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不好意思,應該是我登門的,但是怕打擾了您,所以還是請您來了。您別見怪。」
面前的這個對我用尊稱的人,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看得出是成功人士。
幾天前一個我接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說是我一個朋友向他推薦我,讓我有時間的話抽空去找他一趟,用詞極為客氣和尊敬,弄得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後來我向他說的那個朋友確認了下確實有那麼回事兒,所以抽時間就去了。見面的地方是著名天價地段的一棟寫字樓——那是他公司所在。而他是公司的老大。
我:「您太客氣了,都是朋友,我能幫上什麼忙肯定盡力,幫不上的話我也會想辦法或者幫您再找人。還有,我比您小很多,您就不要用尊稱了吧?」
他做了一個笑的表情:「好,那咱們就不那麼板著說話了。首先說一點,也許我有精神病,但是我自己不那麼認為。」
我覺得他還真直接:「那……您找我是……」
他:「說起來有點兒矛盾,雖然我不承認我是精神病人,但是我覺得也許別人會有和我一樣的情況,可能會被認為是精神病人。聽著有點兒亂是吧?沒關係,我只是想找人而已,找和我一樣的人。」
我:「呃……是有點兒亂……不過您想找什麼樣的人呢?」
他認真的看著我:「和我一樣,能不斷重生,還帶著前世記憶的人。」
我飛快的過濾出問題所在:「前世?」
他:「好吧,我來說自己是什麼情況吧。我能記得前世,不是一個前世,是很多個。」
我多少有點兒詫異:「多少次前世?」
他:「我知道你有些不屑,但是我希望你能聽完。」
我:「好。」
我沒解釋自己的態度,而是在沙發上扭了一下身體讓自己坐的更舒服些。
他:「我還記得我最初的父母,服飾記不清了,朝代的問題……這個很難講。我記得一些對話,但是我沒辦法記得口音——因為每次我就是當時的本土人,聽不出有口音。我身邊的事情我記得更清楚些,一些大事,我記不住。例如朝代,年號,誰當權,這些都沒印象了。我印象中都是與我有關的事情。」
我:「例如說,您親朋好友的事情?」
他:「是這樣,這些我都記得很清楚。算起來大約四、五十次重生了吧?原本我不記得那些前世。基本都是到了十幾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就想起來了,我記得前世自己是誰、是做什麼的、什麼性別、經歷過什麼、曾經的親人,我都記得。而且……」
他停了一下:「我都記得我是怎麼死的。」
我發現一個問題,眼前的這個人,沒有一絲表情,就像新拆封的打印紙似得,清晰,乾淨,但是沒有一點兒情緒帶出來。只是眼睛很深邃,這讓我覺得很可怕,可細想又看不出具體哪兒可怕。這麼說吧:不寒而慄,尤其和他對視的時候。
我:「不好意思問一句不太禮貌的話:每次都是人類?」
他:「沒什麼不禮貌的,很正常。每次都是人。」
我:「還有您剛才提到了每次都是怎麼……去世的?」
他:「是,而且很清晰。我甚至還記得我的父母怎麼死的,我的妻子或者丈夫怎麼死的,我的孩子怎麼死的。我都記得。」
我決定試探一下:「您,現在會做噩夢?」
他:「不會夢到,但更嚴重,因為根本睡不著,嚴重失眠。每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起很多經歷過的前世,不是刻意去想,而是忍不住就浮現出來了。」
我:「這方面您能例舉一些嗎?」
他:「曾經我是普通的百姓,在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幾次浩劫都躲過去了,我和家人相依為命。可最後我們全家都被一些穿著盔甲的士兵抓住了。我眼看著他們殺了我父母,奸殺我的妻子,在我面前把我的孩子開膛破肚,最後砍下我的頭。我甚至還記得被砍頭後的感覺。」
