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H】昔日消逝的孩子們(菊/耀/灣)1

──菊(遺失)


01


本田菊在大門前躊躇許久。天色暗下來，入秋的夜風是冷的濕的，像一條泥鰍，滑溜溜地鑽到衣袖。他按住袖口，捉到一袖子的冷風。
街燈一個個亮起，馬路轟轟開過幾台大型卡車，載著貨物開往路的盡頭，留下一團黑的臭氣。炊煙從住家廚房敞開的窗子飄出來，一扭一扭往上，頃刻便給吞沒。


本田菊連連深吸幾口氣，晚餐的菜色便從鼻腔搭著嗅覺竄進腦袋──香煎鮭魚、滷肉、培根炒蛋，是中華街常有的香氣。這當下他有些納悶，好像自己還在家，而不是在灣娘家門口。


他敲響了門。門開的速度不禁起疑是否那人已預知他的來到而及早在那等待。
他一隻握成拳頭的手還在原來的位置，愣的忘了收回。門後方的人就盯著他手看，眼裡淌出的質疑把本田菊一張蒼白的臉淹沒了。
「這個時間打擾了，真是非常抱歉。請問灣、……灣醬在嗎？」
王耀面無表情，一雙如墨漆黑的眼睛同樣沒情緒。
「灣灣不歡迎你。」
「能讓我進去坐坐嗎？」他厚著臉問。
王耀連眉毛都懶的抬：「這是你家嗎？」好像他是這屋子的主人。


若說本田菊與王耀沒有芥蒂是天大的謊話。但在檯面上在國際上總是要做做樣子，客客氣氣，互動熱絡──至少他是。他今日這番模樣連個桌子碗盤要掀要摔都得瞧人眼色，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深怕任何惹人誤會引人遐想的舉動。
一年、二年、五十、……百年過去了，他還戴著枷。
好歹我曾經是他的弟弟。他想。


王耀這時還是雙手環胸，倚著門。或許是要看他走了個乾淨，最好連他這個人都從世間消失；或是要看，看他被趕時一瞬間沒能控制住的五官變化，那該是多麼可笑的醜陋，足以娛樂他好幾天。
可會是想著過往？
想昔日他們的交好，那時他還是個孩子，跟在他後面親暱地喊他哥哥。他目光沒有焦距，臉仰著像夜裡承露水的葉片。
他沒關門，本田就懷著希望，惴惴的，要好生捧在手裡，它易碎，是精心雕製的琉璃，你要想它的美麗就要接受它的脆弱。


月亮爬到坡上，是倒月，像條船，彷彿能承載什麼。星子疏疏落落，是深灰偏暗的餐桌布上的芝麻粒，再看又像夜裡溪流冒尖的石頭。月白小船悠悠徜過。溪流在清晨會乾涸，月白小船就擱在那，擱在發白的亮的刺目的河床裡。
他和他一起看過月亮，肩挨著肩，看那一艘月白小船載滿貨物慢慢地緩緩地滑著。
──圓圓的大大的月亮。


玄關自動感應的燈滅了又亮，亮了又暗。屋內傳來人聲，先時細微，彷彿試探，然後是一連長串的高亢笑聲，安下心來才有的洪亮。
「算啦，你要進來就進來吧阿魯。」
王耀長歎，撇撇嘴無可奈何的模樣。他亦步亦趨跟在後面，門如開啟的速度般關上了。室內是木製裝潢，木製的樑、木製的桌、木桌的椅，桌上的茶具卻是瓷器，珠紅色。
大廳過後是廚房是飯廳，他越來越覺的眼熱。走著走著，走在王耀身後，看他的小馬尾一搖一晃。從前他就對著小馬尾叫，那是他得高高仰起頭才看的到的王耀的髮。紅色的長衫，褐色的褲子。桌椅顯得那麼小，王耀也是。


