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言論自由——喔。」
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要問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的話,我也只能這麼形容了:
壓倒性的王道。
絕對的莫名其妙。
以及,不敗的狂鬧。
事情始於在甜點店併桌的那一刻。
我與「她」邂逅的那一瞬間。
那是在一間相當有名的甜點店。每逢尖峰時刻,排隊的人潮總是會突破店門口,創造出足以環繞店家七圈半的極長隊伍。
會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地理位置固然功不可沒。位於市中心,附近都是是滿滿的上班族,以及來自周圍四間包括國高中、大學等學校的學生群。
然而,造成人潮洶湧的主要元凶還是其店裡銷售的甜點的實力。
舉凡說得出的甜點,這家店要什麼有什麼。黑森林蛋糕、蘋果派、馬卡龍、焦糖布丁⋯⋯光是店裡提供的甜點種類就有近百種。更可怕的是,每項產品都擁有能讓雜誌以不同專欄分別一一介紹的美味。
「味蕾的天堂」。
「幸福的終點」。
「夢想的城堡」。
從只要聽到這之中任何一個形容便能聯想到這家甜點店來看,可見它的知名度有多高。話題造就了人潮,人潮也造就了話題,話題再造就人潮。基本上如果想在放學時刻這種熱門時段搶到一位,可說是不可能的任務。
所以說——
我翹課了。
假設在放學時段去不可能搶到位子,那只要在平常的上課時間去,就可以避免黃蜂般的學生群。而且人數比較少的話,我這個男生也不用待在那長度直衝地平線的女生隊伍裡,待上幾個小時了。結論就是,我願意為了吃上那麼一次他們家的甜點,而犧牲一整個下午的課。
可惜,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就算不是尖峰時段,就算人潮已經減少了幾乎一半,店裡的排隊人潮還是比想像中來得多。
當我好不容易終於從隊伍末等到踏進店裡時,來招呼的店員小姐問: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店裡的位子已經差不多滿了。不過裡面有位客人說願意接受併桌,不知道先生您願意嗎。」
畢竟已經排了很久,要是拒絕的話也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在我答應後,那位店員便馬上拿著菜單,指引我到店內的最深處。
那是個二人座。坐在靠牆座位的那位客人本來正在看書。就連常常往返書店的我,看了書的封面也毫無印象,可見似乎是本相當冷門的書。察覺到接近自己的腳步聲,那人闔上書本,抬頭望過來。
這是我與「她」第一次的視線相交。
那是張相當年輕的臉。事後想起來,當初之所以會這麼認為,是因為這個時段能待在那裡的大多數人們,並不是像我一樣的學生族群。以上班族群的標準來看,那張臉看起來無疑是年輕許多。
我吞了口口水。
「呃⋯⋯謝謝妳讓我坐在這裡。」
拉開椅子之餘,我先是禮貌地向「她」道謝。
淺淺地,「她」露出一弧優雅的微笑,但眼神依舊盯著我不放。
「不用客氣,反正都是學生,互相幫助是理所當然的。」
我的動作以毫秒為單位停了下來。
那是個相當中性,不,帥氣的聲音。
但是重點不是這個。
翹課的我早就把學生制服換下來了。
所以說——這個人是怎麼發現我是學生的?
即使腦中有一瞬間陷入混亂,我也在下一毫秒恢復了行動,順利坐上與那人對等的椅子。攤開豪華的甜點大全,我掃視著各式各樣的甜點圖片。其實就算不這麼做也無所謂,我早已在網路上將這家店的所有產品閱覽了無數遍。對於要點什麼樣的東西滿足味蕾,我心裡早就有底了。但比起這個,我其實更在意剛才的對話。
「妳也是學生嗎?是哪裡的學生?」
就讓我扳回一城吧。
「是學生沒錯。附近的學生。」「她」的笑意明顯加深。
「喔⋯⋯」
雖然是正確解答,但是為什麼我一點滿足感也沒有?
不久後,店員端來了水果冰茶和栗子蒙布朗、奶油泡芙及起士蛋糕給「她」。我也趁機開始向店員點餐,其數量之多,害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對面的「她」居然還接著在我之後加點了幾道甜點,明明剛端上來的都還沒開始吃!