我:「被砍頭後的感覺……」
他:「是的。先是覺得脖子很涼,一下子好像就變輕了,然後脖子是火燒一樣的感覺,疼的我想喊,但是嘴卻動不了。頭落下的時候我能看到我沒頭的身體猛的向後一仰,血從脖子噴出來,一下一下的噴出來,身體也隨著一下一下的逐漸向前栽倒。我的頭落地的時候撞得很疼,還知道有人抓住我的頭髮把頭拎起來。那時候聽到的、看到的,但是都開始模糊了,嘴裡有淡淡血的味道。之後越來越黑,直到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沒有了感覺。」
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坐立不安。
我:「別的呢?」
他:「很多,我是某人的小妾,被很多女人排擠,最後被毒死;我是一個士兵,經歷過幾次血流成河的戰爭後,眼看著密密麻麻的長矛捅向我,根本擋不開,而且一次沒捅死,反復很多次,直到我眼前發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是一個商人,半路被強盜殺了,就是那麼被亂刀砍,過了很久才死;我是一戶人家的僕人,只是因為錯說了一句話被活活打死;我是一個農民,在田裡幹活的時候被蛇咬到了,毒發而死……」
我:「您等一下,沒有正常老死的嗎?」
他:「有,但是反而那樣印象不深,越是痛苦的,記憶越清晰。」
我:「是不是那麼多次死亡和家人的死亡讓您覺得很痛苦?」
他:「現在我已經麻木了,對於那些,我都無所謂了。還記得我找你的原因嗎?我現在,沒有朋友,父母都去世了,沒有家人,不結婚,不要孩子,因為我已經不在意那些了,都不是重要的。我只希望有個能理解這種蒼涼的同伴,不管那會是誰……也許你們會認為那是精神病,我不在乎,我只希望有個人能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認為我在胡言亂語,對於這一點,我也不在乎,只是想找到那麼個存在,我們在一起聊聊,哪怕口頭約定下下一世還在一起,做朋友,做家人,做夫妻都成。前世我自殺過幾次,但是沒用,我只是終結了那一世,終結不了再次重生。」
我:「重生……」
他:「自從我意識到問題後,每一世都讀遍各種書,想找到結束的辦法,或者同我一樣的存在,但是沒有。我努力想創造歷史,但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曾經在戰場上努力殺敵,真的是浴血,但是最終我影響不了戰局,或者功虧一簣;我努力讀書想考取功名,用我自己的力量左右一個朝代,但是我總是深陷其中最終碌碌而為。我知道自己很沒用,畢竟史書上留名的人太少了。幾世前我就明白了,想做一個影響到歷史的人,需要太多因素,要比所有人更堅定,要比所有人更殘忍,要比所有人更冷靜,要比所有人更無悔,要比所有人運氣更好,要比所有人更瘋狂,還要比所有人更堅韌……太多了!所以,我認了,承認自己只是一個草民罷了。但是我也看到無數人想追求長生不老,從帝王將相到那些想修煉成仙的普通人。焚香放生、茹素念經,出家煉丹,尋仙求神,都是一個樣。可是長生不老真的很好嗎?看著自己的親人和朋友都不在了,自己依舊存在,一代又一代的獨自活著。看著身邊的人都是陌生人,沒有真正的同伴,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人理解,這樣很好?這樣很有趣?我不覺得,我只希望能終結這種不斷的重生,我曾經幾世都信宗教,吃齋念佛,一心向道,但是沒用,依舊會再次重生。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很冷漠,那是因為我怕了,我不敢有任何感情的投入,我受不了那些。就算都是無疾而終也一樣,身邊的親人都不知道在哪裡。我不相信我是唯一的,但是目前我知道的就只有我一人。」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平靜冷淡,甚至眼神都沒有一絲波動,那份平靜好像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說一部電影、一本小說。
