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街，被夕陽染成紅色。散落的葉子、點綴著斑斕的行人磚，映襯馳騁在路上的繽紛車輛，在搭配上節慶氣氛的街景裝飾，宛如嘉年華般的絢爛。
但伊恩依然皺著眉，在傍晚五點，走著一個人的歸途。
升學考試什麼的，實在是太無聊、壓力又太大了。比起這些，單純的跟同學打屁哈拉、或是在課堂上偷讀一本又一本的小說之類的，都還要有趣好幾萬倍。她寧願把大半的時間都花在那些事情上面。
真要說起來，升學考試對伊恩來說本來是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現在大學的錄取率趨近於百分之百，即使成績差一點也不怕考不上。而對成績原本就不差的伊恩來說，要考進公立大學並不是難事。這件事情本來沒有到需要擔心的程度。
只不過在父母的要求、親戚的關心、師長的期許下，壓力隨著時日被逐漸的放大。每一次小考成績出來，都是在跟自己、跟同儕做比較。這樣的空氣，讓她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無論是在高中升學班中、還是補習班裡，她不覺得自己有任何朋友。
四周的人都是敵人。這樣的想法加速了她對這整件事……甚至是對整個體制的信任崩潰的速度。
乾脆一切都毀掉吧……
最近她的腦中常出現這樣的私語。
是啊，如果一切都毀滅掉，什麼考試、壓力都會煙消雲散了吧……
她踢了堆積在行道樹旁的落葉一腳。
夕輝很快的褪去，但夜色依然帶來了新的城市風貌。七彩的霓虹燈閃耀著灑落在市街上，照亮了繁華與熱鬧的氛圍，也隱蔽著神秘又誘人的夜。
不變的是，正從補習班返家伊恩，無心留連在那雖近在咫尺、卻宛如隔世塵事的多彩夜生活。
好疲憊。
從起床到現在，腦中都充滿了無數的典故與公式。那些宛如金玉法典的字句，莊嚴的矗立在伊恩與腦袋自由思緒的中央。她只能微微聽見自己好像雀鳥般細小的心聲，正不斷諷刺著這些顯然在考試後八輩子都用不到的八股垃圾。而無用的自己卻還是只能一字一句的把它們雕刻在自己腦袋的表層。
她拖著沈重的腳步回到家中，無心品嚐母親為她所留在餐桌上的晚餐，直接回到了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癱倒在自己的床上。雖然她聞到了蕃茄燉肉的味道，那是她最愛吃的料理。
十一點二十四分。
從補習班回到家中，大約要二十分鐘。所以今天又超過十一點才回家了。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
應該要吃飯的，肚子餓得不像話。應該要去洗澡的，可是身體動不了。好像連腦中能驅使自己行動的某個部份都疲勞過度，完全癱瘓了一樣。
不只是身體使不上力、眼皮也慢慢得使不上力。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睡著了，自己卻無法抑止眼皮完全遮蓋住窗外的微弱光線。
最近總是無法掌控任何事。無論是讀書升學這件事、還是掌握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這件事。
如果擁有某種東西，會不會變得比較容易？
她下意識的張開嘴，狠狠往自己的左手虎口咬下。連她自己都不明白這個舉動的用意。
但是她卻完全清醒了。清醒得像剛睡飽一樣。
「定下契約的就是妳嗎，小姑娘？」
一個聲音突然從她肩頭冒出，嚇得她整個人彈了起來。背緊靠著牆壁，搜尋聲音的來源。
她的眼前飄著一隻像是絨毛玩具的東西。有著尖角與翅膀，很像漫畫理會出現的小惡魔。顯然剛才的聲音就是由這個東西所發出。即使這本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了改變現狀，選擇不惜傷害自己也渴望力量的，就是妳吧。」
那個玩具發出了混雜著雌雄雙性、以及好像用把回音開到最大的麥克風講話的音調這麼說著。露出了尖銳牙齒的它，就好像真的惡魔；或是實現人的夢想，並以吞噬人類靈魂為目的的某種東西。那迴盪的聲響貫穿腦膜，震得伊恩兩眼發直。
但伊恩卻露出笑容。
是呀！只要能夠顛覆某些事物，其他什麼的應該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考試，壓力什麼的……升學、成績什麼的……