灣坐在主位，已等不及，看到王耀她筷子立刻移到盤裡。然後狠狠的直直的插了下去。咚的一聲。她站了起來。椅子原地滾了滾翻個身，四腳朝天，像一隻死透的蟲僵在那裡動也不動。
「你來做什麼？」
他想王耀開門時給的臉色原來是好的，是歡迎的。灣的臉色才是真正的拒人於千里，但錯不在她，他也就撐著，盡量不把事情複雜化。
本田菊笑道，「前些日子怠慢了灣醬，想說今天特地上門來致歉。」
「唉，你懂不懂得看氣氛？」
他才發現這屋裡不單有王耀、灣，任勇洙與香都在。全是熟悉臉孔。
香默默把椅子扶正，把桌上灑了的湯用乾布拭去。菜餚果然如他猜，清一色油膩，他沒忘記他們愛吃大火快炒的料理，辛香料大把的放，味道又濃又重，道地的中國味。


香一連串動作做完，灣沒事人似的坐下，本田菊僵在那裡的腳才漸漸恢復知覺。王耀打破沉默，拿來碗筷，「一道吃飯吧？」
椅子不用另外去搬，圓桌子多一個還嫌寬敞。本田菊坐下時隔隔不入的感覺才消失，他左右坐的是王耀和灣，對面是任勇洙，再旁邊是香。跟以前無二樣。
晚飯在電視聲中過了。本田菊道歉帶的和果子吃的一點不剩。
太奇妙了，他同他們還能同張桌子吃飯，和平的把飯局結束。
本田菊邊喝茶邊拿眼角餘光去找，想找一些端倪，想從他們若無其事的態度找到線索。香跟灣兩個人分工合作洗碗，一人刷洗一人沖水，偶而湊近聊個幾句又笑嘻嘻地分開。任勇洙躡手躡腳靠近，趁他倆專注手中活時在兩人中間”哇”一聲大叫，被氣極敗壞的灣追著打。


他眼窩發熱，像即將燒開的水，他站在門口焦急地在口袋裡翻找鑰匙，屋子裡爐上那只壺尖聲叫著，他知道再不關掉瓦斯把火熄滅，那水就要漫出來了，但無可奈何。他就茫然的看透明玻璃窗後面的爐子，看壺裡煮沸的水一會兒浦出一股，他的一手仍在褲袋，毫無意義的掏著。
王耀在他旁邊揀了張椅子坐下。

「……你現在過的好嗎阿魯？」
「很好。」
「喔，那還不錯嘛。」
「是，謝謝您的關心。」
「灣灣她、」王耀停頓，突然扭頭來看他，眼睛似乎噙著淚，濕潤閃著亮光。也許是他眼裡的淚。他寧願信是他的。
王耀顫抖著脣把未完的話說了：「……你別再來找她。」
「她已經回家了，我們都過的很好。你看的出來吧？」
他看的出來。這個家沒有他，這個家很快樂。他無法思考順序，哪種組合都難受。本田菊兩手握著。他又看到那隻壺，已經燒乾了。遠處傳來陣陣的焦味。




02



「白色的……」白色的天花板。


醒來的時候手被人握住。本田菊往右邊看去，灣趴在床上熟睡。她小小的臉藏在頭髮裡，他拂開她額前瀏海。仔細端詳她。
好久好久以前，大概是上個世紀的事，他也曾仔細地看過她，她的臉她的身體她的內在──她全身上下無一不被他碰觸過。


每天晚上他把她綁在床上，讓她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咆哮”本田菊你他媽的豬狗不如!!”，她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他最難聽的話臭罵他，從不用眼淚來求他。”拜託不要、菊住手。”若是她真的求饒，他會放過她嗎？他想他不會。
沒有出戰的夜晚，他會給自己倒杯酒，坐上床，讓床墊下沉的聲音與輕微震動把她驚醒。灣總是瞪大眼睛看他。唯獨一次，她不動聲色只是問：你要我對他兵刃相向？
戰爭後期，他迫切需要人手。他缺乏士兵。沒有兵就沒有戰力。


