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輕輕的吹拂，臉上的肌膚細細品嘗這輕柔黏膩的觸感，另一方面，手上這溫熱粗糙的極端成了強烈的對比。
爸爸手把手的教導我，兩隻粗曠的手拉著我的手細膩的交織交錯，一張不美不華但卻結實的網子在我們倆的手中，正在不斷往外延展，延展再延展......
「曉瑜，醒醒。」
嗯？
「醒醒，老師要過來叫你了。」
唔......我掙扎的抬起頭，眼前模模糊糊的。
「張曉瑜！」一道天打雷劈的巨響吹散了我眼前的模糊，震的我耳朵發癢，「睡糊塗了阿？站起來！」
唉，對了，這堂是數學課。
這裡是一個小小的漁港村子，一個被群山包圍的地方，前面是海後面是山，港口的腹地很小很小，沙灘更是小的可憐，別說是商船了，就連觀光客都不願意浪費時間過來這裡。但是這片海仍是停泊了滿滿的船。
「昨天又晚睡啦？」宣宣背著書包說。
「對阿！」我邊收拾書本邊打著哈欠回答，「昨天事情比較多。」
「是喔？怎麼覺得妳每天事情都好多。」
「哈哈哈，有嗎？」我乾笑著。
海上的船都是些老舊的小漁船，是村裡許許多多漁民吃飯的工具，大清早的就出海，等到傍晚才會回來。漁獲即使不多仍然可以維持生計，漁民們彼此互相幫助，漁港雖然小但和諧。
我跟宣宣兩人放學總是一起走，兩人從國中就認識了，現在高一還有幸在同一班，自然而然就成了身邊最好的朋友。
「吶，曉瑜等等還是要去上班？」
「是阿，不然日子怎麼過？」我看著那閃閃發光的大海，陽光透過雲層均勻的灑落在海面上，晶瑩剔透十分的美麗。
「妳也滿辛苦的。」宣宣小小聲的說。
「什麼？」即便我有聽到，但我還是裝做沒聽清楚。
宣宣搖了搖頭，把剛剛的話吞回肚子裡：「今天的海還真漂亮。」
每天放學我都會去離學校不遠的一間咖啡店工作，一年了吧？我在咖啡店做了一年，從我可以打工的十六歲我就去工作了，雖然非常的累，連續做個八九天沒休息也是常事，但是我必須認真的工作，我要存筆錢去外面讀書這是我的目標，要說為什麼的話，就是我很討厭這個村子。
一推開咖啡店的門就有濃重的咖啡香撲鼻而來，剛開始時還會被燻的喘不過氣，如今已經習慣了。
「琳姐，我來了。」
「曉瑜來啦？去換衣服上班吧！」
琳姐是個成熟又有魅力的人，這間小港咖啡就是琳姐一手包辦的，店裡店外全部都是琳姐自己一個人努力而來的。我曾問過琳姐會什麼要來這什麼都沒有的漁港小村開咖啡店，她說了：「我阿，我在外頭讀書時愛上了咖啡，於是便想讓這我從小長大的村子也有點咖啡的香味。還有呀，這村子可不是什麼都沒有唷！」
「琳姐，剩下這一包要搬去哪？」
琳姐埋首在帳本裡頭，只舉起離開計算機的手向我比了個方向。
「那我搬完就先上去囉？」
「好喔，早點睡。」
經過一個下午的工作，我早就疲憊不堪，我使盡今天最後的力氣完成今天最後的工作，然後就回到我的房間裡頭。我從進來工作的那一天，我就拜託琳姐讓我寄住在她這裡，琳姐問了我原因，她知道後也爽快的答應我，因為一些因素我不想待在我的家。
「吶吶，曉瑜，放學有沒有空呀？」
宣宣一下課就跑到我身邊興沖沖的問，看她這樣子好像又有什麼新發現想要我陪她去了。
「今天嗎？可以唷，但是不能太晚。」其實我今天是放假的，只是我也想早點回去幫琳姐的忙。
「真的嗎！太好了！」宣宣高興得直拍手說：「其實阿我發現一間新開的冰淇淋店，就在港口旁邊的沙灘附近唷！昨天走到那附近看到好多人在排隊，今天要不要跟我去吃看看？」
「哈哈，好哇，最近也真是有夠熱的。」
「那就說好囉！太好了，還想說妳都在上班沒有空呢。」
「嘿嘿嘿。」我乾笑了幾聲。
