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爾斯托夫最近心緒不佳,嘉爾維斯忙著趕訂單也好不忙也罷,安格爾依舊是那張像是別人欠了他幾百萬的錢沒有還的臉。於是嘉爾維斯索性不趕著做娃娃了,店面早早打烊,訂單的速度超前了許多,中秋佳節他想大抵沒人會特地光顧。雖然依舊是那張冷漠的臉龐,但這是他唯一能做到最溫柔的事了。
「都要過節了你卻還是這麼不開心,實在有點不像你啊。」
「我現在什麼節都不想過,況且我們都成年了,還是得工作。」安格爾癱在冷氣的風口下,像是尊快融化的雪人求取最後一點慰藉。「姑且就不論我們是自由工作者的事實。」
嘉爾維斯沒什麼別的感覺,他覺得安格爾性格不好是一回事,就某方面來說做為個兄長至少是稱職的。但他這哥哥在青蔥歲月時卻也不免俗地(嘉爾維斯頓了頓)走上了歪路——雖然終究是信神,最不該做的殺人這檔事卻成了他的主業,甚至成了個小有名氣的殺手。他每次這麼說時,安格爾就調侃自己是聖經上記載到的十字軍,為神也為人性痛下殺手,手上沾滿太多鮮血,一廂情願的以為自己為信仰付出。
彼時剛身為他的兄弟的嘉爾維斯沒少過一次被牽連。走在路上無緣無故就被圍堵,開個店門就發現成群的流氓站在外頭準備敲碎店舖的落地窗。
即使擁有的能力不如安格爾來的具有殺傷力,他也不是個吃素的,皆吃葷的緊,誰敢找他麻煩他絕不會軟弱的任由他人壓著硬幹。當時不明事理的他將他視為混亂,安格爾斯托夫由著他討厭由著他恨,因為他知道嘉爾維斯的過去沒少過那些千瘡百孔,只是少太多了。
那時安格爾斯托夫對他而言還是個神祕的無法參透的存在,他的能力與他本人一樣,看起來是透明,實際上很朦朧。
他那時每隔幾天就會看到安格爾進了他店裡,坐在椅子上看報紙,十足愜意。看到他眼角泛紅或嘴角瘀血明顯就是被毆打過時,就會笑盈盈的拿了熱毛巾擦拭他受傷的地方。他不是第一次拒絕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心裡受不過就冷言冷語的問,「你又何必這樣為難自己。」
安格爾手上的動作會猛然停下,但臉上的笑容從不會變,「我是為難了你,」後面一句是什麼他已經記不清楚,只記得安格爾像是隱瞞了什麼彌天大謊的笑臉。
後來安格爾賺夠了錢(事實上從他們認識時就足夠了,他至今仍不明白那段時間他堅持住在他家中的原因),在隔了他的店鋪也是他的家大約一百公尺的距離買了間住宅,算是正式在永暮城定居。但他身上那股土生土長、自永夜城來的氣味始終散不去,店內的玩偶一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像是看到天敵似的齜牙咧嘴。
他們這時才總算分居,安格爾雖然不定期會來叨擾,頻率也不那麼繁多,突如其來的拜訪是驚喜也是麻煩,但無可否認的是若安格爾超過了五天沒回到永暮城他便會擔心起對方的人身安危。
分居後他的店面卻也沒恢復,一直都是安格爾改造過的那副樣子,前面的店鋪區擺了幾張沙發、椅子跟茶几,偶爾來買娃娃的人想休息,他也就任由客人坐在那邊,自己忙自己的,從不趕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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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一個叫炎斯奇的黑髮紅眼青年進了店內,什麼都不做,找了位子就坐下。他沒出聲過問,他想大概又是被夏季的烈日曬得頭昏眼花的人,至多就是想進來吹個冷氣。他一忙就是四、五個小時,沒想到對方仍然坐在那,那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的事情。
