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古壺表面粗糙無光,儼然如全石一體打造而成般毫無間縫銜接,自壺口飄出的裊裊白煙香氣淡雅,彷彿茶葉又似草藥的氣味是那般奇妙而獨特。
他將飲盡的杯斟滿茶水,似水的純粹透白輕輕搖動,倒映著那高懸於空的月與燃著微光的火苗,深紅與皎白各踞一區。
洗盡一日的塵土與喧鬧,他換下平時那身雅緻但不失華美的服裝,穿上一襲如初雪般雪白的輕薄袍衣,一如過往寬鬆的衣襟大開,精緻的鎖骨與白皙的胸膛在月下顯得有些蒼白,細長如扇般纖密的深黑掩住翠綠,淡色的薄唇銜著煙管於涼夜中燃起白煙。
散披著烏黑長髮的虛鏡悠然地取下煙管改執起杯,像在細細品嘗杯中上等的茶水般輕啜了口,於舌尖上傳來衝突的甘甜與苦澀,他的臉上露出了淺淡的笑。只見原先坐於庭廊的他眼眸一掃,似笑非笑的神情充滿愜意。
「今天又來啦?小傢伙。」
那口吻就像是在與友人笑談,只是被他喚作小傢伙的人似乎不這麼認為。
從大樹上躍下的人影大半身軀隱匿於陰影中,只能看見他穿著一襲筆挺的軍服,披於肩上的深黑一板一眼的扣起,一股不苟言笑的魄力與嚴謹自他身上傳來。或許尋常人類會因不敵而戰戰兢兢地轉移視線——可惜,他碰上的人不是普通的人類。
依舊倚靠在木色支柱旁的虛鏡自顧自地抽著煙,朦朧白煙如紗般半掩其貌,迷濛間只能看見那雙純粹到猶如什麼都無法渲染上的翠綠正注視著他的方向。沉寂片刻,那名佇立於陰影中的軍人終於踏出步伐,在月光的照耀下終於看見他的模樣——
那是一個相當清秀的少年,白淨的髮絲在柔月下散發著淺淡的光芒,有如冰蠶絲般剔透細長的髮尾隨著夜風輕輕飄動,一雙寒霜般銀亮的眼眸正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可見的殺氣與敵意強烈而迫人地傳來。
「爺記得——是叫環煌對吧,小傢伙。」
彷彿看不見對方那想將他千刀萬剮的猙獰目光,虛鏡只是含笑地問道,「你的眼神真可怕,要不放下你手中的武器與爺喝杯?」
「住口,你這個污濁的妖狐!」
也許是他的態度引起了對方的不滿,原本只是用眼神凌遲他的少年殺氣更盛,原本搭在腰間的武士刀不知何時已被抽出,他迅速地執刀朝他的方向攻來。
那冷冽的銀光有如流星般迅猛襲來,而虛鏡只是神色未變地輕輕偏首,那銳利的刀鋒便貼著他的面頰刺入木中,狂暴的殺氣與冷意令他露出了欣賞的微笑。
「以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來說,你的果斷與身手令人欽佩。」
「不過,還是不夠。」
他輕聲說完,纖白的指尖撫過那柄利刃,他感覺得到在刀劍上那股能令妖怪感到不悅與痛苦的氣息,只是這樣的淨惡之力卻使他露出了懷念的神色。
「瞧你的眼神——滿是冷霜、仇恨……看來你知道爺的身分,是吧?」
指腹輕劃過冷冽的銀白,那雙微微瞇起的豔綠與眼尾的嫣紅相互輝映,當他向前傾身時那片凝脂般的霜白與唇邊的柔和,更是令人感到窒息的惑人。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這殺戮百年、奪走包括師父在內眾多厄除性命的惡妖!」
……啊啊,果然是來尋仇的呢。
愜意地靠回原位,對於那壓制在自身上方的少年毫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地吐出白煙。
「嗯……你師父也是厄除吧,只是爺殺過的人實在太多了,不知道你在說誰。」
