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七月三號
1600時
奧博揚郊區
當我們沒在挖墳的時後(你管那叫挖戰壕還是挖墳，假如你死在這個坑裡的話，戰壕就成了天然的墳墓啦！)，我們就得和其他人一樣參與政委主持的演講課。有一回，我們的主持人是一位叫作赫魯雪夫的政委。他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給人的氣質也和其他政委不大一樣；他看起來是行動派，而非那種只會用大聲公大吼大叫的廢物。
大多數士兵都不怕上戰場打仗，但我們都怕一群野獸──一群叫做SS的傢伙(你管他們是人還是野獸，這些傢伙的作為簡直禽獸不如)。政委總是告訴我們，SS會用各種極其恐怖的方式拷打蘇聯士兵，戰死都比落在他們手裡好──更何況是身為女性的我。被抓到多半會發生什麼事，我也有自知之明。
幸好身為軍官總有好處：我被允許攜帶一把左輪手槍。當我帶著幾位德國佬陪葬後，我會用最後一發子彈自我了結。我死都不會被敵人給俘虜。
政委的演講結束後，我走出帳篷，正好看見有三位排長從我後頭跟上來。他們都是年約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雖說我也沒有多大就是了。
「喲，中尉。」他們其中一位說：「要不要陪我們一同吃個午餐？」
「請容我拒絕，我還要去檢查組員的狀況。」我冷淡地婉拒對方的邀請；這是事實，我在開會前曾叫組員重新替坦克加油，現在不知道搞定了沒有。
「別這麼無情嘛，中尉同志。」
「是呀是呀，來到我們戰車部隊的女孩可不多呢。」
「每次可愛的女孩子都被師級長官獨自佔走……我的意思是，就算是我們也很想跟妳這樣的美女聊聊嘛。」
另一位排長無視我皺起的眉頭，擅自擠了過來。第二位也從後面推了上來……更正我先前的評價，這些傢伙的年齡和智商層簡直低得可以……這種時候還有力氣調戲女性！
我握緊了拳頭，決定狠狠教訓他們一頓──
「中尉同志，我找妳找得好久呀。光我們三人加油實在有夠麻煩吶，快來幫一下忙。」
不合時宜的溫柔嗓音從一旁響起，我們全都轉過頭去，映入視野的是無線電員兼機槍手，瓦西里.杜博夫斯基的身影。他正漏出文儒雅的笑容，以極其自然卻不容反抗的的動作推開那三位軍官，還用一種很熱情的樣子抓起我的手臂，將依舊發愣的我帶離開一觸即發的氛圍中。
「剛剛真是好險吶。」離開一段距離後，瓦西里才滿臉笑意地道。
「我一個人可以應付得了。」我冷冷地說。
「不不不，我擔心的是那三位排長。」他說：「現在的紅軍擁有數不清、用不完的坦克，但是受訓人員卻少得可憐，更別說實戰過的士兵了……假如妳剛才一衝動把他們送入醫院，我們的戰力又要減弱啦。」
「我……我才沒有你說得這麼狠。」我乾咳了一聲，咕噥道。
「反正那些只是孩子，就別跟他們計較了。而且就跟他們說得一樣，師級長官每個都有自己的女朋友，有些是無線電員或收報員等等。畢竟是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會叫人羨慕也是必然的。」
「果然男人都是……哎。」我邊搖頭邊嘆口氣，戰場上仍能想著異性的也只有男人了。
「無法反駁。啊，但那也是因為中尉同志很漂亮的緣故嘛。」瓦西里的笑容深刻而明媚，完全看不出有一絲奉承或刻意的感覺。
「你總會一派輕鬆地講出這種話。」
「妳討厭嗎？」
「……放開我的手還比較實際一點，要不我就像甩伊萬一樣甩你巴掌。」
直到這時，瓦西里才發現他仍然抓著我的手臂。
「失禮了，中尉同志……還有，我的榮幸。」
「什麼意思？」
「能夠和這樣的美女牽手呀。」
「你根本是故意這樣說的吧？」
「妳討厭嗎？」
「少耍嘴皮子。」
也許他意識到了，只不過故意無視掉。你永遠也猜不透，因為他決不會讓你猜出來。
我們倆肩並肩走向停在不遠處的T-34坦克。
＊＊＊
在空軍裡頭，或許會有專人替駕駛員的愛機做整修、裝填彈藥等工作。可是對於坦克組員而言，這些事情都是我們分內的工作。我們不僅要會自己維修坦克，也要自己換砲彈以及補充燃料。縱使成了排長或營長，你仍舊要跟組員做同樣的粗活，沒有例外。
