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給了我答案以後,我開始安排一個計畫。依照我擔任賽維斯家族專用醫生四年以來的經驗,我清楚明白,這個計畫必須想得夠長遠、夠縝密──比一個人的所有腸子接起來還長、比一個人身上的微血管還密──否則事跡一旦敗露,上頭有的是方法讓我希望自己從沒被生出來過。
就我的推估來看,妳兩年做一次手術,那麼我至少還有七百多天,可以把帶妳逃出都城的安排做得紮實嚴謹。此刻我開始想,幸好我是個外科醫生,外科醫生從來沒有說「能再一次嗎?」的權利。失敗了的計畫,就跟切掉的器官一樣,不可能回到原本的狀態。
在檢視能離開診所的確切時段時,我不禁自問,自己在做什麼。妳不過是個高級娼妓(我甚至連妳幾歲都不確定),而我不過是個地下醫生,因為見過妳幾次,而開始策劃這個足以毀掉自己安穩生活的行動。
我把之前製作好的時間表擺到一旁,用手做了個洗臉的動作,深呼吸幾次,開始回想。
幾週前,妳告訴我,如果能離開都城,妳想去「那條街」。兩年前的那個晚上,妳被摟著腰,對身邊的男人露出跟年紀不相符的嫵媚微笑,卻模樣天真地向我揮手,說「是你」。我第一次見到妳時,妳用幻想一般的口吻說:「我是不會老的,就像永遠不西沉的月亮。」
會被那句話吸引,或許不過是生活太枯燥,但在我察覺之前,自己已經開始想著妳。瑟琳娜,我不明白,賽維斯家族為什麼讓妳過著那種生活,而妳又為什麼無法老去,藉此脫離命運的掌控。妳是否像吸引我那樣,吸引過其他想幫助妳的人,而他們最後的下場又是如何?我是否會落入跟他們一樣的結局?
不。我把手從臉前面拿開。
只要開始計畫,我就不會失敗。
都城有很多通往城外的大門,光是位於繁華區的就佔了三分之二以上,另外幾座分佈在白楊區跟梧桐區;位於後兩者的門一天只會開關兩三次,從外頭運來物品,滿足都城居民的生活需求──但繁華區的大門總是開開關關,因為這個區域有著特殊的運送需要(人口販賣、毒品原料等等),只要預先跟守衛申請,就能在特定時間將大門打開。
這些事情並不是特地調查來的。年輕時我除了混幫派,偶爾也會賺點外快,上面倘若有要求,我就得花上幾小時走去大門那裡,取得開關門的時間表。有時候,我會看到綠皮卡車載著許多漂亮的孩子進都城,或是同一種綠皮卡車,載著整車屍體出城。
儘管我的技術算得上是數一數二,傷勢太過嚴重的病患,依然會在抵達我這裡不到三十分鐘就回天乏術。這時,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打給我的聯絡人,告訴他我這裡又死了一個。有時候,為了確認死者身份,聯絡人會詢問死者刺青的位置,是否有穿環等等,如果不先記起來,我就得回去手術室,盡可能面無表情地把屍體翻來翻去,那手感古怪得教人直反胃。
有了這種經驗,我對屍體的容忍度自然在無形中有了顯著的提昇,但我不確定妳是否會願意躲在死人堆裡離開都城,或是寧願變成同樣死到不能再死的人,也不想跟眼珠上有著一層翳白的傢伙面面相覷。在腦中把最後一步定為「躲在運屍車後離開」時,我的頭側隱約抽痛起來──大不了我可以抱著妳躲在車子的最旁邊,妳不用碰到死人,只需要忍耐他們的味道。
儘管如此,做出這個決定仍舊花了我兩天的時間。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妳,真能為了所謂的自由,忍受過程中的種種不快嗎?我開始準備好面對「成功逃離」跟「計畫被發現」外的第三種結局,那就是妳因為過程太辛苦,而拒絕離開繁華區這個精緻的籠子,寧願像隻被剪去翅膀的鳥一樣,孤獨地在籠中做夢,思念妳所謂的「那條街」。