「你——!」
也許是他輕描淡寫的口吻,又或者是他那張不改笑意的艷麗容貌,原本深深紮入木頭內的長刃被抽了出來,霜銀色的冷色眼眸如同被烈焰渲染上,刺目張揚的殺意令他感到顫慄與興奮——
沉寂百年的狂亂依舊流淌於血脈當中,每當危險來臨時,他總會忍不住咧開笑容。
如同現今,被人壓迫追殺的他綁著的長辮被利刃劃過,烏黑的長髮如瀑般披落飛揚於空,襯著那張笑得明媚動人的笑容,隨著對方的動作越加狠戾與狂暴而變得更加燦爛奪目。那雙如上等翡翠般翠綠深邃的眼眸,在尖刃逼近時總會閃過一絲異色,血般艷紅的色澤逐漸染上翠色,使得那雙眼眸乍看之下猶如血翡。
「真不錯、真不錯,再更快一點,這樣的速度可碰不著爺啊——」
寬袖一揮,無色的壓力自纖長的指尖揮灑而出,化作月牙形的力量轉成烈焰似的紅弧,當它被對方的刀鋒砍開時,偏冷的空氣頓時傳過一陣清晰的灼熱,彷彿要焚燒一切般霸道的溫度令少年的臉上閃過一瞬的不適,可他很快的便恢復剛才的殺氣四溢。
「你身手確實不錯,但你的血脈……對上爺可就少了優勢。」
在戰鬥中他多次將對方以刃揮來的冷寒揮開,半弧狀的攻擊雖然確實狠戾,但再碰上他周圍那些火光後堅持不過一秒便融化殆盡,化作水霧連同熱氣一同消失在空氣中。
「嘗試著尋找其他方法強化自身吧,否則照你現在的水準,別說殺爺,就連碰都是個大問題……」伸手朝空氣一抓,原本襲來的少年悶哼了聲被不明的力量壓制於地。
只是對方寧願死撐著身體,緊咬著唇就是死都不肯倒下,硬要艱困的將劍刃抵在地面倚靠著倒坐著。未脫稚氣的容顏清秀可人,只是比起一般人還要來得蒼白的膚色,使他看來如同雪花般脆弱易碎。
可這樣的小傢伙卻有著這般硬脾氣,這令虛鏡不禁莞爾而笑。
「爺喜歡你的眼神和你的殺氣,期待你成長起來的一天。」
「到時,用你的刃擊破爺的火、將鋒刃刺入爺的胸口,奪去爺的性命吧。」
「——爺可看好你呢,別辜負爺的期待死太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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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啊,是名擁有碧眸的九尾妖狐。』
『嗜殺而嗜血的行徑囂張而狂妄,興趣是收集獸骨製為面具遮蔽容顏,總是穿著紅焰與深黑的衣物遊走各處。』
『他殺人、也殺妖,面對危險時總會露出美麗的笑容,明明是明亮的綠翡眸色在殺戮時卻會染上不祥的赭紅……據我前輩所言,那顏色妖豔駭人、扭曲而詭譎。』
『雖他已經消失多年,但我實在不想再次見到沉寂百年的血翡重現人世。』
『雪萊,也許有一天你也會碰上他,那時請記得,千萬不要讓翡翠有機會再次出現……還有,沒有什麼事情比你的性命更為重要的。』
『——這是師父最後的話,要銘記在心。』
完全不理會少年錯愕的神色,虛鏡依然故我地取出煙管燃起煙草,嚐著煙中那略帶苦意的藥草味,那雙血翡化為原先清澈的碧綠,要不是他身上的袍衫微亂、長辮已散開披肩,他就像平常那般溫馴而無害,誰會發現這名和藹的商人居然是名妖異呢。
看著那雙像是什麼都看在眼裡、卻什麼也無法映入眼中的翠眸,他突然一陣惡寒。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明白當時的那種情緒叫作『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