「妳想要毀滅拘束妳的東西吧……想要瓦解這不合理卻又如此理所當然的事物吧！」
伊恩覺得小惡魔就像是自己內心的應聲蟲，只是把自己的慾望告訴自己。
想要。好想要。
不過伊恩的理性卻阻止了她。即使是在巨大的壓力下日復一日、即使自己的思考迴路大半時間都用在死背公式與考古題，她確信自己依然沒有喪失正常思考的能力。
「需要……什麼代價？」
它一瞬間又變回原先近似玩具的樣貌，短暫的乾笑聲好像是對這個問題感到無奈。
「喀喀……果然每個人類都像妳一樣，還是會怕呢！」
的確，連伊恩自己都聽得出來，自己剛剛那句反問帶有著恐懼，連聲音都不住顫抖。
「不需要代價。」但只是它再度笑了笑。只不過這次，這個笑聲反倒比較像是玩笑。
不需要？怎麼可能？惡魔與人類交易都要代價，例如靈魂什麼的。更何況她想顛覆的東西不是只是表面的，還有更多心理層面的東西。不需要代價，真的能夠換到什麼嗎？
「別擔心。要知道，妳在獲得什麼東西的時候，本來就會失去些什麼的。如果妳覺得疑惑，就當作你失去的那些東西被我給拿走不就好了？」
惡魔的笑意深了些。它揮了揮像手的部份，發出了近似彈指的聲音。伊恩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扯著衣領，一口氣從時速零加速到八十公里一般。有種意識快要與身體分離的感覺。
當感覺消失後，她發現自己被帶離了自己的房間，身體正處在一種無重力狀態。就像在科學教育館中進入無重力體驗裝置一樣，四肢沒有辦法向周圍使力的感覺。而凝神一看，她覺得自己似乎是漂浮在自己所居住的城市上空。整個城市的夜景一覽無遺。
怎麼回事？
她腦中只閃過這樣的念頭。但那個聲音又立刻在耳際響起。
「試試看。把妳認為阻礙妳、困擾妳的東西毀掉。用妳自己希望的方式。」
她覺得自己雙手發熱，就像正浸泡著熱水，一股暖意從背脊竄流到全身。她突然覺得精神振奮、神清氣爽，彷彿睡了十二個小時後，起床再吃了一大碗蕃茄燉肉般充滿能量。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麼有力量、那麼有自信過。自然的做出了抓握的動作，高舉著右手。
「給我消失，混帳王八蛋！」
吶喊伴隨著揮下的手，宛如棒球投手的投球姿勢。在手臂中竄流的能量化成光球被擲出，向某個她所認定的地點飛去。
那個每晚糾纏她六小時的地獄：補習班。
首先是在遠處出現的一道閃光，接著是慢了好幾拍的聲響。因為太過遙遠，她無法確定那是怎麼回事。但她就是覺得興奮、她非常興奮的笑著。她深信那個補習班已經消失，消失在自己的力量下。
「呀哈哈哈！」
同時她好像也感覺到，一直束縛自己的什麼被解開了。好像斬斷了一條禁錮自己多年的鎖鏈，或是剪去留了多年的長髮。她注視著自己的雙手，有種煥然一新的感受。
可是還不夠。伊恩不認為自己是被小小的補習班給束縛。那只是她最首先想到的討厭東西。直到幾個小時前還壓迫著她的討厭地方。
她再度舉起右手，感覺力量的流動。腦中一面在思考自己內心深處最大的拘束是什麼。
接著，她帶著高昂的情緒，毫不猶豫的丟出了第二發。這次，她沒有瞄準任何地方。
四處閃爍著火光。
「哈哈！」
一次又一次，她接連地做出一次又一次的投擲動作。大地上四處閃耀著光芒，爆鳴聲也一次又一次地傳來。她覺得捆在自己身上的鎖鏈一條又一條地消失，自己的肩頭也越來越輕。
好輕鬆，而且好暢快。壓抑著自己的東西逐漸粉碎，而且是在自己的手中粉碎。就像是第一次成功做料理、或是長年以來的創作被人欣賞了。那種許久許久的蔭鬱與空虛，至今終於被填滿。
喜歡讀小說的她不乏想像這些力量的靈感。現在的她就是超人、或者說是超能力者，用一股超越現實的力量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首先是完成自己，再來是超越自己。
她的思考越來越快。從束縛自己的種種，跳躍到教育體制的變革。
就由我來顛覆、就由我來創造。
她的腦中閃過了無數瓦礫飛散、爆炸、崩塌的景象。可是不要緊，改變會伴隨著疼痛。這並不能改變她的決定。
但她腦中緊接著又閃過了人們奔逃四散，惶恐無助的神情。她的手停了下來。
「怎麼樣。感覺很棒吧！」
惡魔的聲音又再度出現在耳邊。只是與先前充滿了理解與誘惑的口吻不同，那個聲音充滿了愉悅與興奮，就像幾秒前伊恩的笑聲一樣。
「人類還是希望能由自己來超越自己，由自己斬斷自己的枷鎖。那會對自己有種全新的認同感，不是嗎？」它出現在她的眼前，神情非常的愉悅。