店員離去後,「她」用小湯匙挖了一小口蒙布朗,放入嘴裡品嘗。我閑得發慌,索性問「她」:
「好吃嗎?」
「她」閉緊雙眼,彷彿將所有力氣都集中在舌尖上。過了幾秒後,「她」睜開眼睛。
「還不錯。」
「喔。」
本以為會得到像「超好吃的~!」這種回應。對方比我想像中還要冷靜,應該是性格使然吧?
「我本來以為妳的反應會更激烈一點。」我據實以告。
「為什麼?」
「因為⋯⋯妳看,這個蒙布朗看起來不是很好吃嗎?」
我指著上頭放有新鮮栗子,糖粉撒得剛剛好,捲得完美的咖啡螺旋說道。
「她」眨了眨眼。
「你該不會是那種只看封面就擅自斷定書裡內容的人吧?」
聲音相當地簡潔有力。
「呃⋯⋯」
我無言以對。為什麼有一種正在被責備的感覺啊?是不是要先道歉比較好?面對「她」的炯炯眼神,我有一種非做不可的感覺。
「對不起。」
連自己也不知道在為什麼事道歉。但是那個人卻——
「嗯,原諒你。」
⋯⋯原諒我了。
請問我要怎麼繼續接話?
幸好之前點的蜜糖吐司這時候到了,我的苦惱這才被打斷。因為先前就已經交代過店員說我點的甜點要等先吃完一道才上另一道,所以桌子才不至於太滿。
我叉起了其中一塊金黃色的吐司放入嘴中。
外表酥脆,裡面則相當柔軟。奶油的香氣撲鼻而來,配上甜甜的蜜糖及多汁的水果,不管怎麼說都是絕配。
嗯,滿分!
「妳要不要也來一點?」
盤子被遞到了我的面前。我還特地挑選了看起來比較漂亮的一塊給「她。」
「她」默默點了頭道謝。
我打算重啟話題。
「從外表來看內容,或許我的確有不對的地方。但是,要不是外表的關係,我一開始大概也會以為妳已經出社會了。」
那個人揚起頭,原本擱在肩膀的部分黑髮流瀉下去。
「我了解你的意思了。我確實是社會人士沒錯。」
「咦?」
之前那個人不是說是自己是學生嗎?
「我是社會人士,但是沒有『出社會』。」
我繼續困惑地看著進攻滿滿奶油餡的泡芙的,重申一遍的「她」。
「『出社會』和『成為為社會人士』是兩回事。之前說了解你的意思是指,知道你正在用我不用的那個意思來詮釋出社會。」
「那不然還有什麼意思?」我已經快要吃完蜜糖吐司了。
「出社會,顧名思義就是踏出社會。不是踏進,而是踏出。」
她篤定地說著。
那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她」對自己的解釋,毫無一絲懷疑。
就連我也開始覺得,至今自己都一直用著錯誤的想法在使用著「出社會」。
但總覺得還有什麼不協調處⋯⋯
「等等,我已經知道這種時候不該用『出社會』,但是不管是我用錯的『出社會』的意思,還是妳用的『成為社會人士』,學生的妳根本就不屬於任何一方啊。」
或著是,同一方。
只見她以失望的眼神看著盤子被收走的我。
「這可是歧視。少瞧不起自己了!」
「啊?」
原本裝著起士蛋糕的盤子也被收走了。
「你憑什麼說學生不是社會的一份子?學生可是國家未來的棟樑啊。」
「可、可是⋯⋯」
「你自己想想看,把學生從社會中剔除根本是無視人權。就連路邊的流浪漢與自宅警備員都能包括在內的社會,憑什麼不能接受學生?」
「可是妳說的那些人不也是被社會拋棄的人們嗎?」
「你是想說這是個沒有失敗,只有富足與豐饒的社會嗎?」
「她」喝了一口水果冰茶。
「那種社會,就算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的。不存在的社會,根本就不是社會。所以,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人類,就都是社會人士。同理,『出社會』也不存在。」
演講完畢。
太強了。
完全無法反駁那個人的話。
在我啞口無言的這段時間,接著端上的是「她」的提拉米蘇、水果塔、巧克力熔岩蛋糕和我的蛋糕聖代。
「她」先是從水果塔開始品嘗,而我則是在煩惱該從哪裡開始下手。先從中間擊沈吧。算了,要是蛋糕斷成兩截從分別左右兩邊掉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最後還是決定叉子與湯匙並用,先解決掉超過杯子邊緣的蛋糕體。
「對了,既然是學生的話,為什麼這個時間會在這裡?」
雖然我好像沒資格這麼問,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你不也是這個時間在這裡嗎?」果不其然,被這樣回問了。
「⋯⋯我翹課了⋯⋯」
「你可以翹課的話,為什麼我不行?」
「說得也是⋯⋯」
等一下,為什麼我又妥協了?