九月的太陽還是很毒辣，因為天氣炎熱海邊的人也變多了，也只有夏天才能看到這樣熱鬧的海灘，等到十一月天氣轉涼了，這裡也會開始變得冷清。
放學後跟著宣宣一起走去海邊，至從我開始在咖啡店工作之後，放學跟宣宣出去的次數就減少了許多，雖然她沒有多說些什麼，但我還是多多少少看得出來她的寂寞。我也不願意看自己的好朋友這樣，但是我還有更重要的目標。
「有看到嗎？就是那一間！」宣宣拍著我的肩膀用力的指著前面說。
走了十多分鐘終於是走到了海邊，遠遠的就看到一台好顯眼的粉紅小車子就停在下去海灘的階梯旁。車子旁還有一排十幾人的隊伍，看著那粉色的小車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愛。其實真的還挺吸引人的。
鹹味輕輕的撫過，風兒追趕著海浪，悄悄的偷走了海的味道。每次海浪落下時，那聲音總是緊緊的揪住我的心。
「冰淇淋滴到手囉。」宣宣提醒我：「在想什麼？」
我舔掉手上的冰淇淋搖搖頭說：「沒什麼。」
「是嗎，嗯？」宣宣突然瞪大了眼說：「那不是海哥嗎？」
我趕緊沿著宣宣的視線看去，心跳聲漸漸的蓋過海浪拍打的聲音，黝黑的皮膚壯碩的身軀，頂著一頂大大的草帽，肩上掛著箱子還有釣竿。他的名字是育海。
「去吧，嘿嘿，今天謝謝妳陪我來吃冰淇淋。」宣宣不懷好意的笑著邊用手肘推著我。
「可是......」
話還沒說完宣宣便背起書包站了起來：「我要回家了，明天見囉！」
我看著宣宣跑走的背影半點話都說不出來，面對宣宣這樣的「幫忙」我也就只能苦笑兩聲。育海是個捕魚人，跟大家一樣，在這裡捕魚的人最多了。我從小就認識他了，因為家裡工作的關係，我們家其實也是捕魚的。我們倆的關係真要說起來比較像是青梅竹馬吧，只是育海大了我三歲，所以在他眼中我始終被當作妹妹般對待。
「你這是要去哪呀！」看他背上的釣具肯定是要去釣魚的。
「咦？曉瑜？」他聽到了我的聲音才發現我，然後才笑著回答：「喔，我要去爬山！」
「帶著釣竿去爬山呀？」
「不行嗎？哈哈，妳先顧一下妳的冰淇淋吧。」
手中的冰淇淋化的差不多了，我哼的一聲便把冰淇淋塞進育海的手裡：「看你要爬山累送你吃。」
跟著育海我們慢慢走到燈塔這裡，這邊沒有沙灘，人自然少，但是這裡的礁岩卻是魚群的聚集地，這老燈塔可是在這漁村很久了，斑駁的白色牆壁更是凸顯它的年紀。
「妳放學了？」育海向海中灑了把粉餌。
「廢話都幾點了。」我坐在旁邊看著他開始用剪刀剪著活餌，「你才是呢，捕完魚了？」
育海搖搖頭，朝海中甩出釣竿，「捕不到魚，提早回來了。」
「所以才來釣魚？」
「打發時間。」育海的浮標被猛然一扯，他趕緊收竿卻只有空蕩蕩的魚鉤，「嘖，太早了。妳不用去幫家裡忙？」
我看著紅透的太陽，雙手抱著膝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別鬧彆扭了，這樣多不可愛。」
「我哪有......」才正想反駁，育海就把手中的釣竿塞到我手中：「唉呀！你幹嘛！」
「快快！抓緊了！這條魚給妳搞定！我去拿網子！」育海才說完就放開釣竿，釣竿沉重的力量立刻傳到我手中，逼得我只好緊緊抓住釣竿。
「喂！你！這個！」我像是在跟大海拔河一般，無助的看向育海沒想到他真的放我一個人自己跑去拿網子。
「別鬆手唷！」他笑笑得看著我根本沒有想要幫我的意思，而我居然也沒有空閒去罵他。
育海終於拿了網子過來，他笑嘻嘻的看著因為這釣竿而筋疲力竭的我，他一定是故意的！育海從旁邊接過我手中的釣竿，手裡頑抗的力量也漸漸消失，育海專注的拉著釣竿，臉龐的汗水折射夕陽的紅光，還有他招牌的笑容......