但是伊恩卻有如受到驚嚇般的愣著。
所以自己到底辦到了什麼？她毀了補習班、毀了學校、毀了能夠在人心中以這個價值評定個人的地方。
自己毀掉的東西太多了。可是，又維繫住了什麼呢？
好像沒有。
自己又真正辦到了什麼……似乎也沒有。
所以伊恩為了毀掉禁錮自己的枷鎖，同時也毀掉了許多東西。但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不認識自己。先前那個愉快的笑著、同時把地面上無數東西炸毀的，好像不是自己。
「怎麼？還是說，妳開始後悔了？不會吧！」但是惡魔依然笑著。
「改變總是會辦隨著疼痛嘛！更何況這個社會需要重生，不是嗎？妳一直以來也是這樣想的吧！」
「用成績來評定一個學生的價值、用業績來評定員工的價值、用資產來評定一個人的價值，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而用這些來評價他人的人們，卻坐擁著大部分的金錢與權力。又是多麼的令人感到憤怒。」
「然而現在的妳，正擁有他們所沒有的力量。就把自己當作改變的起點，這樣不是很棒嗎！現在的妳，可以輕易地改變世界喔！」
惡魔說著伊恩腦中曾煩惱過的憂愁。這世上有太多令人感到憤怒的事情、社會上有太多令人感到不合理的事物。
可是破壞了這些，人們就能掌握些什麼嗎？她不知道。只知道這些是人們長久下來建立的東西。不合理也好、令人憤怒也罷。失去了這些的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她突然覺得很失落。畢竟連她自己也無法推翻她現在所設下的不可能性。她明明才剛突破多年來限制著自己的東西，卻又立刻把自己給囚禁。
耳際邊依然繚繞著痛苦的悲鳴與無數崩壞的聲音。
與其說是後悔，不如說是沮喪。
自己還是沒有真正能辦到什麼。
「人類總是希望自己能夠突然得到什麼自己所沒有的東西，讓自己能夠突破自己的極限。卻不知道因為是從他人那裡得到的力量，所以往往會把自己束縛在更大更堅固的牢籠裡。」
「嘿嘿！妳很不錯喔！我還沒遇過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就毀掉這麼多東西的人類。壓抑妳的東西一定無比的龐大吧！」它不住發出的笑聲，讓伊恩感到更加的痛苦。她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特別、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優秀，但是現在卻因為這件自己都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事受人稱讚。
「那麼，我就先走囉！接下來就看妳自己啦！」
「等一下！」
伊恩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阻止它的離去，只是下意識的覺得不能讓這整件事情停留在現在這樣的狀態。毀壞的城市、燃燒的街道，種種景象出現在她的腦中，令她更加的肯定這點。
「要怎麼……恢復原狀？」這是伊恩想到的唯一答案。但它卻疑惑的看著她。
「恢復……原狀？妳把這一切變成現在這模樣，卻還希望能恢復原狀？」
「沒錯。我希望能恢復原狀。」
伊恩肯定的看著它。因為它給了她毀壞的力量，所以相信也能夠恢復原狀。
但它依然笑了。這次卻是有點崩潰的笑聲。
「哈哈哈哈！恢復原狀？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東西是能夠恢復原狀的。」它肯定的說著，無論是語氣還是眼神都無比地肯定。
「要知道，妳毀壞的不是只有表面而已，還有許多心靈的東西。就像是把打碎的花瓶黏回去，它還是一樣不是原來那個花瓶。人類總是這麼天真，以為能夠實現不可能的夢想。就像每個曾經渴望力量的人一樣。你們怎麼會認為，你們有辦法駕馭從別人那裡得到的力量？那終究不是你們的東西呀！」
惡魔的話與讓伊恩感到心寒。她沒辦法反駁她。因為就在剛才，她才覺得自己是靠自己的力量打破了自己的枷鎖。但現在卻又被它給推翻了。
伊恩不想讓事情停留在現在的樣子。就像她不希望事情演變成現在這樣一樣。
只是她想不到辦法。沒辦法想剛才在破壞的時候一樣，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她的眼角湧出淚水。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又把自己困住了。