我:「那麼您這一世……很成功嗎不是?」
他:「對我來說,這是假的,只能讓眼下過的好一些,但是更多的是我想通過財力找到我想找的,我不接受自己是唯一的重生者。但目前看,你也沒見過這種情況。不過,我依舊會付錢給你,這點不用推辭。」
我:「很抱歉我的確沒聽說過這種情況,所以我也……。」
他打斷我:「沒關係,就當我付錢請你陪我閒聊天吧。如果你今後遇到像我一樣重生的人,希望你能第一個告訴我。如果是真的,我會另有酬謝,至於你想要什麼樣的酬謝,我都可以滿足你——當然,在我能力之內。」
我:「您……這個事情跟很多人講過嗎?」
他:「不是很多,有一些。」
我:「大多的反應是羡慕吧?」
他:「是的,他們不能理解那種沒辦法形容的感受,或者說是懲罰。」
我:「還有別的說法嗎?」
他:「有的。問我前世有沒有寶藏我埋下了,或者某個帝王長什麼樣子,要不做女人什麼感覺之類的。問的最多的,是問我怎麼才能有錢的,我告訴他們了,但是沒人信。」
我:「嗯……您能說答案嗎?」
他:「可以,我可以告訴任何人這點,很簡單:不管身處在什麼時代,沉穩的也好,戰亂的也好,浮誇世風也好,只要做到四個字,隱忍、低調。」
我想了下:「嗯……有點兒意思……」
他稍微前傾了下身體看著我:「你……怎麼看?」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我知道很多類似的情況,雖然不是重生,但是我很清楚那種痛苦有多大。否則不會那麼多人瘋了。」
他重新恢復坐姿:「也許吧……可能其實我就是精神病人,只是我有錢,沒人認為我瘋了,那些沒有錢的,就是瘋子……能找到那麼一個就好了,哪怕一個。」
後半句話好像是他對自己說的。
那個下午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什麼話題都有。必須承認,他的知識面太廣了,龐雜到驚人。回去後問了向他介紹我的那個朋友,朋友說他沒上過什麼學。
我有時候想,這種孤獨感的人,應該算是一個類型,雖然屬於各種各樣的孤獨感,但是都是讓人痛苦的,可又沒辦法,就那麼獨自承受著。但是,他如果沒有那些物質方面的陪襯呢?會不會被家人當做精神病人?至今還在某個房間的角落喃喃自語?或者已經死了?轉往下一世?真的是重生嗎?他是向什麼神明許過願望?真的有神明嗎?
他說的也許沒錯,無數人希望得到永生的眷顧,用各種方式去追求——真身不腐,意志不滅。但是沒人意識到,永生,也許只是個孤獨的存在。
第二十九篇《表面現象》
在公園的長椅上坐著三個人。其中一個人在看報紙,另外兩個人不停的在做撒網、收網、把網裡的捕獲物擇出來的動作。一看就知道那兩個是精神病人,於是周圍很多人指指點點的議論。有個員警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後問那兩個「撒網」的人在幹嗎。那兩位說:「沒看到我們在捕魚啊?」員警轉頭過問看報紙的那個人:「你認識他們?」看報紙的人說:「對啊,我帶他們出來散心的。」員警說:「他們精神有問題吧?在公共場合這樣,會嚇到別人,你趕緊帶他們回去吧。」看報紙的人回頭看了一眼說:「對不起,我這就帶他們回去。」說完放下報紙做拼命划船的動作。
這個笑話是一個精神病人講給我的,我笑了。