兩天後,我憑著對妳的印象,準備好幾件比妳的身高還長的大衣,用以隔開妳跟那些死屍。接著,我又花了兩天,去買了幾個髮圈,好讓妳把那一頭金色長髮束起來──當然,如果妳願意,我也已經準備好剪刀。剪成短髮的話,我們行動起來會再方便一些,但要是妳不想,我也有對策。與其試著用空泛的說詞說服妳、或是拿槍兇惡地逼迫妳,我寧可去設想更多的可能性,並且為那所有可能性,準備一個適當的答案。不管妳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有足夠多的應對方式,確保計畫能如常進行。
我把整個計畫一點一點地,從象徵自由的都城大門,逆推回我的診所。過程中所有繁瑣的細節,我都無一遺漏地刻在腦海中。上一次我這麼認真背東西,是準備醫學院的畢業考,有時想著想著,我會苦笑出聲。倘若把它寫在紙上,我自然不用這麼辛苦,然而一旦思緒有了形體,就有被發現的風險。妳本身便已經是個足夠大的風險,其他的,我想還是能免則免。
有了計畫,時間的腳步也迫不及待起來。兩年、九十多個星期,只要有時間,我總在反覆思量,直到連夢境的情景也變成我倆逃命的戲碼時,計畫已接近完成,只要放上最後一塊齒輪,我預定好的未來便將開始轉動。
那個齒輪,是妳。
兩年的期限又到了。
有了前兩次的良好經驗,帶妳來的保鑣沒多問什麼,就接過我遞去的高級菸,逕自在外頭坐下,瞇眼點火。劈啪聲從打火機上響出來,很快地,他們的臉便沒在灰白的煙霧中。
「你們如果想喝點什麼,上次有個人把他的雪莉酒留在那裡。」我比了比櫃台上的酒瓶。「反正如果你們不喝,我也是要扔掉。」
「知道了。」抽著菸的男人擺擺手,正要點菸的那個也嗯了一聲。
交代完事情,我帶著妳走進手術室。過了兩年,妳的外貌沒有太大改變,只是當中又增添少許委靡的氣息。進到乾淨而簡陋的手術室裡,妳看了我一眼,隨即背向我,不發一語地脫下白色連身裙。我還沒能開口阻止,妳的背部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我面前──上面有著傷痕。
盯著一道道縱橫的鮮紅色,我竟感覺自己的背也跟著火辣地疼起來。
「這是什麼?」我幫妳把衣服撿起來,同時問。
「明天就會不明顯了,」妳小聲回答:「昨天它還是紫色的。」
「把衣服穿好。」我把衣服披回妳的身上,在妳耳邊悄聲說:「然後,回答我一個問題。」
妳想離開這裡,去都城外面嗎?
聽見這句話,妳環住肩膀,下意識地看向外面,模樣像極了經常被打罵、因而連丟在地上的食物都不敢吃的小狗。
我不明白,妳為何忽然變得如此膽怯。
「如果被抓到,他們會打我。」妳披著衣服,聲音抖顫地說,並且走向手術台。「我的傷很快就會癒合不見。他們會每天打我,打到我不敢再想要逃跑……」
「妳不是想去那裡嗎?那條街。」我看了看門口,轉身脫下白大褂,背上一個黑色的斜背包。我推估著藥效發作的時間,同時披上一件口袋裡擺了把小手槍的舊大衣。「雖然我不曉得妳說的是哪條街,但那應該在都城外頭,對吧?」
妳扭著嘴唇點點頭。
「妳只要告訴我,妳想不想去那裡就夠了。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說完便離開手術室,探頭看向櫃台。
雪莉酒的位置變了。