他也看不過,煮了頓晚餐請對方吃(反正他自己也餓著了),吃完了飯以為對方會走,沒想到青年竟然趴在桌上,嘴中喃喃著「不想回家」之類的話。
「不回家嗎?時間不早了。」嘉爾維斯這麼問,炎斯奇沒從桌上爬起。
「並不是很想回去…」炎斯奇這麼說,聲調有氣無力。
「逃家?」腦中馬上浮現這個字眼,他不假思索的就說了出來,愣了愣才發覺自己不該過問太多,補救似的搭上一句。「……有想喝什麼嗎?」
「算半個。」炎斯奇這次總算抬起頭,他用那雙與安格爾同樣顏色的赤眸望向他,「我可以喝酒嗎?」
事實上,他並不清楚炎斯奇究竟幾歲,身家背景是什麼,他做為一個人最大的願望就是平平安安的過完餘生,從不過問或探究他人太多的隱私,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也就點頭,走進廚房從冰箱拿了酒給對方。他不喝酒,這瓶酒原本是給誰喝的他自己心裡有底。
走出來時他發現了三名少女不知何時進了店內。其中一名少女有著黑髮及紫眼還帶著黑框眼鏡,衣著的顏色單調卻有一股知性美,她安靜的在人偶的架子前目不轉睛的盯著。也許是從永夜城來的,不遠處的架子上的動物玩偶有點不安份,他不著痕跡的揮了下手示意他們冷靜,雖然永暮永夜至今依舊處不好,但人民可不一定,若只是單純來買賣的話他絕沒意見。
第二名少女與第一位的反差可大了,引人注目的粉紫色長髮,同色調的眸色,虎牙在嘴唇底下若隱若現增添了一些古靈精怪的氣息,燦爛笑容很適合這年紀的女孩。她穿著做工繁複的洋裝,用裙撐撐起(他合理懷疑)的裙襬上綴滿蕾絲,讓他想到架上的人偶身上的衣服。
第三名少女有著銀白色長髮,長相很是清秀,身上是類似民族服飾的衣裝,上半身穿著斗篷,顯得有點突兀。她看起來有些膽怯,因此他稍微放軟了聲調,希望對方別被他的惡人面相嚇著了。
他向她們打了招呼,前兩位似乎是認識或見過面,很快的聊起天來,白髮的少女在詢問他問題後走到了擺滿動物布偶的架子前流連忘返。而他就默默的越過她們,將酒放在炎斯奇面前。
「耶!你人真好!」炎斯奇有了精神,他興高采烈的接過酒,又問:「陪我借酒澆愁好不好?」
他皺了下眉頭,想起自己差的可以的酒量就頭疼。但還是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可以是可以……但我不能喝太多。頂多喝個三杯。」
之後又陸陸續續的來了些人:一名有著狐狸耳朵的小男孩在店內,一直盯著一隻巨大的(相比起當事人的體型)白兔玩偶,轉過頭問他價格;之後是一名有著橘紅色頭髮、穿著連帽衫的青年,也許是來買禮物的,有點拿捏不定主意,他幫他做了介紹。
炎斯奇喝了幾杯酒之後就開始抱怨,不是醉了,大概就是黃湯下肚後會有的某種反應,他問他有沒有跟家人吵過架的經驗。
他照實的回答了,答案是肯定的。即便他不清楚那到底算不算是爭執,還比較像是拌嘴。炎斯奇在聽到他對安格爾的描述後感同身受的說了句「這種笑裡藏刀的人最難對付!」,被戳到痛處的他不得不承認。
炎斯奇說的是自己的父親,他說的是自己的兄長。前者無奈的說嘉爾維斯只有一人要小心而自己要提防成群的人想在他背後捅一刀,嘉爾維斯就在嘴中低喃自己也只剩安格爾一人是稱得上血親的存在。
令他意外的是炎斯奇算是個健談的人,即便有些伶牙俐齒,但只要不互相觸犯底線,也稱的上是個可以談心的對象,還很好心的會給人來個當頭棒喝。那天他跟他談了很多,雖然都沒有很明顯的觸及重點,但也多少領悟了什麼。
那天店內很熱鬧,先前那黑髮紫眼的少女叫伊度雪月,買了三個價格不低的哥德風格人偶,坐在一旁欣賞起來;粉紫色長髮的少女叫糖尹,名字還是從炎斯奇嘴裡聽來的,炎斯奇與糖尹似乎有些過節,不時用一些奇怪的綽號互相稱呼。糖尹出手很闊氣,先是訂了三十個玩偶,又買了好幾個動物玩偶。