以加油為例，我們坦克集團軍甚至沒有自己的加油車！因此我和我的組員只能從卡車那頭滾來一桶又一桶的油桶，然後拿起附贈的兩個更小的水桶。兩名組員負責把油桶中的燃料倒入水桶，第三名組員把裝滿燃料的水桶交到第四名組員手中，最後第四名組員再把燃料灌入坦克油槽中。每個人分工合作，少量地慢慢替坦克加油。
這個過程耗時又耗力，因為每五十桶水桶才等同於十公升的燃料！
因此當我回到坦克旁，見到組員們全身油汙，潤滑脂(老實說吧，坦克組員沒有一天身上不沾油汙的；通常還得外加潤滑油脂、以及一大堆有的沒的髒汙)
「補給油料的作業進度如何？」我問。
「拖妳缺席的福，超慢的。」駕駛員伊萬.格魯本科下士一如既往地抱怨道。
「難不成要我拒絕政委的演講嗎？那麼下回你幫我請假吧。」
「不，還是算了……」
「那就閉嘴工作，弟弟。」
「唔……」
伊萬閉上嘴，回頭倒油灌油的工作。至於填裝手亞歷山大.米哈伊洛維奇則不發一語，手邊的動作沒停下來。他始終是個沉默寡言的傢伙。
「接下來我們還得把所有砲彈都搬出來。」我若無其事地丟下炸彈。
「什麼！」
伊萬仰天喊道，亞歷山大抹了抹沾滿額頭的汗珠，看了我一眼。
「中尉同志，這是為什麼呢？那將會是個大工程。」瓦西里問道。
「因為我想重新分配一下高爆破甲彈和硬蕊穿甲彈的比例。」
「喔？」瓦西里揚起眉頭，面露興致勃勃的神情。「能告訴我們原因嗎？」
我點點頭，說道：「高爆破甲彈也許適合打穿裝甲，但僅限於三號車或四號坦克。面對虎式坦克的時候火力難免會顯得不足，況且我們使用的還是76mm砲，要打穿迎面而來的敵方重坦克相當困難……所以我想，比起直接攻擊敵人的裝甲，還不如先讓其失去機動力。」
「請繼續。」
「以硬蕊穿甲彈破壞虎式的履帶與輪胎，一台不會動的坦克比較容易摧毀得多。另外，打殘一台虎式等於是打掉兩台；因為只有虎式才拖得動虎式。這種坦克極為貴重，德國佬絕對會試著拖回去修理。基於這幾點，我希望這台T-34能夠帶上正多穿甲彈。高爆破甲彈的命中率在八百英尺外會大幅降低，比起穿甲彈更難擊中敵方坦克。」
我指了指一望無際的田野，呈現在眼前得景緻極為寬廣，目視足以達一公里之遠。
「在這樣的戰場上作戰，速度和命中率是一切。我聽說虎式足以在兩百公里外就可以把我們炸成碎片，那麼我們也必須盡可能拉近有效戰鬥距離才行。不管是直衝敵陣或就地防禦都是如此。」
語畢，我發現三名組員都盯著我看。
「幹嘛？」我問道，雙手抱胸。
「就照著中尉同志的意思做吧。」瓦西里說。
「不要啦！」伊萬仍在抱怨。
這時瓦西里滿練笑容地走到伊萬面前，雙手抓住他的肩膀，說：「想死想活？」
「……想活」伊萬回答，冷汗直流。
「那就做吧。」
「收到。」
他接著轉向亞歷山大，後者聳聳肩表示無所謂。
接著我們便開始分工合作；亞歷山大待在砲塔內，把一顆顆砲從彈藥庫內拿出來，遞給外頭的組員，然後一個接著一個，最後遞到我手上。我再把它們一個個整齊地放在地面上歸類。我們都忙得疲憊不堪。
一般來說，T-34攜帶七十七枚砲彈：十九枚硬蕊穿甲彈、五十三枚高爆穿甲彈、以及五枚反人員砲彈。其中只有九枚容易取得，它們就架於砲塔內左右兩邊。用完之後，填彈手就必須彎下腰打開位於腳下的彈藥庫尋找。當坦克以高速行駛且地面又顛簸的時候，填彈手的工作會變得異常艱辛。
總得說，我們花了將近兩到三個小時的時間，終於把彈藥庫給清理乾淨、分類完畢。完成工作之後，我們全都累得仰躺在地上，我感受到工作服被潮濕的泥地弄得骯髒濕透。可是身為一名坦克組員，乾淨與乾燥這兩個詞便彷彿遙不可及。
「來，這是今天的晚餐。」
我從野戰炊事房那裏拿來了一罐美國製的豬油和一些馬鈴薯；理所當然地，我們的晚餐便是一頓豬油煎馬鈴薯。
嗯，好吃！
我雖然不嫌棄祖國食物，但始終無法理解美國人何以把罐頭食物提升至如此美味的地步？一想到美國人每天都吃這些……該死，好羨慕。
「怎麼啦，中尉同志。怎麼吃相又猛又急的？」瓦西里說。
