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亮
叩叩叩──
「進來。」
「失禮了。」
「沃羅諾夫同志嗎?」
「是的,我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沃羅諾夫(Nikolay Nikolayevich Voronov),您的炮兵元帥。」
「有什麼事情這麼緊急,需要馬上親自向我回報?」
「是的,我想我們遇上了一個極大的問題……不,是兩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我軍曾在列寧格勒一戰中,俘虜了一台敵方的新式戰車。」
「那又如何?」
「我們近期內將其帶到測試廠上進行研究,以及一系列實地火力測試。結果我們發現……發現一個重大問題。」
「不要一直重複同樣的話,直接說出來!」
「經過測試後,我們發現我軍的主力坦克T34/76無法打穿其正面裝甲……而那是在兩百公尺內的結果。」
「兩百?我雖然不懂這方面的領域,但也曉得兩百是極近距離。沃羅諾夫同志,你確定你沒有搞錯?」
「絕無戲言。我們的反坦克炮與反坦克步槍也拿它沒轍。除非T-34是在五百公尺內射擊其側裝甲,或者倚靠突襲砲強大的火力……請容我提醒您,這是在測試受控的情況下。真實戰場上,我們可能根本就無法有效擊毀這台怪物。」
「……敵人的坦克真有這麼強悍?」
「是的。」
「我希望你們在炸毀它之前,已經取得了足夠的數據。」
「我們對它瞭若指掌,只不過在戰場上交手又是另一回事。」
「嗯,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我們接收到情報,除了剛剛提及的那一台戰車之外,德軍還製造了另一台更新、且性能更強大的戰車。」
「你是指我們的裝甲部隊正面對兩種無法挑戰的敵人!」
「很遺憾,事實正是如此。」
「那兩台戰車叫什麼名字?」
「原本我們暱稱第一台戰車為象式,因為被俘虜坦克的砲塔上畫有大象的圖案。經過調查之後,我們知道它的真名;當然,連同第二台坦克也是。」
「它們到底叫什麼?」
「這兩台坦克分別為六號戰車與五號戰車……更通俗的說,士兵們稱之為虎式,以及豹式戰車。」
「老虎和黑豹嗎?」
「是的,史達林同志。」
「看來我們的部隊前途多難呀……」
燈暗
***
初來乍到
一九四三年六月中旬
我和我的組員與第一坦克集團軍的第六坦克軍(6th Tank Corps)會合;組員和坦克一同搭上火車,一路上搖搖晃晃往西行駛到沃羅涅日前線。正如其名,我集團軍的主要的基地位於沃羅涅日(Voronezh),那座城鎮位於連接首都莫斯科和烏克蘭首都基輔,以及頓河畔羅斯托夫的鐵路上。
接著我們又向東邊兩百公里處一座叫作庫斯克(Kursk)的城市移動,最後南下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坦克,才抵達城鎮奧博揚的郊區。
在這趟路途上發生了一件意外,幾乎要把我氣死了。
「你說什麼?」
當我們把坦克開上火車上之後,我才發生事情大條了。
「你把坦克的篷布忘在工廠了?」我以冰冷的語氣質問伊萬。
「啊,非常抱歉,我以為那是垃圾。」
「垃圾……你說垃圾?你才是個垃圾吧?」
儘管沒有把怒意明顯表現在臉上......好吧,或許有。此時此刻,我已經氣得緊緊深鎖眉頭。我一邊保持著雙手抱胸的姿勢,上半身一邊傾向他。我從鼻間呼出了充滿怒意的炙熱氣息,足以引爆車內的高爆彈,雙眼銳利的目光幾乎可以在虎式的裝甲上打穿一個洞!
「什....什麼意思?」他刻意撇開目光,雙手卻握得緊緊的,大概是打從娘胎出生後就沒被老媽以外的女人教訓過所以一時無法接受吧?
我才不鳥呢,混帳東西!那是我的篷布,我的篷布!
「未來生活中,我們將會使用那條垃圾當床單、我們將會使用那條垃圾當桌巾擺食物吃、我們會用那條垃圾遮風避雨……對呀,那東西真是個垃圾。」
「我很抱歉,中尉同志。」
你以為說聲抱歉就能了事嗎?我還沒罵完呢!