這片海，是我出生的地方。
「曉瑜，這整片海都是妳的家喔！」
「那其他人呢？」
「我們大家都是一家人唷......」
這片海，不是我的家。
暴雨連天連夜的下，大海血盆大口，狂亂的野獸見人就吞，平常溫柔的撫摸著岸邊，如今卻忿忿不平敲打著，愈來愈用力，愈來愈生氣。明明是家人明明是家人，為什麼？明明是家人的！
終於一隻藍色的巨狼，高高的躍起將我撲倒。
我猛然睜開眼睛大口的喘著氣，左看右看，慢慢的抬起頭看著站在我旁邊的人。
「老師......」
糟了個大糕，我又在數學課睡著了，數學老師氣到整個臉脹紅，青筋纏繞在他的額頭上，他把講義用力的捲成一根棒子，又搓又揉然後重重地敲在我的桌子上。
「張曉瑜妳這是第幾次了？」老師發至肺腑的大吼，透過麥克風聽起來格外刺耳。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下課找我！」老師狠狠的丟下這句話後轉身繼續上課，但是整節課的氣氛都很僵硬。
這幾天總是工作到很晚，加上接近期中了功課也逐漸繁重，琳姐雖然也叫我早點休息，但我總覺得對不住她，畢竟我在她那白住還有錢拿不多做一點事心裡會過意不去，這個月已經不知道被數學老師叫醒多少次了。
「老師，你說什麼？」我呆站在老師辦公室，老師剛剛說的話讓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我說，」老師重重的咳了兩聲，「我跟你們導師說了，要找你家長來學校談。」
「這......不可能啦，我......」我倒抽了好多口氣，有股難言塞在喉頭，「他在捕魚不會來的。」
「我請你導師打過電話給妳爸爸了，妳爸爸說他會在放學時趕過來的。」
天旋地轉，眼前斷斷續續被漆黑壟罩，我緊捏著太陽穴，依靠兩指力道帶來的痛楚我才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默默的離開了辦公室，拖著癱軟的步伐，腦子裡嗡嗡作響，這下該怎麼面對呢？我已經有一年沒有見我爸了。
那是在我十三歲的夏天。
夏天的海灘總是忙碌的，人來人往，沙灘風光明媚。零星停在小港的漁船隨著波浪起舞，這樣的好天氣大家都沒有理由不出海捕魚，我們家也不意外，大清早的爸爸就收好東西上了船，只是今天因為夥伴受了傷不能同行，找不到人幫忙的情況，媽媽就上了爸爸的船。
我記得很清楚，與其說記得不如說烙印在腦袋裡還比較貼切。我扛著昨天修補好的漁網，送走了爸媽，我坐在海邊直到看不見船為止。媽媽還很年輕，三十六歲，媽媽二十歲出頭就嫁給爸爸，然後生下了我。
爸爸出海時，有時一兩天才回來，有時當天就回來了。而媽媽就忙家裡事。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都不在乎我跟媽，我有次問媽媽，為什麼想嫁給爸？媽媽卻笑著摸我頭說：「因為爸爸的肩膀很可靠呀。」
看著媽媽燒了一桌的菜，就能知道爸要回來了，然後牽著我的手說：「曉瑜一起去接爸爸吧。」兩人站在港口，等著昏陽下那艘熟悉的船，把捕來的魚給了收貨的人後，三個人牽著手在黃昏的港邊散步回家，媽媽開心的心情毫不掩飾的流露在紅色的夕陽下。
媽媽偶爾也會跟著爸爸出海，只是當天就會回航，我想是因為我在家的關係。媽媽總是在不得已要幫爸爸忙的時候才會一起出海，就像那天。我也沒有擔心過什麼，放學就去找育海玩，如果放假可能就有些無聊，不過也沒什麼，等到晚上爸媽就會回來了。
只是他們今晚沒回來。
早上的好天氣只是個海市蜃樓，過了中午就慢慢消去，天氣預報也猜不透夏天午後的心情，第一滴先鋒雨後跟隨的是千軍萬馬，厚重的雲層中戰鼓聲穿過雲霄直震耳股。海邊掀起了興風巨浪。我不安的看著海邊人群散去，許多早上出航的漁船都狼狽的駛回碼頭。唯獨不見那艘熟悉的船影。