銀白色長髮的少女是伊可姆,買了個哈士奇造型的玩偶,嘉爾維斯在嘗試將玩偶放到袋子裡時還出了狀況,那玩偶被買走了太過興奮,忍俊不住的叫出聲,理當引起伊可姆的疑惑,他這才解說了店內的玩偶是有生命的這個事實,沒來由的有些尷尬。
有著狐狸耳朵的男孩叫琉夜,買了三個布娃娃。看對方這麼想要那些布偶,他就算的稍微便宜了些,雖然結帳時引起對方的疑惑,他老實的回答了是「因為看到你很想要」,對方離去時留了個餐館的資訊給他。
最後來到店裡的青年叫貝利斯特,買了個兔子的娃娃回去,他當時感受到了那個娃娃喜歡貝利斯特的程度之大,破例讓其活動了下,雖然先讓貝利斯特受到驚嚇,不過對方似乎不討厭這隻會動的娃娃。對方付錢時順道自我介紹了,他也報了自己的名字。
那天是怎麼結束的他已經忘記了,但在他腦海中,至少那天是很快樂的。但即便是再怎麼快樂他卻也笑不出來,僵硬的牽動嘴角只能得到醜陋的笑容。
也許在這些玩偶眼中,他是他們的創造者或主人,賦予他們生命的人。但比起他們,他偶爾會有自己才是魁儡的錯覺。他們在運用他給予的生命後可以笑,笑的純真自然不沾塵埃,活的開開心心。而他卻笑不出來,縱使是假的亦也沒有過。
但這些天真無邪的足以讓他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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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安格爾斯托夫才又來找他,那也是他心緒不佳的第一天。他進了店內什麼都不做,癱在冷氣風口下像是坨爛泥,伸手去扶或許還會摔了人。安格爾剛完成了一項委託,賺進了大把銀子,人卻不怎麼快樂。
他拿了委託內容來看,目標是個自稱主教卻貪了不少財,將不少企業老闆耍得團團轉的人。他想安格爾大概又是在心不甘情不願下接了這個案子。
就是那天了,安格爾什麼都沒說,又像以往那般隱藏著彌天大謊,只是笑容多了無力,而不是往常帶有調侃意味的淺笑。
接下來就是安格爾自己的問題了,嘉爾維斯想。他詢問他事情原委,對方沒有回他反而僵硬的岔開了話題,就是不讓他正視眼前真正危急的事。
「啊,可惡……」強硬的拉回了嘉爾維斯的神智,安格爾不知何時坐直了身體,表情似是隱忍著什麼。「可惡、可惡——……」
「……即便你一直咒罵,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煩惱什麼。」嘉爾維斯淡然的說。
安格爾沒有回應,他拿起裡頭裝滿二分之一容量的酒的杯子一飲而盡,酒量好的他難得嗆到了,嘉爾維斯坐在他旁邊,下意識伸出靠近安格爾的那隻手拍了拍他的背,後者捉住了他的手腕,尋求慰藉似的握著。
「為什麼?」安格爾問,不甘心的。他從沒見過他這樣。
「什麼為什麼?」他反詰,稍微施點力抽回了手。安格爾手上的力道越握越緊讓他疼了,他畢竟靠這雙手吃飯。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還要信神。」安格爾稍微垂下了頭,他白金色的髮絲在鵝黃色的燈光照射下變成某種不協調的燦金色。赤紅色的眼眸被前額的劉海擋住了而看不清。「明明都殺了那麼多人,還想成為神的僕人……哈哈。」他空洞的乾笑,用前些時日受了傷而纏著繃帶的手遮住眼睛,想要逃避什麼。
「你沒有錯。」嘉爾維斯沒有遲疑的反駁,即便他不知道自己的動機是什麼,「必要的犧牲是不能缺少的。」
「不,我知道其實不信神也是可以的。」安格爾打斷了他的話語,「我殺了起碼百來個人,有罪也好沒罪也好,該死也好無辜也好——幾百條人命不夠讓我良心不安,也不夠讓我失去人性。」
「所以我至今依舊是這個樣子啊。」安格爾用雙手摀住臉,他不再看他。「在別人眼中,安格爾斯托夫究竟是什麼?是人,還是——」
為什麼安格爾斯托夫叫做安格爾斯托夫呢?