我走到櫃台那裡,看見帶妳來的兩個保鑣都睡倒在位置上,手上的菸都給掉了,把地板燒出黑色的汙跡。我把診所的總開關關掉,發揮以前混幫派時學到的技術,在黑暗中摸走其中一個人腰上掛的車鑰匙。離開診所,我找到他們停車的位置,把鑰匙隨便給了某個路人,跟他說我家老大賭贏以後心情大好,立刻決定換車,並要我把原本的車送給出賭場後第一個見到的人。那個人拿過鑰匙,看到兩個保鑣開的黑頭車,樂不可支地決定收下這個大禮。
我不得不說,繁華區有時真的瘋狂到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
回到一片黑漆漆的診所,只有緊急逃生口的幽幽綠燈還亮著,我讓前門微微開著。空曠的手術室裡,妳穿回了衣服,蹲在病床旁邊,似乎很害怕。我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箱子,裡面有我們逃跑時用得上的所有東西。
我蹲下身,在黑暗中對妳說:「如果他們抓到我們,妳一定要說,妳是被我綁架了。我給那些保鑣下了藥,也有槍,所以妳才不得不跟著我走。知道嗎?如果我們被抓到了,妳一定要這樣說。」
我跟妳解釋整個計畫的內容,隨後妳也乖乖地讓我剪掉一頭長髮,並且穿上大小幾乎完全合適的大衣。我沒有給妳準備槍。沒經過訓練的人使用手槍成功擊中目標的機率,低到我即使沒多少把握,也寧願把槍擺在自己身上。
我帶妳從後門離開,並且將後門小窗上的木板取下,將門反鎖起來,又把木板裝回去,並隨手將灰塵抹在妳的臉頰上,遮掩滑嫩肌膚的光彩。妳的頭髮被揉得亂亂的,我又用口袋裡的剪刀隨手剪了幾下,把妳弄成一副小混混的樣子。幸好今天沒有下雨,我不需要為了掩蓋我們留在泥地上的足跡,帶妳走旁邊大樓的防火梯離開。
路上,妳幾乎沒有問什麼問題,只是把身子在大衣裡頭縮得小小的,我不時輕推妳的肩膀,用經過的人都能聽見的音量,嗓音粗嘎地斥責:「我那批貨放不得,該死的小混蛋,叫你把儲位記好記好,說過幾次了。再相信你就活該老子被害死,媽的。」
「抱歉,老大。」妳笨拙地說,囁嚅地擠出聲音的樣子可說是以假亂真。
「待會在儲位那裡,你多忍忍,東西很多。」我裝作隨口說:「不要又跟老子說你不行,沒有每次都來這套的。」
「喔。」
我帶妳從大路走向黑市收屍體的地方。小路有太多了斷私仇或當街賣淫的事情,不可預測的程度之高,就連經驗豐富的我都不敢說能全部應付。大路雖然顯眼,但我一邊罵罵咧咧地帶妳走進人群,反而就像兩錠藥片,立刻溶入繁華區喧鬧的夜色當中。
我從大衣口袋拿出手錶,知道往城外運屍體的車再過十幾分鐘就要出發,於是帶妳拐上一條小路。我已經在不同日期的晚上十點到十二點間,來這裡勘查過非常多次。這裡有兩個岔口,一個岔口通往賽維斯家族的某個倉庫,另一個岔口則通往人口販子的一個據點。
我帶著妳躲在停放卡車的倉庫附近,即使站在一段距離之外,屍體被拋上車時,因為擠壓而滲出的液體,以及它本來的腐爛氣味,依然鮮明到讓人聞了頭疼。我偷看了一下妳的神情,發現妳不像我想的一樣緊掩口鼻,而僅是微微皺著眉頭。
「待會我會帶妳躲進最旁邊,妳可以用妳喜歡的角度躺著,我不會讓妳碰到那些東西。」
「沒關係,醫生。」妳勇敢地說:「我有經驗。」
上貨完畢後,因為卡車周圍瀰漫的氣味太過噁心,所有人都離開了。我沒有問妳說的「經驗」是指什麼,便拉著妳翻開綠皮卡車車廂的布,爬了進去。屍體如果被存放密閉空間中,經過長時間的運送,車門重新打開時,衝到開門者臉上的味道簡直可以殺人。因此,在我加入幫派前十幾年,他們就捨棄了相對較為科技化的鐵車廂,而是這種老舊的綠皮車廂。