講笑話的患者是一個比較意思的人,很健談,很喜歡講笑話,說話的時候眉飛色舞的。多數醫師和護理人員都很喜歡他。我和他的那次對話是在院裡傍晚散步的時候。
我:「你的笑話還真多,挺有意思的。我覺得你很正常啊。」
他:「正常人不會被關在這裡的,他們說我妄想症,雖然我的確不記得了。」
我:「有人發病期間的確是失憶的,可能你就是那種失憶的類型吧?」
他:「誰知道呢,反正就關我進來了……關就關吧。」
我:「你還真想得開……」
他:「那怎麼辦?我要是鬧騰不就更成精神病了?還是狂躁類型的,那可麻煩了。你見過重症樓那些穿束身衣的吧?」
我:「見過,勒的很緊。」
他:「就是,我可不想那樣。」
我:「別人跟你說過你發病的時候什麼樣嗎?」
他:「嗯……說過一點兒,他們說我有時候縮在牆角黑暗的地方,自己呲著牙對別人笑,笑的很猙獰……」
我:「那是妄想症?」
他:「反正都那麼說,但是沒說具體是怎麼了。也沒說我傷害過誰,幸好,否則我心理上會愧疚的。」
我:「你現在狀況還不錯啊,應該沒事兒的,我覺得你快出院了。」
他:「出院……其實,我覺得還是先暫時不要出院的好……」
我:「為什麼?外面多自由啊。」
他停下了腳步,猶豫著什麼。
我也停了下來:「怎麼了?家裡有事兒還是別的什麼?」
他咬著下嘴唇:「嗯……其實……有些事情……我沒跟別人說過……」
我:「什麼事情沒跟別人說過?」
他猶豫不決的看著我:「其實……我記得一些發病時候的事情……」
我:「你是說……你記得?」
他認真的想了一會兒,好像下了個決心,然後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我知道獰笑的那時候是誰。」
我:「那時候不是你嗎?」
他:「不是我,是別的東西……」
他的眼裡透出恐懼。
我:「東西?什麼樣的東西?」
他:「在小的時候,我經常和院裡的幾個孩子一起玩兒。因為我比較瘦小,所以他們總是欺負我。有一次暑假,我們在隔壁那個大院玩兒的時候,發現一個樓的地下室不知道為什麼敞開著,他們決定下去探險。」
我:「那時候你多大?」
他:「大約七、八歲吧。」
我:「哦……然後呢?」
他:「我們就分頭去找破布和舊掃帚,把布纏在掃帚上,點著了當火把用。因為地下室的門很窄,我們只能一個一個的走下去。我故意走在中間,因為害怕。那種地下室裡面都是樓板的隔斷,看著很亂。地下一層還能看到一點兒亮光,所以覺得不是那麼嚇人,後來他們說去地下二層,我說我想回去了,那些大孩子說不行,必須一起,我就跟著他們下去了。地下二層轉遍了,又去地下三層……」
我:「那麼深?一共幾層?」
他:「不知道,可能是四層或者五層,因為地下四層被積水淹沒了,下不去了,只能到地下三層。就在地下四層入口的看著積水的時候,不知道哪兒傳來很悶的一聲響,我們都嚇壞了,誰也不說話拼命往回跑。因為我個子矮,跑的時候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一下子撞到了一堵隔斷牆上,然後我就暈過去了。」
我:「別的小孩沒發現嗎?」
他驚恐的看著我:「沒,他們都自己跑了,我可能沒暈幾分鐘就醒了,看到我的火把快熄滅了,我嚇壞了,爬起來顧不上哭就拼命跑,但是那個地下室到處都是那種隔斷牆,我分不清方向,迷路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站在那裡眼看著手裡的火把一點兒一點兒的熄滅了,周圍漆黑一片,除了我的呼吸聲,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我當時覺得頭很暈,嚇傻了,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裡……你能知道那種感覺嗎?被巨大的恐懼緊緊抓住的感覺,不敢喊,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就那麼僵直的站在那裡。」