明明才剛覺得自己脫胎換骨的。明明才剛覺得自己煥然一新的。
她不喜歡現在的自己。明明充滿力量、卻又一無是處的自己。
如果是現在這樣、如果無法恢復原狀，那她也不要這樣的自己。
她寧願自己像以前一樣。一樣沒用，可是至少她還知道自己是誰。
「如果無法恢復原狀，那你就把這個力量拿走吧！」伊恩肯定的說著。「把這個只有毀壞的力量拿走吧！這個力量一點用都沒有。」
惡魔卻感到疑惑。
「妳說一點用都沒有……你不是顛覆了自己嗎？」
「不，它沒有。」伊恩的語氣比先前更加的堅定。她覺得這個力量的確是激發了她內心深處的可望，但是卻沒有辦到她真正內心能達到的期望。
獲得力量的她，只是從沒有力量的她心中醒來。因為擁有力量，所以失去控制、所以失去自己。
所以那也是她，是她自己的內心中期望毀壞的一面。那只是一種釋放與舒壓，但其他事情卻什麼也辦不到。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呀！交易已經完成，是沒有辦法退貨的喔！」惡魔再度笑了。
在這一瞬間，她好像明白了惡魔所得到的是什麼。它不需要設下什麼交易條件，就輕鬆的讓自己感到痛苦與難受，讓人們感到悲傷與絕望。故事裡的惡魔，往往都是以這些為食糧。
可是事情好像也沒她想像的那麼困難。她不是曾經看過很多嗎？在各式各樣的故事裡。
她又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喜悅，其實從自己內心深處也是能找到些什麼有用的東西的。她舉起了雙手，感覺暖意回到了手臂上。
「既然這是毀壞的力量，那麼它應該也能毀掉它本身吧！」伊恩再度笑了。雖然眼角還有淚痕。但是笑容並非先前的愉悅與興奮，而是帶有對自己本身的肯定與柔和。
惡魔訝異的看著這樣的她。
「妳要……毀掉自己的力量？這是妳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
「也許是這樣沒錯，而且付出了太多的代價。」
「只不過，我想我還有我能做到的事情。這個力量太過危險，它不該留在我身上。」
她將雙手發出的光芒，往自己的胸口壓了進去。她感覺到一股熱流在胸口沸騰，快要將她給撕裂。惡魔詫異的神情，留在她的視線盡頭。
她痛得開始大叫，卻沒有放下雙手。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因為痛而放棄自己好不容易想到的方法。這是她現在唯一能讓自己認同自己的方式。
光芒在她胸口炸裂，強得她睜不開眼。隱約地，她聽見惡魔的嗓音。那聲音卻出奇的柔和。
「什麼嘛！其實妳也是做得到的呀！」
她覺得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好像連疼痛也一起帶走了。她突然睏了起來，好想好想睡。被光芒吞沒的雙眼不想再睜開。
但是她醒了過來，睜開雙眼。清晨六點四分，鬧鐘都還沒響。
不知為何地，她覺得自己精神異常的好。她很快的從床上跳了起來，趁著時間充足衝進浴室梳洗了一番。她沒忘記自己昨晚沒有洗澡就睡著了。
更衣完畢、走下樓梯。她聽見了微波爐跳起來的聲響，鼻腔竄來蕃茄燉肉的香氣。
她對母親微笑，盛了一大碗的燉肉坐到電視機前。奇怪的是，晨間新聞中完全沒有出現昨晚的事件。
是夢嗎？
她不敢置信的瞪著自己的雙手。因為那是那麼的真實。
但是她的腦中，現在已經填滿了跟前一晚完全不同的東西。出門前，她衝上樓將自己國中時期最愛的一本小說丟進書包裡。
當天的課堂上，她覺得自己的身心全都放鬆了下來。明明在課本上塗鴉，老師的講課竟然也聽得進去。
看見她這個樣子，那個在一年級時曾與她形影不離的好友，在午休時刻訝異的盯著她拿在手中的小說。
「妳是怎麼了，怎麼今天好像變了個人？」她也是從二年級開始，就整個精神緊繃的升學班同學。看著伊恩如此放鬆的樣子，她完全無法理解。
但伊恩卻只是淡淡的笑著。
「因為我有超能力呀！」
她只是笑著。
如果說把自己壓抑到極限的是那些外在的枷鎖，那如果要把枷鎖給解放，需要的超能力，會是什麼呢？
創作內容
【活動小說】枷鎖 (題目：一覺醒來的超能力！)
★非文學★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