似乎是由於數量不多,車上十幾具死屍胡亂堆放著,頭跟腳碰在一塊,幾乎保持著死前的模樣,顯然負責他們的人連多少打理一下都不願意。我沉默地翻找比較乾燥的地方,讓妳側躺在上面,並且拿出另一件舊大衣把妳蓋住,這才用身子護住妳,跟著躺了下來。車廂底生著一層污垢,我讓妳把頭靠在我的手臂上,以免頭髮被污穢給浸透。作為一個醫生,我並不是不瞭解這種味道,但身處其中,幾無距離地像要擁抱死亡本身一般,又是另一回事。
車廂內一片死寂,安靜得連蒼蠅振翅的聲音都顯得震耳欲聾。除了專注在懷中的妳身上,我沒有其他方法能轉移注意力。妳似乎微微地發著抖,彷彿擔心隨時都會有人掀開蓋住車廂的布料,把我們揪出去。
「別怕。」我輕聲說:「我們只要等一兩個小時就可以了,別怕。這些人都死了,死人不會害我們。」
「我不怕死人。」妳的聲音細弱而清晰地傳入我耳中。「死人不可怕。」
「不怕就好。」我說:「閉上眼睛等一下,睡著也不要緊。」
妳沒有回答。然而,從呼吸的聲音能聽得出來,妳並沒有睡著。
很快地,車子外面傳來粗重的說話聲,司機跟負責運送屍體的人坐上前座,一邊習慣性咒罵,詛咒繁華區不會褪去的夜色、詛咒他們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詛咒只對上流豪奢嬌笑如花的娼妓。
我附在妳耳邊,告訴妳,我們要離開了。
就讀公立學校時,我初次看見都城的地圖,這才知道,都城的形狀如同橫擺著的馬鈴薯。繁華區佔據了地圖的左下角,呈現一片暗灰色,在地圖的說明中,暗灰色的意義是「不建議前往」。
那時,我出神地用手指滑過地圖上頭,一條將繁華區與白楊區隔開的虛線。那條線代表這兩個區之間的城牆,隔開了人工安排的日光,與近乎永恆的黑夜。地圖上如此輕巧的一條筆劃,實際上卻有著我必須用全身才能撐起的重量。
瑟琳娜,我跟妳的故事,或許也會跟那條線一樣,在紀錄上顯得輕巧、微不足道。儘管我能夠細數出妳的每一次微笑與哭泣,妳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卻永遠只會有那麼一句話。
「『不沉之月』瑟琳娜失蹤了。」
而我自己,則像從來沒在繁華區活過一樣,什麼也沒有留下。
從現在這個地方,依然能稍微眺望到都城巨大的城牆。帶著妳跳下車後,我們坐在路旁的樹根上,感覺浸透了衣服的黏膩屍液,逐漸被溫熱的夜風給吹乾。這時,妳才終於皺著眉頭脫下大衣,露出原應雪白,現在卻泰半被染成黃褐色的連身裙,發出難受的聲音。
「嗚……」
我轉過頭,不去看妳嘔吐的樣子,並且起身走到一段距離之外,不可避免地因為那個聲音而跟著作嘔起來。我唯一沒有設想到的是,計畫成功後,我倆居然會顯得如此狼狽──根本不像高傲地選擇離開繁華區的自由人,而是卑微地被繁華區排出的污物。
我把垂下的瀏海往頭頂拂去,用指節使勁抹去嘴角的穢物。
但是,我們確實獲得了自由。
我刻意多等了一段時間,這才走回妳在的地方。妳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好似依然十分不舒服那樣皺著眉頭。
「只能用這種方法出來,委屈妳了。」
聽見我的話,妳發出否定的聲音,以十七歲少女來說意外地小的手掌,放在我的手肘上,像在安撫。
「我沒事,醫生。」
我拍了拍妳的手背。「不用再叫我醫生了,我有名字。」
「我叫瑟琳娜。你呢?」妳微笑著問。
「我知道妳叫瑟琳娜。我叫薩卡。」
薩卡。
不知道為什麼,妳第一次唸出那個名字的瞬間,直到許久以後,我依然會在回想時感到激動。然而當下,我只是有了某種踏實感。對妳而言,我終於不再只是個醫生,而妳也不再只是我的病人。
儘管想問的事非常多,我依然按捺住問話的衝動,帶妳走進大路旁邊的森林中,希望能找到河流或湖泊,把身子給稍微洗乾淨。或許這附近沒有湖泊也沒有河流,但我跟妳已經離開了都城,以後該怎麼辦,都只能靠自己了。
