的沉痛,像是在自己的心臟上頭插滿了針。
琴尋掙扎著從地面爬起,伸手抓起封面印著三角鋼琴的書本,試著將妖氣灌進書本。
疼痛讓琴尋的妖氣無法集中,但是書卻像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吸收著,逐漸泛起潔白的光芒,最後浮向空中翻開──
啪!
書頁像是被風吹地快速翻頁,白色的妖氣擠壓著從畫裡噴出的汙穢,妖氣在書的前方化為了人形,像是從書中站起一般。
那位穿著白色襯衣的女子。
勉強站直身體的琴尋,手用妖氣輕輕抹過自己的前方,隨著妖氣構築出攜帶式風琴的形狀時,書頁倏然停下!
停在畫著空白五線譜、和一對在海邊的沙灘上勾勾手的母女的那一頁,五線譜上沒有任何一個音符。
曲子從一連串的迴音開始了。
聲音主要集中在右邊的高音部,左手偶而在低音那點綴,像是母親對女兒訴說著自己的秘密,白色的襯衣女子輕輕張開花瓣色的唇。
『在遙遠的城市,偶然遇見你,驚覺妳的臉龐是那樣地陌生。』
『在遙遠的背後,用力喊著妳,眼淚和思念一同落下,喚不回妳的回頭。』
以同樣的音調,重複著叮嚀,這是老一輩西方妖怪傳承的異國語言。
這個故事是日本的一位妖怪女孩,獻給西方的某個鋼琴師的誓約。
『女兒對著媽媽說著悄悄話,。』
琴尋的琴音、女子的歌聲,像是穿過樹枝的紗布伸向占卜師,紗布包渣著她的創傷和眼淚,在畫作前點起一絲光芒。
故事在此時來到首段末。
『為了讓妳被荊棘刺傷時不再哭泣,小指勾起。』
『為了不被分開,我要讓你勇敢。』
母親對女兒的祝福、妻子對愛人的傾訴,這是她留給琴尋最溫暖的寶物。
我要將陪著我屹立不搖的暖,用鋼琴傳達到妳的心中。
紗布纏繞著占卜師時沒有一絲地強硬,像是將嬰兒襁褓起來,像是把傷口輕輕蓋起,像是把淚悄悄拭去,因為同為人母,更了解彼此心裡的酸楚。
平息吧,在這個樂聲中,白色的暖流將占卜師裡的她,悄悄地拉出,拉近無面女孩的懷裡。
『勾起手,唱歌吧,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
『我們不會再分開。』
*
曲子彈完時,女子在旁邊牽起琴尋的手,占卜師的長袍已經褪去,閃爍著微光的女子靈體正懷抱著無面女孩。
靈體臉上的淚痕終於流乾,對著琴尋伸出了手,藍色乾淨的妖氣像微風般吹向琴尋,在琴尋的掌心凝結成一顆小小的藍色石頭,就像石夫人製作出紅色礦石那樣。
謝謝妳,善良的鋼琴師,這是我的故事,請慢慢品嘗……
藍色石頭的妖氣中,穿著馬戲團服的占卜師走進琴尋的心中。
無面女孩的臉龐被紗布包著,躺在醫院裡,床頭是醫師將不再給予救援的死亡切結書。
然而,占卜師卻輕輕地在女孩的額頭上一吻……
『孩子,明天媽媽最後帶妳去一次馬戲團。』
*
所有的人回過神時,整個馬戲團已經變成了廢墟,而在那幅畫後方的一個房間裡發現那些失蹤的孩子們正倒在那昏睡著。
那幅畫的樹下,後來站著一對母女,兩人的雙手拉在一起轉著圈圈,跳著舞蹈,樹上開滿的櫻花落在她們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