灣問完一聲不吭走出房間。穿著他特地訂製的和服，耳際別著櫻花髮飾，儼然是他的人，在她身上再看不出王耀的影子。
他錯了。
返回的灣是另一個人，是王耀的妹妹，不是他本田菊的。
就是那一天，他才發現她原來就是王耀的骨王耀的血。王耀的所有特徵都能在她身上發現。她的談吐、應對、生活方式、文化皆承襲自他。她是女性版本的王耀。
那個時候她恨他。


本田菊闔眼。他不敢去想剛才的夢。
「醒啦？」
他立刻去看她。「嗯，吵醒你了？」
灣揉著臉，她的臉多了個紅印子。讓他勾到耳後的瀏海又回到原位，稍稍蓋住眉毛。近來很流行。
她搖頭。把鞋子踢掉，三兩下爬到床上。她把腳伸進被單，冰冷的足指碰上本田菊的小腿時他一聲驚呼。灣樂極了，咯咯直笑。用腳要去碰他。兩人在床上扭作一團，灣很快居弱勢，他輕輕鬆鬆就把她制伏。
她枕著他的腿抬頭看他，「身體舒服多了？」
「嗯。」
「作惡夢？」她問。
「沒什麼。」


灣的眼睛是迷矇的，彷彿剛睡醒，她就用半睡半醒的眼瞅他。本田菊心悸得厲害，像撲騰著翅膀的小蟲子，往燈泡撞，咚咚咚的撞著。是痛的。他俯身去吻她。
他吻她眉毛眼角，吻得她發癢忍不住拿手去推他。本田菊在親吻灣時突然納悶，她是女性版本的王耀，是曾經的……那個被他叫哥哥的王耀。一切都顯得熟悉。
然後他仔細地看她。
一個活脫脫的王耀，在他床上在他懷裡在他的親吻下。


他狂奔到廁所，來不及掀開馬桶蓋吐得到處都是。淺黃色瓷磚上是一朵朵櫻花，粉色、紅色、白色，在嘔吐物下靜靜地綻放。廉價的芳香劑散著淡淡的刺鼻的紫羅蘭香氣。廁所牆壁是柔和的墨綠色。
本田菊兩手撐著洗手檯喘氣。恍恍惚惚，意識是清醒的但思緒是糊塗的。他猛地把自己從紫羅蘭花田的錯覺拉出來。灣還在房間，他不能失禮。
他這輩子從未把難堪暴露在她面前，就連那個時候──他坐著輪椅，一條腿一隻胳臂都是斷的，他把她還給王耀，都是。


他搖搖晃晃從廁所出來。
電話答錄機答答響起：「1點30分。您有一封留言。」
「菊，我很不高興。關於你房間裡的人偶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對了，下週開始的經貿會議時間決定了嗎？我上司想確認時間以便排行程。」
本田菊眨眨眼。王耀坐在他床上，揶揄笑道：「早說過灣灣不歡迎你。」
再眨眼。臥室空無一人。



03



他是在路德維希肩膀上醒來。菲利奇亞諾發現本田菊比他還能睡時唬了一跳，他先是歡快地拉開被子鑽了進去，舒服地放縱地睡到中午。後來他搖搖本田菊，搖一搖再搖一搖，這時才急急忙忙去找路德維希。兩個人試過各種方法，最後決定將他送上醫院。
本田菊彷彿做了個很沉的夢。他眼皮沉重，幾乎要睜不開眼睛。視野是狹窄細長的一道縫，如初昇的太陽緩緩從地平線盡頭現身，四週仍是暗的，然後開口處的光洩了進來。他看到路德維希菲利奇亞諾關懷的臉，臉是擠壓變型的。


「嗚哇，太好了菊！」菲利奇亞諾抱住他。
「謝、謝謝……。」他說。
路德維希把菲利奇亞諾從他身上扯下來，不放心地用手背探探他額頭，「好像退燒。」再把手伸到他脊樑摸了摸，「出過汗了。還是要上醫院看看？」
本田菊學他摸額頭摸背，摸過之後說：「我做了個夢。」
他把夢中夢同他們說。
夢只說了前半段。他沒說後來任勇洙、香也出現。他們的幻覺接二連三出現在他附近，在臥室在街道在議會廳。如影隨形。