難道是神希望他在誤入凡間時不要迷失了方向,記得自己是神的使者的事實嗎?
太殘忍了。
神啊,這樣即便雙手浸在鮮血中,踩在成山成堆的屍骨上,還是無法忘懷這個事實。
它跟這個名字一樣,如影隨形。
安格爾斯托夫很多情也能很冷淡,就像冰一樣能塑造成各種漂亮的形狀卻永遠都是硬的、冷的而從不會是溫暖的,再怎麼美再怎麼藝術終究給人一種冷冽的隔閡感與失真感。如同他或許真是個冷血的殺手,但絕不會是人們的刻板印象中那些仁慈的教徒。
從那年的那天之後安格爾就再也不哭,即便是假的也再沒有過。他在他面前永遠笑意盈盈像是可以原諒世界上所有一切,偶爾無傷大雅的拌嘴,他們畢竟還是兄弟。
他錯的可離譜了。安格爾斯托夫是誰也不原諒的,就連他,連那個叫沃爾特的死去的修道士抑是被他恨著。恨到某個極限時,他才發覺那是種赤裸裸的不加以修飾的愛,縱是想殺了對方也不願失去的病態。
他忽然想起他前些天說安格爾不瘋只是病,他又錯了。
安格爾斯托夫沒瘋,更不是病了,只是無法原諒過去。當事人們早以在時間洪流中成為沙塵不知沉到何處,而他卻不會那麼好心的給自己好過。
如果說神是刻在河岸邊石碑上永不改變的銘文的話,那麼他的回憶不過就是叢生的荒煙漫草而已,現在是青綠的,但終究會在某天枯萎。
等到你更大了、等到你學會縱是殺人也能笑著送走他們而不是哀傷或憤怒,嘉爾維斯,你就會知道這世界上太多值得珍視的事物遠比起那些小小的愛憎來得重要。
只不過,神也好人也好;哀也罷愁也罷。喜怒哀樂從這些愛憎中浮現,我才有自己生而為人的感覺。至少那讓我知道我是個人,不是個冀望成為神那般美好光明的存在,是個叫做安格爾斯托夫的人。
——如果祂能讓人理解,那祂就不是神了。
「你說過自己是人,」嘉爾維斯拍了拍安格爾的肩膀,後者向後一靠就將整個身子癱在沙發上。他看了眼時鐘,凌晨一點。「那就安分的當個人吧。」
「我就把這當成安慰而不是調侃了。」安格爾虛弱的笑了笑,他舉起手揭起自己的瀏海又放下。
血親之間有種默契與理解,或許不盡然出自於愛,卻各自留給對方柔軟以及剛硬的部分,溫和的包容與無可退讓。如果非得舉實例,就像某個寂靜致死的夜晚,嘉爾維斯窩在自己的店內看著電視,安格爾的身影出現在門邊但沒有整個身子進到店內,他就稍微瞄向他:晚安,進來吧。然後安格爾才會推開門。
「隨便你怎麼理解。」嘉爾維斯又恢復成原本冷冰冰的態度。
外頭天荒地老,而只有這種時候,時間成為他們可以棄之不顧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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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以下成員及角色友情演出:
後記:
啊……原本以為會打很久,不過似乎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靈感,不想讓它溜走所以熬了夜打完,感覺上不那麼的盡人意,但就這樣吧,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修補才會更完善。或許該說這種又是缺字又是漏句的感覺反而能引起讀者的遐想吧。
這篇簡單來說算是先前那篇《
眾神與凡人》的衍生,可以單純的視為後篇,即便沒什麼關聯性。
安格爾斯托夫這個角色其實就跟他的能力帶來的形象差不多,打到後來我才這麼覺得。冰是很漂亮,可以做成各種形狀的藝術品,但再怎麼樣終究是僵硬的、冷酷的,給人一種隔閡感。
前面幾段也算是鋪陳直述,感覺上沒什麼關聯,不過自己有偷偷埋些伏筆,就請大家自己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