一整晚的盼望，卻都盼不到半點希望。
晨陽溫柔的掀開我的眼皮，我在餐桌上驚醒，急急忙忙披了件衣服起身，叫喊了幾次爸媽，家裡空蕩的回響使我奪門而出。我抬起麻木的腳使盡力氣奔向碼頭，朦朦朧朧眼裡爸爸獨自一人從船上下來，雜亂的頭髮紅腫的眼，手裡緊握著媽媽的外套。
我尖叫我大吼我扯著爸的衣服，又拍又打又搥，然後跪在地上，直到無聲，爸始終站在那不說半句話。
「你都不在乎嗎？」
這句話是三天後我第一句跟爸說的話，他手上的紙蓮花微微的皺了，一聲悶響從喉頭傳出，之後的沉默更是令人窒息。
「我總有天會離開這個家的。」
這句話是一年後我第二句跟爸說的話，我悄悄瞄到爸的身子微微的抖了，他放下手中的便當然後是同樣的沉默，隨後嗯了一聲就放下筷子進房了。
之後日復一日，爸清早出門捕魚，兩三天回家，我就自己過著國中的生活，認識了宣宣也至少彌補了心中的寂寞，但是跟爸的距離卻愈來愈遠。到了高中，我離開了家到琳姐那，那之間的兩年我都沒有跟爸說過半句話。
我離開辦公室之後直接走出了校門，搖搖晃晃不知不覺就到了碼頭，遠遠的看著以前的家。海風帶過我臉上的淚痕，其實過了這麼久我早對媽的事情釋懷了，只是不知道怎麼彌補跟爸之間的距離。我感受不到他的在乎，爸似乎跟著媽一起走了。
徘徊了幾趟，在一年沒踏進的門前。轉了轉鎖上的門把，踮起腳攀著窗沿看著乾淨的客廳，走到後院雙腳小心繞過地上的漁網，另一側後門邊，一包黑色的垃圾袋旁整齊的堆疊著白色的便當盒。一年不會改變什麼，但我卻覺得好陌生好陌生。
我被突然的匆忙的腳步聲嚇著了，身子微微一震，緊接著是沙啞低沉的聲音：「曉瑜？」
我緊握著拳頭，緩緩的回頭，他氣喘吁吁的站在那，頭上稀疏的白頭髮還有消瘦的臉龐，一年的時間讓他老了這麼多。我跟他兩眼交會的瞬間就避開了他的視線。
短暫的沉默，這是突然相遇的必然，我好想走好想走，可是腳卻一動也不動，我好後悔好後悔，早知道就不要回來看看了，這樣早點離開學校也白費了。
「妳怎麼在這裡？老師不是說......」
或許，只是或許，我心中還是有些期待，才會讓我的理智在這麼一瞬間斷掉。
「一年不見第一句話就這樣嗎！學校的事情比我還重要嗎！這一年你都沒來找過我，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面你也不在乎嗎！我離開家裡你也不在乎嗎！你除了捕魚還在乎什麼？你的家人消失了你也不在乎！」我大吼，歇斯底里的大吼。
「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兒！」
這句話在我腦海裡迴盪了好久，在那之後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腳跑不動了才發現自己在不認識的海邊。我好笨，我心想，我心裡居然還對他有點期待，果然還是不會改變什麼。
我不知道看著這片陌生的海看了多久，直到天色轉紅我才起身離開這陌生的地方，我慢慢的往回走，慢慢的慢慢的，天空黑了，看著遠遠的燈塔閃爍的光芒，周圍也漸漸熟悉起來。
我雙手抱著胸微微摩擦雙臂，輕輕的呼出口氣，晚上的海邊有些涼意。隱隱約約的我聽到有人在叫喊我的名字，我尋找聲音的位置，才發現有個女孩在燈塔下呼喊著我，我抿了抿嘴巴，揉了揉眼睛，試圖擦去臉上的難堪。
「宣宣，我在這兒！」
宣宣這才注意到我，然後飛奔到我的身旁緊緊的抱住我，可是我卻雙腳一軟跪坐在地上，宣宣嚇著了連忙問：「曉瑜沒事吧？」
「有一點累。」我努力的吐出這句話，其實我有股哽咽更想從喉頭裡出來。