「那妳是哪裡的學生?」我說出了自己的高中名字。「該不會是這間吧?」
「不是。而且我說了吧,是附近的學生。」
「妳所說的附近,範圍到底是哪裡啊?」
「嗯,說得也是。」水果塔已經被攻略完畢了。「這個國家吧。」
我差點被草莓蛋糕噎到。
「這範圍也太廣了吧!」
「怎麼?要是跟隔個海的國家比起來,你敢說隔壁城市不是你家附近嗎?」
「這麼說妳是從隔壁城市來的嗎?」
「不是。」
說了半天原來不是嗎?
「我就特別告訴你吧,我是這個城市的居民沒錯。」
「⋯⋯原來如此。」
這不是返回原點了嗎?既然如此,只好用別的問題推敲。
「請問貴庚?」
「是個不足以被稱為大叔的年紀。」
我的湯匙在快要掉下去的瞬間被我及時握緊。
這要從哪裡吐槽啊?不是根本看就知道了嗎?等等,這樣不就符合「她」說的凡事只看表面了嗎?感覺好遜!為什麼總覺得我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下?太可怕了!
「那⋯⋯妳叫什麼名字?」
「要別人報上自己的名字前,還是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吧。」當我正準備將自己的名字說出口時,「她」又阻止我。「不過,肯定也有人教你這樣說,但是我也並不打算先報出自己的名字,所以正確的發展應該是兩方都處於不說名字的僵持狀況。」
什麼跟什麼啊?我是不是應該先撤退比較好?
還是說,先換個話題?
「最近幾年的考試好像越來越難了。」
我期待著吃著提拉米蘇的「她」能夠附和,跟上這個談話的鉤。而「她」也不負我的期望跟著應答,但回答的卻是——
「我在幾年前早就已經覺得考試這種東西跟我無緣了。」
「喔?不過不管怎麼樣,總有那麼一兩樣擅長的科目吧?」
「擅長的項目啊⋯⋯」
「她」眯起眼睛,不久後就像想到了什麼絕妙點子,滿意地回答:
「我擅長的是寫作。體力活也不是問題。」
「體力活指的是?」
聖代的溫度讓在說完話後我打個冷顫,不過我對殘留在舌頭上的香味還是感到相當滿意的。「她」掩嘴一笑。
「是個常常要移動自己位置的活呢。」大多數運動都是這樣吧!
我重新調整自己的坐姿。
「你們學校的制服漂亮嗎?」
「我不否認非常喜歡自己穿的衣服喔。」
「學校的老師教得好嗎?」
「這點我是不會承認的。」提拉米蘇已經要見底了。
「妳們學校賣的食物好吃嗎?」
「除了不好吃以外,我還有什麼更好的回答?」
湯匙將提拉米蘇的最後一口送到「她」的嘴裡。「她」的表情就像在說,反正一定沒有這裡的甜點好吃。
「那⋯⋯呃⋯⋯對了,妳的教室大嗎?我們學校的教室相當小,學生老是在抱怨。」
這一點是真的。
每年,尤其是新生,都會抱怨我們學校的教室太小,直呼要轉學到另一所高中。那所高中因為校地大,空間十分充足,所以課室也相當寬敞。也就是說,要是「她」說自己的教室大的話,那「她」就讀那所高中的機會就相當大。
「教室啊⋯⋯」
「她」依舊沒有抹去那個笑容。
「對我來說,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
似乎已經沒有其它什麼問題可問了。
安靜地吃著蛋糕聖代,我悄悄盯著專注於熔岩蛋糕的「她」。一口接著一口,我們兩個都做著同樣的動作。等到「她」吃完的時候,我才重新鼓起勇氣跟「她」說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有可能是好奇心的關係,也有可能只是自己的純發洩而已。
倘若我講了的話,桌上的關係會被破壞嗎?
