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翻捲
由外部工作人員駕駛的救護車鳴著警笛、一路上不受任何阻礙地開往不夜城南區的市郊，在外環道上跟廂型車交接。這幾輛車從第二轉運站裡運出來的傷者共有十來個，全都意識不清，有的頭部受傷，有的失血甚多，有的被煙嗆昏，有的則是在車上打了鎮靜劑。所有的過程艾斯跟六號都是親眼目睹，少年從頭到尾都縮著身子挨著艾斯，不肯放開他的衣袖；艾斯也沒有去管他，木然地凝望著工作人員作業，心裡想的是別的事情。冷靜下來之後才想到的事情。
──我竟然那樣對他說話……
平心而論，那些全都是艾斯的真心話，沒有一句是假的。
可是，現在，他感到很後悔。
也許是因為他真的看到了事實。他明白了洛為什麼會那樣憎恨秦金與他的研究團隊。
同時──他想通了一件事。
凜雙曾經跟他說過，〈一號跟我們中間，一定有一個決定性的不同之處，他追求的東西跟我們不一樣〉。
現在艾斯知道《潛流》一號與別的《潛流》樣本之間最大的不同點在哪裡了：五號想要自由、想看到更多，她有無限的求知慾，六號則享受著運用它獲得新知、並且進一步操控它的快感，但一號兩者皆非。他對這個能力別無所求。他跟《潛流》的能力共存，尊重它，同時卻也對這個能力抱著忌憚心態，因為他曉得這是用什麼東西換來的。艾斯聽他用敘述的，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十四歲的洛在當下的那個現場，所見到的究竟是怎樣一副慘狀，但親眼見過「大災難」之後，洛已經太了解死亡、太明白獨生的痛苦、太清楚失去一切的滋味。因此，他認為他沒有那個資格享受用別人的血換來的東西。
艾斯慢慢抬起視線，在狹窄的車子裡環視四周，將每張沾染血污的臉都看在眼裡。他彷彿能聽見洛的聲音，聽見他用很痛苦的語氣問著問題：
看看眼前這些奄奄一息的傷者，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會死在手術台上？有多少人會在調整中發瘋？有多少人能存活下來？他們原本可能繼續持續下去的人生──有多少個會在這裡強制終止，被換到別人身上去？艾斯，你覺得──吃了他們而活下去的我，是要怎麼享受用他們的命換來的能力？
那麼多個問號，艾斯一個也答不出來。
最後一位傷者被運上廂型車，安靜地躺在六號的腳邊，那是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少年，臉上不曉得被什麼東西畫了一道紅色的血痕，就算多了那道傷，他看起來仍然還是一個充滿稚氣的大孩子。打了鎮靜劑在昏睡而不需要格外照護的輕傷者跟艾斯與六號同車，少年一直保持安靜，但車子在遠離市區的外環道上飛馳時，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挨近艾斯身邊，靠在他耳際悄聲詢問：「《定錨》，你說……一號，是你的……」
「他是獨一無二的。對我來說，沒有人比他更重要。」
「可是他不是不聽你的話嗎？不是讓你那麼生氣……」
艾斯沒有回望少年的眼睛。他在盯著自己的手。半晌，他將臉埋進雙手當中。
「他確實很任性，很固執，沒有聽過我一句勸。我一直以為是我在保護他……可是到了現在我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只知道罵他，只知道不讓他運用《潛流》的力量，卻沒有想過，他究竟為什麼寧願自己《剝離》也要對別人伸出援手，為什麼會那麼痛苦……我根本就沒有真正地去了解他……」
少年凝望著青年的側臉。
他從來沒有見過《定錨》這個表情，這只能證明一件事：剛才的那一番光景，在《定錨》心中留下的只有苦痛。
他曉得方才在現場，《定錨》最後會決定跟他一起走，是因為他在聽命離開前最後一聲的呼喚，喊的不是《定錨》而是「艾斯」。當他叫那一聲時，對面的一號臉上露出的表情，少年想忘也忘不掉：是近乎絕望的模樣。
出於某種察言觀色般的直覺，少年沒有宣之於口，但看到一號的那個表情，他其實──很開心。是那種在戰鬥中取勝的快感。
看著吧，一號。
不管你跟《定錨》是什麼關係，他終究還是跟著我走。我也有資格叫他的名字。
你只會惹他生氣傷心，我才不會這樣。我不會像你那樣。
少年第一次採取了比較大膽的舉動，他伸出雙臂抱住黑髮青年的肩膊，再度挨近他的耳畔。
「我不會跟他一樣的。他讓你那麼難過，我絕對不會這樣。我不會讓我喜歡的人傷心。」
艾斯沒有回答，甚至沒有抬頭，但也沒有把少年推開。