我覺得頭髮根都炸起來了。
他:「過了不知道多久,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的,我隱約聽到有小聲哼哼歌的聲音,雖然聲音很小,聽不出從哪兒傳來的,但覺得四面到處都是。那時候我已經嚇傻了,眼淚忍不住流出來,但是卻一動不能動,就像夢魘一樣,把我定在那裡。在我覺得我快崩潰的時候,似乎有什麼東西慢慢的摸我的腳,不是一下一下的摸,是不離開皮膚的那種摸,順著我的腳,摸到我的小腿、大腿、身體、肩膀、然後在我的脖子上停了好一陣,就是那種似有似無的摸,我感覺那似乎不是手,形狀是個什麼東西的爪子,很大……我那個時候全身都濕透了,眼淚不停的流下來,但是根本喊不出來,也動不了……我最後只記得那只爪子扒開了我的嘴,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眼裡含著眼淚,身體在顫抖著看著我:「我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抱著雙肩慢慢的蹲在地上,身體不停的抽搐著。
我急忙蹲下身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好了,沒事兒,別想那麼多了,那應該只是個噩夢……」 我左右張望著,想看附近沒有醫師和護理人員。
突然他抓住了我的手,抬起頭,呲牙獰笑著盯著我:「其實就是我啊!」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
我嚇壞了,本能的站起身拼命掙脫開,但是卻摔倒在地。
他慢慢的站起身,我驚恐的看著他,而他一臉溫和笑容的對我伸出手:「真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他把驚魂未定的我拉起來,帶著歉意的笑容:「太抱歉了,沒想到反應這麼大,對不起對不起。」
我:「你……你剛才……」
他:「啊,真的對不起,那是我瞎說的,不是真的,對不起嚇到你了,很抱歉。」
我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天呐,你……」
他換了一臉嚴肅的看著我:「我的演技還不錯吧?」
我愣了一下:「什麼?」
他:「您看,外界傳言說我演技的問題,都是造謠的,您剛才也看到了,我能勝任這個角色嗎?」
我還有點兒恍惚沒緩過來:「角色?」
他表情恢復到眉飛色舞:「對啊,我深入研究了下劇本,我覺得這個角色不僅僅……」
遠遠的跑過來一個醫師:「你沒事兒吧?」看樣子是對我說的。
我:「沒事兒……我……」
看得出那個醫師忍著笑:「看你們散步我就知道大概了,遠遠跟著怕你有什麼意外,不過這個患者只是嚇唬人罷了,沒別的威脅,所以……」
他打斷醫師的話:「您看,我分析的對吧?」
我愣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醫師:「你說的沒錯,不過先回病房吧,回去我們在商量一下。」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都是魂不守舍的,我承認有點兒被嚇著了。到家後才發現錄音筆都忘了關。愣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聽了遍錄音,自己回想都覺得很可笑。
我始終忘記患者告訴我的——他是妄想症。
那天我沒做噩夢,睡的很好。
第三十篇《超級進化論》
她:「你看,我們從胚胎時期起,就已經微縮了整個進化過程。」
我:「怎麼講?」
她:「我們最開始是個單細胞對吧?然後是多細胞形式,再然後又是魚一樣的東西,接下來是爬蟲的樣子,沒多久又變成哺乳動物的大致外形,當然那會兒還有尾巴。最後尾巴和體毛在子宮裡面退化沒有了,人形就出來了。」