「T-34的頭頂蓋艙門接縫處……我的頭頂上,並沒有加裝橡膠材質。你曉得這句話的意思嗎?下士?」
他搖了搖頭。
「意思是,假如下雨的話水會直接透過細縫,把我們全身都淋成落湯雞。」我繼續說:「另外,雖然駕駛員的艙蓋有橡膠接合處,但是仍然不能防水。到時坦克內依舊會積滿一大堆水!」
「我瞭解了。」
「瞭解有什麼用,哎,現在火車又快要發動了,去找長官拿鐵定會訓一頓。」
「我已經被訓了……」
「你有種再說一遍,駕駛員下士同志!」
「沒……可惡。」
正當伊萬. 格魯本科小聲嘀咕,而我裝作沒聽到的同時,一抹巨大的身影出現在我們兩人身旁。
「這個可以吧?」
「上士?」
只見裝填手亞歷山大. 米哈伊洛维奇拿來了一張足以遮蔽整台坦克的帆布,並以低沉的嗓音說:
「這應該可以用來取代蓬布。」
我愣了一會兒,接著才回答:「啊,是、沒錯。謝了,上士。」
「沒什麼。」
「話又說回來,你是從哪拿來這條帆布的?」
「從倉庫偷來的。」
語畢,他轉身坐入坦克內,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偷來的。」我無言地吞了口口水。
一旁,無線電員兼機槍手的瓦西里.杜博夫斯基下士笑臉迎人,他說:「來,中尉同志。您先坐進車裡消消氣,我會和伊萬一同固定好帆布。」
我原以為伊萬聽了會反抗,結果卻意外地低下頭,聽話地整理起帆布;雖說他的臉很臭就是了。
待火車啟程之後,倉庫清點人員發現少一條帆布時已經來不及了……
***
當我們抵達庫斯克的時候,太陽幾乎要從地平線上落下。我們身心都很疲憊,但我們還得前往奧博揚(Oboyan),找到自己的連隊。
我拿出地圖,找到我們的位置,然後我們便一路沿著道路南下。天色已黑,黑暗完全遮蔽住我們的視野;當然,還有駕駛員的視線。我聽說戰爭開打時T-34都沒有加裝車燈,就算現在加裝我也不敢用。因為德國空軍鐵定會把你炸個粉碎。因此我們只好靠著躲在雲層後,微弱模糊的月光向前邁進。
我們停停走走,不斷地給伊萬下達指示。有段時間我叫他停下坦克,關掉引擎,並用地圖向組員們解釋目的地位置,以及路途上可能遇見的阻礙。拜我先前提的上司所教導,我的知識終於派上了用場。而且不只如此……
「您很會研讀地圖嘛,中尉同志。」瓦西里以騙不了人的語氣稱讚道。
「懂得很多……我也安心不少。」就連亞歷山大都開口說道。
只有雙肩正被我踩著的伊萬不發一語,他似乎仍在生悶氣。這傢伙真是個小孩子……念頭一轉,我不再這麼氣這男孩。這傢伙鬼我的感覺,就跟老家的弟弟一樣,糊塗又愛鬧脾氣。我不禁暗自露出一抹微笑。
「你今年幾歲,格魯本科下士。」我問伊萬。
被這麼突如其來一問,他當場呆愣了一下,不太舒服地扭動了身子,沉默幾秒後才慢慢回答:「二十。」
「才怪,伊萬。你才十八歲吧。」這時瓦西里插話道:「你先前不是說自己擅自在填表上加了兩歲,軍方才讓你入伍的嗎?」
「瓦西里你多嘴個什麼勁,這樣不就顯得我比這女人要小嗎?」
「下士……」
「什麼?」
「沒想到你年紀這麼小呢。」
「我就說吧!這個老女人果然會拿年齡來嘲弄我──痛痛痛!不要踩得這麼用力,肩膀要碎啦!」
「這是對待戰車長的態度嗎,下士?」我一邊笑瞇瞇地說,一邊在靴子上加壓力道。
「哇啊啊啊,抱歉,中尉同志。我說錯了我錯了……」
瓦西里輕笑,亞歷山大嘆息。
我們繼續行駛,最後終於遇上連隊的偵查部隊。這時已經是晚上近十二點的事情了。
上級在看我的時候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真不愧是身在前線的傢伙,馬上就從驚愕中回復過來,把我當成一名普通的砲灰看待。他命令我們在城鎮兩公里遠處的防禦陣線上挖個防空壕,明天六點半再來集合。這時我們當然都累壞了,滿身汗水和油汙,還得開挖一條戰壕出來!順代一提,坦克兵不像普通步兵或司令官,是不准進入城鎮的。
「累都累死了,讓我們住一下房子又不會死!」伊萬又要開始發作起來,不過這次的對象是連隊長官!
「小心我關你禁閉!」
「你要在前線關我禁閉?別笑死我」
我們馬上連拖帶拉把他丟出營帳。
我們只能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指定地點,以極為緩慢的進度挖起來。我一邊忍受著受凍的雙手,一邊不斷揮動鏟子。
突然間,我想了什麼,因此悄聲地放下鏟子,默默離去。由於黑夜的因素,他們挖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我失蹤了。我回來的時候,為了要給他們一個驚喜刻意躲在一旁,順便偷聽他們的談話……只是順便喔。
「戰車長呢?」伊萬環顧四周,沒看見我的身影。
「不見人影了?」
伊萬丟下鏟子,開口罵道:「該不會跑去哪偷懶了吧?」
「你要明白當女孩子默默消失的時候,一定是去上大號。」瓦西里搖了搖頭,一副受不了地說:「你們就是這樣,難怪不受女孩子歡迎。」
「是喔?那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受歡迎了。」亞歷山大淡淡地回應。
我認為自己聽夠了,因此走上前去,用冰冷的嗓音向他們打招呼。
「喲,謝謝你的體諒喔,無線電員下士。很可惜我並不是去上大號。」
「啊,失禮了,中尉同志……」瓦西里一邊說一邊慌張地轉向我。但他一看見我手中抱著的東西,臉上的表情當場驚呆了。
「這……這些食物是!」連亞歷山大都睜大了雙眼。
「美國製的火腿罐頭和牛油!還有奶油、餅乾、糖……」伊萬的眼珠都快掉出來似的。
「這些是我身為軍官,這個星期配給的補充糧食。我剛剛進城時有看見補給卡車的隊伍,我可是哀求了他們很久才事先拿到的,感恩我吧。」
「但這些是中尉同志的……」
「我一個人又吃不完這麼多,等我們挖好戰壕後,就一起享用吧。」
「真的!」
「還有假的嗎?」我瞪了伊萬一眼。
「當然沒有……我的意思是,謝謝中尉同志。」
當晚,我們挖了一個深度剛好的戰壕,然後把坦克停在正上方。我們在泥地上舖了亞歷山大偷來的帆布,並在坦克底部吊了一個爐子(每台T-34旁都會吊掛一個傳統小鍋爐,算是附贈產品……之類的)。我們小心翼翼地生起火,接著就開始享用起起宵夜。我們都累得沒力氣交談,但是組員間的氣氛較為緩和不少。我也可以感受到稍稍打破了原本僵硬冰冷的關係。
這就是我在前線的第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