宣宣也蹲了下來，她輕輕的摟住我的肩膀，「沒事了曉瑜，我在這裡，我陪妳。」
宣宣的力量透過肩膀慢慢暈開，傳到我全身，滿眼的淚水這才滴落，喉頭的哽咽這才好好的釋放出來。
海浪也帶走了我的哭聲，我吸了吸鼻子，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大大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的吐了出來，宣宣始終摟著我的肩膀，從我大哭到現在沒了聲音，我才說出發生了什麼事情，宣宣是知道的，我媽媽的事，我爸爸的事，但是不知道我想要離開這裡。到了現在我才能堅定的告訴宣宣我要離開這個已經不是我的家的地方。
宣宣耐心的聽完我的話後，拍了拍我的肩膀，「辛苦妳了，曉瑜。」
這一拍又拍下了幾滴淚，我抱著膝蓋倚靠著宣宣，慶幸著還好有宣宣，不然我之前的日子肯定過不下去，現在想想，我以前到現在都是靠著宣宣在過日子的，至從媽媽走了之後。
宣宣陪我走回咖啡店，在咖啡店門前她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說：「那我走囉，妳好好休息吧。」
「嗯，謝謝妳，真的謝謝妳。」
「哪裡，我們是朋友呀。」看著宣宣笑嘻嘻的臉，我也笑了。
等到宣宣走遠了我才進到店裡，琳姐正在櫃台整理帳本，她聽到開門聲才抬起頭說：「喔，回來啦？」
「琳姐對不起，我......」
「好啦，去休息吧，今天也沒什麼工作別操心了，好好休息。」
「琳姐謝謝。」
「要謝就好好謝謝妳的朋友吧，她一放學就到我這裡問妳有沒有來上班，說妳上課到一半就不見了，然後又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我看她一整個下午都在找妳吧。」
「嗯......」我心裡感覺虧欠了宣宣好多，她肯定是我現在最重要的人，一想到這我的眼角又模糊了。
從那之後也過了三個月了，數學老師那邊的事也好好的處理好，一切漸漸穩定下來，從那之後我更加努力的維持工作跟學習之間的平衡，為了出去讀書這個目標，我把休假的時間都拿來讀書，也看好了幾間中意的學校。
十二月了，海邊風一天比一天寒冷，人也幾乎是看不見了。在碼頭邊的漁船倒是比夏天勤勞，冬天的魚比較鮮美，捕魚人就得趁著市場的這個勢頭不畏風寒的出海。好幾次經過海灘我總是會忍不住看看家裡的船在不在，但也總是沒有看見船的蹤影。
愈到年底咖啡店的生意好像有比較好，搞不好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天冷了不管年輕人中年人，又或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會來咖啡店點杯咖啡坐著聊天，宣宣也來過好多次，不管是看書還是來聊天。住在這的大家也漸漸習慣這間咖啡店的存在，這很好的，愈來愈接近琳姐開咖啡店的理想了。
至於育海嘛，他之前偶爾一兩個禮拜還會來咖啡店一次，之後一個月來一次，再來我便都沒看過他的身影了，已經有一個月沒看到他了，應該是在幫家裡忙吧我想，畢竟他們也是個漁家，然後育海又是唯一的兒子。
然而他在這個晚上突然跑到店裡。
「曉瑜！曉瑜在嗎？」育海一推開店門就大喊著我的名字。
我提著咖啡壺傻拎拎的盯著他看，才想到要回應他：「育海？怎麼啦？怎麼在這個時間......」
「妳在這！別說了，快跟我來！」他一看到我便直接走到我的身旁拉住我的手就要往店外走。
「等等、等等阿！」我連忙放下咖啡壺，然後施點力氣往回拉說：「你突然之間這是要幹嘛？」