我腦子裡仔細想著一個胎兒的成型,
我:「不都是這樣嗎?」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你不覺得有意思嗎?上億年的進化,300天就搞掂了啊!你這個人……而且我們就是競爭動物,從開始就在和自己的母體——媽媽,在鬥爭。」
我:「等一下啊,這個有點兒離譜了吧?」
她:「離什麼譜啊,就是那麼回事兒。」
我:「胎兒時期跟母體鬥爭?怎麼鬥爭的?」
她:「胎兒是什麼?就是寄生體!吸取母體營養,寄生在母體內。既然是寄生物,母體會排斥,淋巴系統肯定會起作用,要殺死胎兒這個巨大的寄生體。但是胎兒會釋放一種化學物質,叫什麼我忘了,你可以自己去查……目的是存活在母體內,繼續自己的高速進化。那種化學反應的衝突,直接表現出來就是剛懷孕的媽媽會厭食啊,會嘔吐啊,會脾氣不好啊。其實你發現沒?越是健康的女人,懷孕的時候反應越大,因為自己身體好啊,排斥寄生物的能力強啊,胎兒也就比較累了。不過幾個月之後,沒事兒了。因為胎兒釋放的那些化學物質導致免疫系統認為胎兒是個器官,所以開始源源不斷的輸送養分,那個小東西勝利了。」
我:「那麼失敗了就是流產了?」
她:「對啊,最初的免疫鬥爭都失敗了,就流產了啊。次品,沒資格生下來!」
我:「原來是這樣。」
她不屑的看著我:「當然了,你以為游泳游得快的就勝利了?那才剛開始!」
我:「冠軍之後還這麼複雜啊……對了你剛才好像說到體毛什麼的?」
她:「嗯,胎兒時期都有體毛的,很長,跟個小野人似的。」
我:「那出生後怎麼沒了?」
她:「我怎麼知道?沒人知道,就知道是進化的結果,具體原因都在爭來爭去的。不過我相信海猿論。」
我仔細的想著這個詞,好像什麼地方看過。
她:「你別想了,就是一群猿猴生活在海邊,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逐漸變成兩栖生活了,經常在水裡。身體上的毛髮慢慢就脫落,皮膚像海獸一樣變得光滑了,而且皮膚下面有一層比較均勻的脂肪。我們都是海裡的猴子的變來的,那就是海猿論。」
我猶疑了一下:「沒記錯的話,那個現在還不能確定吧?」
她:「對啊,什麼都講證據啊,海猿論缺乏的就是化石證據,好像沒有化石也正常,都在海裡或者早就被海水腐蝕了。不過我覺得海猿論的最重要證據不是化石,是行為。」
我:「不好意思,這部分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上學學過嗎?」
她得意的看著我:「上學不教這個,這都是自己查來的。我告訴你吧,原本說海猿論的有力證據是人類直立行走。說是因為長時間兩栖生活,讓泡在水裡的那些猴子慢慢的學會後肢站在水裡直立了。那個我不信,鱷魚泡了好幾百萬年也沒見站起來一隻過。我相信的那個證據是抱孩子的姿勢。人類抱孩子的方式,跟所有靈長動物都不一樣,沒有任何靈長動物是向人類那樣抱著孩子的。」
說實話我差點兒就自己比劃上了。
她:「猴子、猩猩抱孩子都是怎麼抱?讓孩子抱著母親的腰對吧?頭的位置正好能吃奶。人類不是。人類是讓孩子的頭和自己的頭平行,為什麼?」
我:「平行?為什麼……哦,你是說呼吸對吧?」
她:「沒錯!就是呼吸!海裡的猴子們要還是原來那種姿勢抱的話,孩子吃奶是方便了,喝水也方便了——全淹死了。所以人類抱孩子的姿勢是最獨特的。讓孩子的頭和媽媽的頭平行,保證呼吸。」
我:「真有意思。」
她:「有什麼意思啊,這都不知道,打岔這麼遠。」
我:「哦,不好意思,你接著說你的那個。」
她:「說哪兒來著?」
我:「出生了。」
她:「對,出生了。出生之後,環境已近不完全是自然環境了,已經成了人為環境了。人類進化到今天,很多地方都脫離了自然競爭,變成人類之間的競爭了。雖然還是紅桃皇后定律,但是這個性質已經變了……」