我拿出手電筒跟地圖,試著判斷方向。地圖上標記了數個大門的位置,其中,用紅筆圈起來的,就是我們剛才搭車經過的那一扇門。從地圖上來看,如果還能看見都城,應該會在路上經過一座湖泊。我懊惱地翻找斜背包,發現先前沒有準備指南針──背包裡裝著的,只有我所能攜帶最大數量的紙鈔跟罐頭、簡單的手術器具、藥物、子彈等。至於妳會比較需要的生活用品,我則只帶了部份,恐怕無法撐過幾天。
雖然東西帶得不夠,我卻也釋懷得很快,因為這個背包已經是在「不影響行動」跟「收納水準」二者間取得最佳平衡的一個。即使東西仍嫌不足,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抱歉,我們會需要的東西,我帶得不夠多。」自己先想過一次後,我才開口跟妳說:「之後要是經過有人住的地方,我再買一些。」
「好。」我看見妳不停撫弄著手臂,忍耐似乎瀕臨極限。「我好像聽到水聲。你有聽見嗎?」
潺潺的水流聲宛如鬼魅忽遠而近,每當我以為自己一腳踏入溪水中時,會發現自己其實是踩進了一個泥水坑。有時妳會發出驚呼聲,然後厭煩地扶著樹幹,把腳從樹洞中拔出來。幾個小時過去,天已經濛濛亮了,我關掉手電筒,不想浪費。
直到太陽升起,我們才找到一條沒比水溝寬多少的小溪,水淺得只淹到我的腳踝。儘管如此,妳依然開心地用手掬起水,不停往自己身上潑,最後索性整個人坐在水裡頭。
「真想洗個澡。」
我坐在稍微下游的石頭上,脫下大衣泡進水中,然後把勉強弄乾淨了的大衣拿來擦拭四肢,感覺那種黏膩終於褪去了一些。脫下大衣前,我把手槍拿出來擺在身旁,對上游的妳提高音量說:「妳要洗澡就洗吧,有什麼事情就叫我。洗好了也叫我。」
「好。」
聽見妳回答,我便脫掉上衣跟長褲,把衣服都在溪流中搓洗,一直到即使湊近了聞,也不太能聞到臭味的程度,才把衣服穿回去。此時,我不爭氣地懷念起有水龍頭跟電燈的那間小診所。
雖然已經到了一閉眼就可以睡死的程度,我依然緊握打開保險的手槍,不敢真的就此睡去。過了很久,妳從我的左手邊小跑步過來,看來終於開心許多。連衣裙沒有回復到原本的雪白,但也洗得挺乾淨了,我看也不看妳便把洗好的大衣遞過去。
「我洗好了。」把身上的污穢都洗掉以後,妳回復了我記憶中的光彩。在初昇的朝陽底下,妳被拙劣修剪過的凌亂金髮,有著某種狂野的魅力。「薩卡,你也洗乾淨了嗎?」
「嗯,」我拍拍身旁的空地。「坐下吧,我有些事情想問妳。」
我問妳,我們最終的目的地,也就是「那條街」,指的究竟是什麼地方。妳搖搖頭,說妳也不太確定那條街在哪裡,唯一記得的事情,就是那條街位於妳的故鄉。
「我一直在十歲到十八歲之間徘徊,所以記憶也很模糊。」妳歪著頭,好似很苦惱地說:「新的記憶會一直蓋掉舊的,就像把筆記本的前一頁撕掉再寫上新的一樣。如果不是非常特別的事情,我在『倒轉』的時候,記憶就會慢慢消退。」
稍後我才知道,妳去年滿十八歲,並且從滿十八歲那天開始,慢慢地往十歲倒轉。在這個過程中,妳的身體每天都會發生明顯的改變,例如傷口消失、皮膚變得光滑等,記憶也會像被洗去那樣,逐漸地缺損。
「不過,我一直都記得你。」妳笑著說:「我每天都跟我自己說,我想再看見你,因為只有你問過我想去什麼地方。」
天空慢慢亮了。我驚訝地發現,真正的天空,也就是不被都城控制的天空,其實有著非常多樣的面貌──此刻,天色慢慢地從淡青轉為淺藍,陽光也愈加明亮。妳像是很懷念這個風景一樣,露出開心的微笑。
「我已經好久沒有曬太陽了。」妳伸了個懶腰,模樣精神許多。「薩卡,你曬過太陽嗎?」