育海頭也沒轉過來說：「你爸他，你爸他進醫院了。」
「什麼？」我腦袋有點發熱，「他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挺嚴重的，所以我要來帶妳去看他。」
我一聽馬上甩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好幾步，看著育海轉過頭來那疑惑的眼神，我吞了一大口口水，左手緊緊握著剛剛被抓住的右手。
「曉瑜？」
「不要......」
「曉瑜妳怎麼？」育海又伸出了手，我一看急急忙忙後退了好幾步。
「我不要......」
「曉瑜妳這是做什麼？」
「我不要去！」我提高了音量，連在樓上整理貨物的琳姐都趕下樓來看。
「什麼？曉瑜妳在說什麼呀？」育海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眼神。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不想看到他！」
「他可是妳爸阿！」育海吼了這一句話後，又緊緊的抓住我的手，但是這次我居然沒有反抗，我腦袋正在翁翁作響，任由育海帶我離開了店裡。
我坐上育海家的小卡車，透過車窗看著育海跟琳姐解釋，一會兒育海也坐上卡車的駕駛座，他二話不說發動了車子，老引擎吵雜的聲音將我們帶離了咖啡店。
「今天捕完魚才聽說叔叔被送進醫院。」經過了相當長的沉默，育海才吐出第一句話。「認識的夥伴說的，說今天早上沒看到叔叔出海，結果發現他臥倒在院子。」
我始終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雙眼直盯盯的看著緊握的雙拳，腦袋裡迴響著育海的那一句話，不斷迴響再迴響，同時像千針般扎在我的心頭。就算發生這樣的事我還是不想面對他。我真的不想......
醫院在城市裡，沿著海岸的公路，穿過隧道，來到與我們那小村子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我以前偶爾會來，搭著公交車，光是這樣的小城市就夠那時的我欽羨。但是現在的我卻沒有半點心情去感受城市的氛圍。
燈光不斷閃爍在我臉上，終於到了醫院，育海拉著我的手，牽著我走進醫院，他用力的抓著像是不想讓我逃走一般。
「呃......張先生......是......好，謝謝。」育海跟隨著櫃檯小姐的指引繼續帶著我，穿過醫院潔白的走廊，擦身各式各樣的病人，最後在一間排滿病床的房間停下。
我們在角落的病床上找到了他，他靜靜的躺在病床上，手上插著管子，雙眼緊閉著，一動也不動。
我看著他，每秒心頭都如針扎般的刺痛。
「是張先生的家屬嗎？」纖細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我和育海同時轉過頭來。
育海先是看了看我才回應這位披著白袍的女士：「對沒錯，他怎麼樣？還好吧？」
「是急性中風，是太過疲勞加上最近天氣變冷的關係。」醫生淡淡的說，「不過還好發現的早，不然會更嚴重。只不過要醒過來應該還要些時間，你們家屬先來辦住院的手續。」
簽完了表格，爸就遷往到一般的病房。我坐在床旁邊看著沉睡在上面的爸，腦袋一片空白。事情發生的這麼突然我該怎麼面對？爸病倒了是因為我嗎？
一道開門聲，育海提了一袋便利商店的東西進來，然後從裡頭拿了一罐熱奶茶給我，我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鐵罐的溫暖讓我冷了許久的雙手熱了起來。
「謝謝。」我說。