我:「太抱歉了,您還得給我解釋下什麼叫紅桃皇后定律。」
她猛地刹住話頭,看著我笑了:「小同志,基礎知識不扎實嘛。」
我也忍不住笑了,她才二十出頭的年紀。
她:「那個是出自一個故事,《愛麗絲漫遊仙境》,看過吧?也叫《愛麗絲奇遇記》。」
我:「嗯,看過那個,好像還有個動畫片來著。」
她:「對,就是那個。那裡面紅桃皇后刁難愛麗絲,告訴她:你要拼命奔跑,並且保持在原地。」
我:「哦,怎麼變成定律的?」
她:「生物進化就是這樣,大家都拼命進化,保證自己還存在著。馬進化出高速,大象進化出鼻子,老虎進化出花紋,烏龜進化出龜甲,兔子進化出大耳朵和大腳,老鷹進化出聚焦型的瞳孔,長頸鹿進化出長脖子。仙人掌進化出刺,辣椒進化出辣味素,槐樹進化出很苦的樹皮,杉樹進化的更加高大,其他的還有什麼板根啊,氣根啊,好多好多好多種進化出來的特徵。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存活!拼命進化,保證自己在生物圈中的地位。也就是:拼命奔跑,以保持在原地。」
我:「懂了……紅桃皇后定律。」
她:「你得交多少學費啊,嘖嘖……我繼續;現在人類雖然也是遵循著紅桃皇后定律,但是完全是為了在社會中、在人類社會中生存下去。這已經超出物種進化競爭,是同種進化競爭了。還不是那種小面積的競爭,是全體行為!多有意思,已經殘酷到全體同種競爭了。」
我:「好像那也算一種自然競爭吧?保證優良的基因存在,在自然界……不對你誤導我了,那是納粹的優質人種理論。」
她大笑:「你太逗了,真好玩兒,是你自己想偏了,我就沒說那個不好或者抱怨競爭,我想說的也不是這個。」
我:「呃,那你想說什麼?」
她:「我一再的跟你說到進化、進化、進化,我們現在,就是處在超級進化的階段。但是很有意思的是進化的環境是我們自己造成的,然後我們在這個環境裡,都什麼得到進化了?社交能力,頭腦反應。但是自然環境原本的進化不是僅僅這些的,這些只是一部分,自然環境下需要肌肉,需要速度,需要保護色。人類這些都沒進化出來,反而指甲牙齒都退化了,對不對?」
我:「好像是……」
她:「錯了吧,小同志,那不是退化,那是為了進化,人類身體這麼柔弱,還退化了很多,其實這些都無所謂,也不重要了。人類的進化之所以是最成功的,就是進化了大腦。有了大腦,可以不要指甲,不要獠牙,不要尾巴,不要什麼都能消化,不要夜視的眼睛。有了大腦就夠了。有了進化出的優質大腦。可以隨意藐視周圍的任何生物。」
我:「哦,這就是超級進化了對吧?進化了大腦。」
她:「才不是呢,這才開始。前面說了我們是在同種競爭,周圍的競爭物件都有聰明的大腦,那就只能接著自我完善、自我進化。在這麼個更殘酷的環境下,大腦的進化比原來更重要了,比原來更高速了,對吧?這個,才是超級進化!」
我:「……超級進化,的確是這樣。」
她興奮的站起身揮動著寬大的病號服袖子:「今後的人類,還會有很多器官沒有了,但是無所謂了。嘴巴可以變成吸管,食物都流質的好了;眼睛可以更小,反正不用警惕周圍環境;手指可以變成很多個,打字就更方便了;腿可以退化的更小,油門刹車全用手解決了;脖子要變粗,這樣才能托住那個大腦袋……」
病房裡的其他幾個患者也開始興高采烈的手舞足蹈起來。
醫護人員進來了,我退出去了。
站在病房外,我看著醫護人員逐一安撫了那些患者後,單獨把她帶出來散步。她在走廊上對著我吐了下舌頭,歡天喜地跟著醫護人員去溜達了。
在樓道盡頭的拐彎前,她遠遠的扔給我一句:「怎麼樣?超級進化者?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吧?有空來聽課啊,老師我喜歡你!」
我站在走廊上看著她消失後,伸出雙手仔細的看著,說不清是什麼想法。
可能是為自己而迷茫吧?我這個超級進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