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琴走後,氣氛僵持住了。所幸剛抵達的樂團成員正為樂器調著音,時有時無的噪音把氣氛稍微暖和了點。尹漩依舊沉默、若無其事地喝著酒,魯吉和玖夜也沒有發言。索娜看了看他們,輕咳了聲,隨即對著尹漩問道。
「對了,尹漩,還沒問過你是什麼時候搬到哈梅林的呢。」
「我姓黃……還真巧呢。」
尹漩聽似牛頭不對馬嘴的答覆,只有理解的人才會聽懂其中意義,就好如索娜。很多年前,索娜有聽過從哈梅林來酒館的人們提過。他們說,他們鎮上最特別的一點,就是生在哈梅林的居民都姓黃,而且姓氏在前的人很少見。
「老闆娘,不用找了。」
尹漩擱下錢,從座位上站起來了。她的腳步有些紊亂,但還是到達了大門。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她回過頭,雙眼透露著複雜、無法解讀的情緒。
「魯吉先生,鼠疫並沒有蔓延到哈梅林,而且早在那之前,鎮上的居民都移走了。」
魯吉沒有任何表情的望著她,可能是在想著什麼,也可能在放空。
「我知道您是個現實主義者,所以,您的選擇最好是相信或不信,請不要是懷疑。」
尹漩踏出了罌粟,努力的踏穩腳步、保持清醒,只為了不讓孤寂的夜吞噬她。
醒在沙發上的翌日,尹漩也顧不得思考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她懊惱自己昨夜的失言。她原本不需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的,尤其是她小時候的事。她小時候是看不見的,所以她其他感官也就相較正常人靈敏。
她知道與吹笛人爭吵的人是誰。
是她的爸爸。
而他們爭吵的內容,是關於桂和他的母親。
她不太了解他們所說的究竟是什麼。她嘗試靠近,希望能聽得更清楚,卻意外地踏破腳邊薄薄的瓷塊,發出了響亮的碎裂聲響。她知道自己被發現的當兒,心中警鈴大作,轉過頭想要離開的同時就被一隻手拉著開始奔跑。
「不要回頭。」
暖暖的聲音響起,抹去了她的不安。她安心的任桂帶領著她,一直奔跑也不覺得疲倦。
途中,她不停的問桂究竟她的爸爸和吹笛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但是桂都沒有回應他。她想著桂可能也不懂的時突然被絆倒,生生的撞向地面,失去了意識。
尹漩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已是相隔半年了,而她也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看得見。
年邁的村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蒼老的聲音為她敘述著她昏迷期間的每件事情和噩耗,包括她的父親、把視覺給了她的桂和一些對她無關要緊的人的死訊。因為成年人莫名死去的情況惡化的緣故,村長便要她跟著他們移居到中土去,但她拒絕了。
她獨自經營著父親留下來的工作坊,偶爾到城裡打工賺點小錢,一個人過著自由的生活。偶爾到那兩座墳去祭拜,一年就打理個幾次。不礙著她,也不麻煩,她也就漸漸習慣了。
當時的她,才十歲。
尹漩甩了甩頭,不讓自己多想。她起身打理自己,準備到桂花林去掃墓。
尹漩打開工作坊的大門,意外的看著門前站著一個男子。男子身著厚實的斗篷,即使這樣還是掩蓋不了他的單薄,原本就不是很高的身子就被襯托得更矮小。她望向他的雙眼,那雙水色眸子雖漂亮卻無神。
「歡迎光臨。」
男子聞聲抬頭看著她,尹漩頓了頓,覺得眼前的男子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請問你需要什麼呢?」
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尹漩急忙接上話。他看見男子的圍巾上有一些桂花花瓣,方才驚覺。熟悉的是桂花香,不是眼前的人。感激的那個人、思念的那個人、唯一願意和她說話、和他玩的那個人,早就死了。
「村子,沒有人?」
「剩下我,都沒了;我叫尹漩,你怎麼稱呼?」