「不會。」育海也拉了張椅子坐在我旁邊，「妳肚子餓嗎？我還有買些麵包。」
我搖搖頭。
育海還是像以前一樣貼心，也像以前一樣照顧我，一點都沒變呢。總是讓我想依靠他。
「育海，我該怎麼辦？」
「嗯？也要看叔叔的病情吧。」
「不是的，」我輕輕的抓住育海的衣角，「我以後該怎麼辦？」
「曉瑜？」
「我不知道之後該怎麼辦，爸醒了我要怎麼面對他？我心裡好不平衡，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對的事我都不知道，自從媽走了之後我一直都一個人，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一個人生活，但是現在卻......現在卻......」我抓皺了育海的衣角，眼淚一滴一滴滴落在手上的鐵罐，「我到底該怎麼辦？」
育海放著我哭了一陣子，等到我的啜泣聲停了之後才遞出衛生紙說：「曉瑜，妳不是一個人阿。妳不用勉強自己過一個人的生活，妳瞧，宣宣、老闆娘還有我，都在妳身邊。」
我抬起頭看著育海，他那招牌的笑容再一次的透過淚水映入我眼底，就像晨陽一般，明亮溫暖。
「再說，叔叔他肯定也是愛妳的。」育海笑著跟我說。
「可是我感受不出來，他一點都不在乎我。媽走了他也是一句話都沒說。」
「可能是叔叔他不太會表達吧，況且阿姨走了之後叔叔也需要時間去整理自己。」
「已經四年了！」我挺起身子激動的說，然後看著爸又慢慢坐回去。「媽已經走四年了，而且我在外面也住一年多了，他都沒來找過我。」
「我覺得叔叔是已經整理好自己了，只是少個機會。」
「機會？」
「曉瑜，去跟叔叔好好的談談吧，不用怕。」育海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背。
「不行，我好怕。」手裡鐵罐的溫度止不住我身體的顫抖，「已經四年沒有說話了我好怕。如果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怎麼辦？如果他真的完全不在乎我怎麼辦？如果我真的又要失去家人了怎麼辦！」
「妳是笨蛋嗎？」育海拍了下我的頭，「那種事怎麼可能發生？這世上沒有親生爸爸不愛自己女兒的啦！萬一真的萬一......」
育海搔了搔頭猶豫了一下才說：「萬一真的不好的話，還有我在的放心。」
眼淚終於止住，心跳也平靜了，顫抖也停止了，我眼前的太陽毫無保留的把溫暖給了我，此時此刻我是真心想要擁抱這顆耀眼不刺眼的太陽，有他真好。
「你還真的都沒有變呢育海，嘻嘻。」
「什麼？妳才沒有變呢，跟小時候一樣呆。」
「什麼話阿！」
之後育海就先回去了，他明天還要早起，留下一大袋的麵包還有一些飲料，他在離開前還千叮嚀萬囑咐的說有事情就要打電話給他。終於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病床上的爸。我萬萬沒想到我跟爸居然是在這樣的場合相聚，我心裡預想的畫面總是我去外頭讀完書、找了好工作然後一身成就的回家，證明自己一個人也是可以好好生活。只是事到如今這些好像也沒有意義。
看著爸的手，有粗糙的厚皮，大大小小的繭，但是在我眼中卻還是那四年前牽著我跟我媽的那雙大手，哪怕一次也好，我也好想再一次的牽著手，三個人一起走在黃昏下，慢慢回家。
這片海是我的家，這是媽教我的，同樣也是這片海取走了媽的生命，但是同樣也是這片海媽才認識了爸，然後才有我。一張網子不用美麗但要結實，要結實就要牢牢的把繩子交織，這是爸教我的，那時候我們三條線緊緊的交織成了牢固的網子，但是現在卻散了。如今我必須再一次的拾起繩子......