「妳不覺得——」那個人的心情似乎很好。「這樣子講話很累嗎?」
「她」怔了一下,似乎沒有想過我會直接這麼說。然而,「她」也立刻展開了惡作劇的笑容。
「你是指什麼呢?」
「先不管那些有理由的狡辯,妳在自己其他的回答上,做了太多的限制。」
——真相搞不好是這個喔。
——這個就自己去猜吧。
就是有著這種感覺。
通常來說根本不會有那些奇怪的回答吧,如果是一般人的話。
「妳不覺得像這樣一直限制住自己的話語,不做正面回應——這樣的做法非常不自由嗎?」
我直勾勾地看著「她」。
有種踏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的感覺。
打量我許久後,「她」終於勾唇一笑。
「你應該聽說過言論自由吧?」
「那又怎麼樣?」
「言論自由就是讓我們選擇自己要說的話的自由。既然你說我的話語不自由的話,那我就這麼說吧。我的話語包含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而我選擇了限制住自己的答案,也就是不自由的回答。換句話說,我實施的的言論自由正是將我的言論變得不自由的自由。」
充滿著傲氣的宣言。
明明坐在等高的椅子,我卻有一種必須仰視「她」的感覺
在這一刻,我明白了。
這個人——是不可能會被打敗的。
在「她」的言論自由前,任何人都只是在城池前表演的,滑稽的小丑。
「⋯⋯」
不注意的時候,桌上的甜點早就被換成了「她」的抹茶豆腐布丁、巧克力麵包布丁、藍莓蛋撻和我的牛奶可麗餅蛋糕。我低著頭,用刀子切起蛋糕。
「妳會在意嗎?」
「你說什麼?」
拿著叉子的「她」歪頭。
「我剛剛好像說了不是很禮貌的話。」我有點不敢抬頭看「她」。
「不會啊。我還玩得蠻開心的。」
居然是玩嗎?
「而且,人是會犯錯的。」結果結論還是我的錯嗎?「不過不用擔心,有人說,人的一生都是在學習。所以說,身為人類的我們就是終身學生,一定會吸取教訓的。」
咦?
剛剛好像聽到了⋯⋯
「妳剛剛說了學生嗎?」
「不錯,只要是人類就是學生!全世界就是我們的教室!」
依舊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神氣地挺起了平坦的胸膛。只是我可沒像「她」那麼從容。現在回想起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居然打從一開始就已經中招了!
「妳之前說『反正都是學生』,指的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啊。」那惡作劇的笑容又出現了。
「⋯⋯所以說妳到底是做什麼的?」
「自由業。」
「真的嗎?什麼自由業?」
「學生。」
「喂。」
「你難道瞧不起擁有自由的學生嗎?」那是鎖定獵物的眼神。
⋯⋯對不起,我錯了。我會好好反省的。
那個人收起笑容。
「算了,就讓你找個台階下吧。你看推理小說嗎?」
「看、看啊。問這個——」
「 線索和提示什麼之類的,可是推理迷最喜歡找的。」那個人的表情變得異常認真。「如果我是作家的話,之前的伏筆就解釋得通了吧。」
「作家?」
就連蛋糕現在也失去對我的吸引了。我專心聽「她」的解說。
「美食作家聽過吧?」
「聽過。」
「寫甜點專欄的美食作家聽起來怎麼樣?」
「大概想像得出是什麼樣的工作。」
我誠實回答,「她」點頭後繼續說:
「是甜點作家的話,就不需要管什麼放學時間了。說不出具體是讀哪一間學校,或著回答學校細節也是相同的原理。不在附近什麼學校讀書的話,就可以選自己喜歡的衣服穿,也不用理會學校教得好不好的老師,更別說食物了。而且,動身到各家甜點店幹活,也是稀鬆平常的事。至於點了這麼多甜點這一點,也不用多加解釋了吧?」
確實如此。
要是我一開始就根據這些線索,拼湊出這個答案的話,我們的發展又會是如何呢?
「那麼,我也該走了。」
仔細一看,「她」的盤子居然已經全空了。「有緣再見吧。」
我目送「她」帥氣地穿上外套離去。
「什麼嘛。」
在最後的最後,居然是這樣收場。
「她」確實已經把伏筆解釋完畢了。
只是,那時候說出口的是——「如果我是作家的話」。
這不是一樣根本什麼都沒承認嗎?
本來因為想寫作又沒題目
結果超趕的=ˇ=
而且這次居然寫了差不多5700字左右
不過對這個作品我可以驕傲地說
這就是我的風格了XD
那麼以下照樣歡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