我點頭。「白楊區有太陽。」
「那才不是真的陽光呢。」妳發出清脆的笑聲,歪著頭看我。「真正的太陽、月亮,還有很多東西,都不是像繁華區看到的那樣。」
「妳還記得真正的太陽跟月亮嗎?」
「嗯,我記得。」妳交疊手臂,挪動身子靠近我。「以前,我如果遇到討厭的事情,就會去陽台賞月。雖然繁華區一直都是晚上,但至少還看得見月亮。只要看著月亮,我就不會忘記那條街。」
「那條街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我又問了一次。
「那條街是個很特別的地方。當初蓋房子的時候,設計者特地讓那條街的頭尾對著月亮升起跟落下的位置。在一年當中的某一段時間,只要抬起頭看,就能看見月亮直直地從街道的一端,移動到另外一端。那個景象,我一直都記得。」妳憧憬地說完,模樣又立刻低落起來。「但是,我只記得這件事。那條街在哪裡,我已經忘記了。」
「妳已經倒轉過很多次了嗎?」
「我已經在繁華區待好幾十年了,我來的時候,賽維斯家最小的兒子才剛會走路。現在,他都已經四十五六歲了。」
經過四十多年,妳的記憶已經混亂到忘記故鄉在哪,更不可能記得妳本來的名字。妳說,「瑟琳娜」這個名字,是買下妳的賽維斯家族替妳取的,意思是「月亮」。
妳記得一些瑣碎的小事,重要的事情卻反而忘了很多。
「妳有家人嗎?」最後,我這樣問。
妳搖頭。
「那麼,去到那條街以後,妳想做什麼?」
「我想住在那裡。」
妳可能沒有想到,但我知道,妳是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住太久的。被鄰居發現妳幾乎不會老的話,「不沉之月」的行蹤,肯定很快就會被發現,傳回都城。倘若賽維斯家族重新找到了妳,即使有十個我來安排,妳也不可能再逃出來了。
「那麼,我帶妳去吧。」我心一橫,這樣說道:「如果妳願意,我就帶妳去找那條街。」
「但是,這或許會花上很多時間。」妳露出忖度的模樣,為難地回應:「薩卡,你離開都城,沒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或想去的地方嗎?」
「我沒有要去的地方。」
我沒有告訴妳,計畫離開都城,不過是因為想幫助妳。自己會如何、未來將要如何,我沒有想過太多。我可以活在任何地方,只要還有人需要醫生,我就死不了。
唸醫學院的時候,周圍不乏那種「想治好親人所以想當醫生」或「因為遇到好醫生所以也想治病救人」的同學,而他們也顯得十分有奉獻精神。但我不是那樣,會讀醫學院、成為醫生,不過是因為我能應付那裡的課業,而且當醫生對我而言是最好的結局,僅此而已。
我沒有想要拯救的人──至少那時候是沒有的。
「那麼,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告訴我。」
不久,妳伸手捧住我的臉,露出揉合純真與世故的微笑。
「我什麼也可以做。只要你開口,我什麼都能做。」
我搖搖頭,起身離開妳。
「妳只要盡力去回想關於那條街的一切就夠了。其他的,我會處理。」
此刻,妳夢中的那條街,宛如稍早還掛在天空中的上弦月,清遠而虛幻。不曉得該用上多少時間,才可能抵達那個所在,但我依然把它當作了下一個目標。我希望妳能微笑──不是那種誘惑用的曖昧微笑,而是真誠的、因為心想事成,而覺得幸福的微笑。
如果抵達那條街,即使很短暫,妳也能感覺到幸福吧?
瑟琳娜,倘若我能夠帶給妳幸福,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