王耀最常出現，用他恨極了的神情睇他。冷不防地他會被嚇著，明明已經習慣。
菊，我的弟弟。他說。溫柔地撫摸他。紅色長衫，小馬尾，如墨的瞳孔笑意盈盈，意氣風發地站在那。而他拚命地邁開步子，急切地想跑近他。
任勇洙是王耀身邊一個影子。是在水裡化開的一滴墨，淡淡的。
毛筆按進硯台一蘸，拿起來的滴著墨水的筆頭是灣。
他要她。是她有用處。她是他的妹妹。她是另一個他。


菲利奇亞諾嚷嚷：「就說平常要好好休息，路德維希應該要讓我們輕鬆點嘛。」
路德維希單手支著額頭，眉間老樣子皺得能夾起蒼蠅，他咳了幾聲，「我看，這幾天先別進行訓練吧。」
耶。菲利奇亞諾歡呼。
他虛弱地笑笑。


本田菊再次想起這個夢是在王耀家裡。四根紅色檜木梁柱站在那冷眼瞧著。大門上金屬環黃色漆略略剝落，像隻弄髒了的金鐲，要是有布的話就能給他擦擦。
他跨過門檻。刀尖沿路劃開王耀家的土地，用鮮血填滿傷口，一點一點地漫出來。下過雨的地面是一個個鞋印窟窿，踩著會陷下去，再抬腳時得費些力。但他走的很快，他追在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的王耀後面跟著他走進廳堂。


本田菊在王耀背脊砍下那一刀時沒有遲疑。
──你要我對他兵刃相向？灣的臉與王耀重疊。
他看見刀子沒入灣體內。她微微仰起形狀優美的後頸，頸子上有幾根淺咖啡的柔軟汗毛，雨水把它們弄得濕漉漉。本田菊刀子就留在那，沒繼續前進也沒捨得拔出。她還是不肯求饒。
「…、八蛋……」微弱的呻吟。
「什麼？」他彎腰。
她就淬了口唾沫到他臉上，她罵：「去死吧本田菊。」
所以，他把刀子抽出來，再次插進去。



04



「你要的不要的都在夢裡。」不知是誰說。那人戴著眼鏡，笑聲很爽朗，說話不懂察言觀色，很愛與亞瑟作對。他咕嚕咕嚕喝完一杯可樂，拿起電話對著另一頭劈頭就喊了一堆餐點。對對二號餐、薯條可樂加大，再點個大麥克、地址是……。等他把話筒掛上，油膩膩的手指就搭到本田菊肩膀，「本田你要不要吃？」薯條在他眼睛前面如雨刷左右晃動。
「您太客氣了。」他委婉表示拒絕。
那人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故意，不容拒絕地把薯條塞到他嘴裡。西裝他碰觸過的部位是一塊黃褐色的油漬，湊上去嗅似乎能聞到味道。瓢白水不知洗不洗的掉。他邊咀嚼邊想。


「你會後悔？」他問。
後悔？他現在復原的很好。身子骨養壯了，與灣有熱絡的互動。與王耀他們也有互動，就是尷尬了些。──他們不願見他，只願見他供的貨。
不知對方是試探(探探情報，他們壓根不把信任完全給他)還是隨口(他容易踩別人地雷)，本田菊耷拉目光。茶葉在杯中慢慢展開，蒸騰的熱氣直撲眼睛。他覺的自己像在濃濃的霧裡，什麼都看不見，臉上是濕的，是溫暖的濕潤感。
許久他才說：「會。」


本田菊送走客人，和衣躺在沙發椅。後腦枕著一顆方型枕頭，四個角繡的是牡丹，白底布料紅線繍的花。他枕著富麗榮華。真的牡丹在手中枯萎了，假的牡丹在夢中燦爛如昔。到手的從來都不是真的。


──你要的不要的都在夢裡。
他捂臉，嗚嗚咽咽地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