「曉瑜......」
隱隱約約，我自己的名字在我耳膜上微微震動，我微微睜開眼睛，手中有個熟悉的粗糙感，我在模糊的視線中尋找可以對上眼的視線。爸他醒了。
「你醒了？身體還好吧？」我立刻挺起身子離開床上。
「嗯。」爸虛弱的點點頭。
接下來又是沉默，我努力在腦中尋找說話的契機，我確實有很多話想說的有很多事情想要確認的，但是我卻說不出口，難道我又要在這裡退縮嗎？育海好不容易才讓我鼓起勇氣，我不能就這樣毫無改變的回去，我......
「對不起。」正當我想開口之時，爸先開了口，而且是突如其然的道歉，「我不是個好父親對吧？」
我沒說話。
「這四年真對不起。一直以來都對不起。」
我還是沒說話
「到現在還麻煩到妳真對不起。」
「別說了......」我到現在才發現我眼中的淚水。
「我明明承諾過妳媽媽會好好照顧妳的，對不起。」
「別說了！」我用力的搖頭，「你這樣說多不負責任？你這樣道歉就想彌補之前四年的時間嗎？你知道自從媽走了之後我有多麼痛苦嗎？那之後四年我都感受不到你對我的在乎，就好像我不是妳女兒一樣。」
「我也很難過的也很痛苦的阿，那一天我失去了我一生中最愛的女人，我好懊悔當初讓她上了船，好懊悔那天要出海，好懊悔自己沒有好好保護她，等我回過神來我發現我連我的女兒也失去了。」我第一次看到爸這樣子說話，沉積許久的情緒好似在這一刻噴發出來。
「那你怎麼不說？在我離開家後也不來找我？」
「我......不太會說話。看到妳在咖啡店的笑容，那是妳在我身邊不曾看到的。」
「你這樣要我怎麼知道你在乎我？你老是捕魚老是工作，家裡的事都沒有工作重要。」
「因為......」爸剛想說什麼又把話給吞回去。
「而且還搞到進醫院，你到底有沒有把擔心你的家人放在心上？我已經不想再失去誰了......為什麼要這麼在乎工作？」
「因為曉瑜說妳想出門念書，那應該要用許多錢吧？我也沒讀什麼書我不知道，我也只會捕魚，想給妳些錢用就只好一直捕魚了......沒想到還給妳添麻煩。」
一聽到這，一股酸意直衝鼻尖，熱淚充盈雙眼，多年的心結就在此時斷開，我緊緊握著那雙粗糙的手，我現在才明白，我到現在才明白，這雙手居然為我做了這麼多，就在我的身後默默的支撐著我，如果我多花些心思早點發現的話，也不會傷害了他傷害了自己。
我一直哭一直哭，爸緊握著我的手，但表情失措的看著我，結結巴巴老半天也吐不出些安慰我的話。
「曉瑜，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對不起，爸爸我不太會說話。曉瑜？」
我直搖頭，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吸了幾下鼻子才說：「你沒說錯話，是我錯了。爸，謝謝你。」
爸的手握得更緊了，還微微的顫抖，爸也哭了，但是卻掩蓋不了他的笑容，淚水滑過他的嘴角，「我已經四年沒聽到妳叫我爸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伸出雙手擁抱住爸爸的身體，在他肩膀上哭了好一陣子，爸也抱著我用手輕輕的摸著我的背，這個擁抱時隔四年，這也是我時隔四年才好不容易找到的親情，沒想到這麼的厚實這麼的可靠。我想媽媽也是愛上爸爸這一點吧，儘管不善表達不善表現，但是還是盡心盡力的在保護著我愛著我，我真笨，應該早點知道的。
「爸，」我靠在爸的肩膀上輕輕的說：「我愛你。」
「我也愛妳，曉瑜。」爸也輕輕的在我耳邊說。
終於，手中的網子可以繼續延伸下去了......
「呼！」終於下課了，我在鐘聲中收拾好書包。
宣宣還是老樣子動作特別快，她早背著收拾好的書包跑到我的坐位旁等我。
「大忙人曉瑜今天下午有安排嗎？」
「當然囉！」
「又要去上班哦？」
我笑了笑背起書包。
「我要去接我爸囉，他今天回來。」
創作內容
港邊小事
光之城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