「外表冷漠，裡頭該不會是個吃貨……好痛！幹嘛打我的後腦，我又沒指名道姓！」
「(嚼嚼)」
「不要一邊吃一邊用殺人眼神盯著我看呀！」
「中尉同志的意思是叫你閉上嘴安靜吃晚飯。」
「(點頭)」
「竟然猜對了！」
「我可以猜透中尉同志心裡在想什麼喔，假如情況允許的話我一定能夠推倒她──」
「(瞪)」
「……我也乖乖吃我的吧。」
「馬上就敗陣下來了！」
自始自終，只有亞歷山大一個人沉默不語。
我們四人就這麼坐在坦克旁的戰壕下，大快朵頤地吃著。
前幾天來到這裡的時候，因為忙著適應生活環境與挖戰壕的生活，所以我沒有去特別注意紅軍在此地建立的防禦網。可是在最近這個月聽了無數次報告以後，我才逐漸了解到眼前的防線是多麼地龐大，甚至到了驚悚的境界。
紅軍幾乎把所有防禦工事都隱密地藏起來，秘密埋藏了其致命的本質。我們位於南邊的沃羅涅日，逐出了一道以六萬人為主的三道防禦網。保衛了通往庫斯克的奧博揚道路。外加九千座火砲，以及將近兩千台坦克。放眼望去雖然是一片空曠的原野，但地下其實埋了數不清的地雷……更不用說無數反坦克壕溝、反坦克陷阱、金屬刺網，和嚴密聯繫而成的戰壕，彷彿回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當德國來犯的時候，我們將會把他們全數殲滅。我在心裡頭微笑，希望如此。
「中尉同志，我有疑問。」伊萬突然開口。
「(瞪)」
「又被瞪了！」
「……開玩笑的而已，整你很有趣罷了。」我吞下最後一口馬鈴薯，說道。
「為什麼我們的據點……應該說，為什麼我們要把反坦克炮集中於每一個防禦據點呢？」
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由多至二十台反坦克炮把持的防禦據點，而且距離有點過近了。
「假如遭受德國空軍轟炸的話，難道不會被一網打盡嗎？」
「嗯，這是為什麼呢……」這我倒沒想過。說實話，除了坦克戰術外，我對於整體防禦一事並不了解。
「讓我來解釋吧。」瓦西里微笑著說：「在過去，紅軍通常平均將反坦克旁成一橫列旁列，射擊眼前來的敵人。但是戰鬥紀錄顯示，將反坦克炮集中在一起更有效率。它成為了我們庫斯克防禦的基礎。」
「為什麼比較效率？」就連沉默寡言的亞歷山大都好奇地問。
「由於我們的47mm反坦克炮威力較弱，多數時候無法打穿德軍坦克的正面的裝甲。因此我們必然得在近距離射擊。每個據點都相距六百至八百公尺。因此當敵人正在攻擊其中一個據點，或者經過旁邊的時候，敵人必定會暴露脆弱的部位。」
「原來如此……」
我們其餘三人都點點頭。
「你有當軍官的潛力呢，瓦西里。」我說。
「不，這只是基本邏輯判斷而已。」他說。
「或者當老師？」
「我就是老師。」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下來。
「我是被抓進來的……算了，不說了。」他苦澀地笑了一聲，接著起身離去。
＊＊＊
當天夜晚
「冷死了……」
雖然已經要進入夏季，睡在野外仍然冷得要命。
我一邊爬出戰壕，手裡仍抓著保暖用的羊毛布。這就是壞處了，我不能跟這些男人擠在一起取暖，太不成體統了。
「晚上好，中尉同志。」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結果正巧看到瓦西里坐在T-34坦克上。
「半夜不去睡覺，你又在幹什麼？瓦西里。」
「思鄉。」
「啊？」
他没說話，只是遠望著原野的彼端。看來就跟伊萬一樣，他也擁有屬於自己的故事。不過，既然他們不主動說出來，我也不會刻意地去逼迫。我們都是士兵，但是在成為士兵前我們都是普通人。而這些故事都隱藏於我們內心之中。
「倒是中尉同志大半夜想去哪呢？」他問道。
聽見這問題，這回換我露出微笑。
「你難道忘了女孩子默默離去的禮儀嗎？」
創作內容
【中短篇】Girl und T-34~少女與T-34：06寂靜
【奇幻】獸人正太的人類老婆？(一)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