「樂里耶。」
她忽然發現,簡短的話語和語氣竟也很是熟悉。她當自己是多想了,在安靜的早晨里,她有些尷尬。短時間的寧靜,讓她這才想起她的行程,她不好意思的向男子致歉。
「我要出去掃墓一下,抱歉,你可能要在屋裡等我一會兒。」
說罷,尹漩轉身就往桂花林去。剛踏出第一步,手腕就被拉住,迫使她停下腳步。尹漩回過頭,感到意外和不解。
「我,跟你去。」
上個星期才來過一趟打理打理四周,地毯草形成的植被還沒有蔓延到很廣。尹漩在較為低矮的地方折了幾隻桂花枝條,放在陶瓷花瓶內。她讓樂里耶幫她攀上桂花樹,在樹梢處折點鮮花來做些釀。樂里耶從樹上跳了下來,甩了甩沾滿晨露的花葉,尹漩倒是捏了把冷汗。兩人坐在草坡上,尹漩用水泡著桂花,一邊和樂里耶聊天。
「原來你也看不見。」
「看得到光、顏色……」
「比以前的我好多了。」
「……嗯。」
尹漩往罐子里倒滿蜂蜜,最後鎖緊蓋子,把罐子放進籃子里。她拉起樂里耶的手,指著左邊較大的墓。
「這邊是我爸媽。」
樂里耶的手不柔軟也不粗糙,纖長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骨感,溫熱的手心裡有不少凸起的傷疤,在鮮有皺褶的手裡很是顯眼。尹漩將他的手移向右側的墓。
「他是…他的名字叫桂,雖然很像女生的名,但他是男生哦。」
「他對我很好,也許是因為那時沒有人對我好,我才這麼覺得。」
「我能看得見,全因為他。」
樂里耶安靜的聽著她的話,忽然發現了什麼的顫了顫食指指頭,湧現在腦海裡的隨即就脫口而出。
「這個墓裡,沒有。」
樂里耶突然地一句話讓尹漩頓住了,她放下樂里耶的手,疾步的往桂的墓奔去。
一直到現在她依然無法理解,當時是什麼讓她在第一個瞬間就相信樂里耶的話,徒手就把早已堅硬的泥土一層、一層的撥開。
沒有,真的沒有。
棺木里是空的,真的什麼都沒有。
高興、訝異、感傷、欣喜、感動……不同的情緒同時湧上心頭,尹漩有些喘不過氣。發現棺木里什麼都沒有,讓她的想再見到桂的希望重新燃起。
桂,他可能沒死。
如果他沒死……如果桂沒有死……
就算已經回到家門前,她還是無法平復她起伏不定的心。她的腦海里充斥著對未知滿滿的期待和不安,現在的她迫不及待想要和桂見面,哪怕只有頃刻也好。扭開家門的當兒,清脆的開門聲才讓她想起了樂里耶的存在,她又再次尷尬起來了。說起來,樂里耶是她的恩人,她怎麼就把他給忘了呢……
「對了,玩偶,我送你一隻吧,選個你喜歡的。」
樂里耶沒有在屋內徘徊很久,就停在一個架子前。
「尹漩,這個。」
尹漩的視線移向樂里耶手指的指向,映入眼簾的是那隻工作坊里最手工最差、也最不顯眼,卻是尹漩此刻最珍貴的那隻兔子玩偶。
「對不起,那不能…」
「沒關係,它,漂亮。」
樂里耶的一句話,讓尹漩想起了桂。她看不見的時候,是桂引導著她一步一步的完成的。那時候,桂總對看不見的她說這隻玩偶很漂亮。但她能看見的時候,卻不這麼覺得。她有時候會輕撫眼簾,透過指間的縫隙,想試著用桂的角度去看這隻兔子。她真正開始覺得這隻兔子玩偶很漂亮,是這個瞬間。
「因為你看不到它真正的樣子嘛,當年的我也是。」
她苦笑著,笑著樂里耶的單純,也笑著當時的自己。她一直以為她的精神能寄託在桂花樹下的那座墳墓,這隻兔子玩偶只是可有可無的替代。但她現在才發現,哈梅林里,她僅剩下關於桂的,是這隻唯一載著她倆的回憶的玩偶。空蕩蕩的棺,給了她希望,同時也讓她心中的那份思念更是空蕩。
她很想很想知道,桂到底去了哪裡、村長和村子裡的人為什麼要欺騙她、桂又為什麼不回來找她。尹漩從來沒有看過桂的樣子。而當她努力回想時,卻才發現自己對桂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她無從找起,她記憶中依舊清晰的只有桂的那句話。
——尹漩,我會陪著你。
「這裡有房間出租嗎?」
牛頭不對馬嘴的問句,打斷了尹漩的思緒。她木然的與樂里耶對視片刻,腦海里逐個字逐個字,緩緩的、認真的理解他所說的話,而後摘下脖子上的項鏈,連同懸掛著的鑰匙,在兩人之間舉起。
「有哦。」
黃昏的斜陽肆意的鑽進工作坊里,橘光籠罩著微笑相視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