秦金總所長的召喚，幾乎是與艾斯跟六號踏進基地大門同個時間到達。召喚是對著《定錨》發出的，但六號拒絕離開他的身邊，抱著他的臂膀死也不肯放手，七組也懶得管他，幾乎是把他們兩人用拖的直接拖到總所長的研究室，日豔不在其中，艾斯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這是艾斯打從住進不夜城基地以來，第一次踏進總所長研究室，那是個很大的、方形的、白色的房間，除了總所長用的一副桌椅以外，其他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窗戶。四面牆都是有顯示功能的鏡面牆，令艾斯不由自主地想起洛對他形容過的經歷，猜想《潛流》一號是否當初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展現出他的卓越才能。
七組把他們兩人推進門之後，不無幸災樂禍之意地把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兩人一塊橫越房間，艾斯卻在距離桌子還有三個大步的距離時停下腳步。秦金總所長轉過椅子，從桌前站起來，任誰都看得出他眼鏡後面的眼睛閃爍著不滿。
「我聽明薇說了。」
總所長的身高並不是很高，真要說起來，艾斯可能還比他高一些；但現在他卻像個巨人，那聲音也像是從天花板上壓下來一樣。
「六號，你今天的定例觀測怎麼跑到那裡去？」
少年縮了縮肩膀。
「六組沒有告訴過你說今天不准接近第二轉運站嗎？要是我沒有派明薇去監督，外部工作人員可是不認得你的，出事了怎麼辦？」
「放心吧，總所長。」六號扮了個鬼臉：「我很精的。」
「我可不這麼認為，你還只是個孩子，沒有你想的那麼厲害。」
六號聽了很不服氣地鼓起腮幫子想要抗議，然而秦金不再理他，目光轉向艾斯。
「《定錨》，我對你很失望。我原本以為你可以把《潛流》一號帶回來的，沒想到你卻放他走。」
艾斯的表情當中毫無愧疚之意。
「我可從來沒有答應過你要把他送到你面前。」
「我以為既然他是你的伴侶，你必然關心他的福祉。」
「關於他是我的伴侶這部分我毫無疑問，但他的福祉並不等於你的目的。」
「你不是想治療他的《剝離》症狀才到這裡來的嗎？」
「是，那麼你要他回來做什麼？」
「我以為我跟你強調過很多次了？」秦金左手在桌上一拍，白色實驗袍的衣角因這個動作翻飛起來：「你們的存在可以扭轉人類的未來！尤其是《潛流》一號，他是我最成功的作品！他的成就從以前到現在從來沒有人能夠超越！我一定要知道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我非知道不可！他最接近我的理想，所以我一定要他，我要他那個人！」
「所以我不是跟你說嗎？你的目的跟他的福祉一定相等嗎？」
艾斯毫不客氣地頂回去：「我跟他有很多地方意見不合，但我跟你意見不合的地方更多。你是從哪裡把他撿回來的？從被火燒過的廢墟、血流成河的『大災難』現場對吧？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當著我的面形容你跟你的手下為殺人集團，然後我今天在現場，他也在，我們都親眼見到了！你今天利用六號製造出一場同型的小災難，就想要在蒐集小魚的同時順手回收一條大魚，還冀望這條大魚見到你殺人集團的行徑，還會歡歡喜喜地自動上鉤？」
黑髮青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不必很聰明也知道，沒有這麼簡單的事情。早在他逃出你的掌握那天，你就該明白才對！」
背後傳來些微的響聲，好像有人在門外叫囂，然而互瞪的秦金跟艾斯都沒聽進去。
他們竟然──竟然──
白色的門在背後關上，也沒有人追出來，但那不是六號現在最關心的問題。他大踏步走在熟悉的通道上，對旁邊擦身而過的每個人都視而不見，只用眼角餘光看到研究員紛紛走避，但他也不太在意這個，因為現在他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最好每個人都躲得遠遠的，不要靠近他，不要煩他。
少年咬著牙，很清楚地知道雙手垂在身側，還在發著抖。不是因為冷，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比那更激烈的東西──憤怒？屈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也許兩者都有。
他回到居住區，開門進了自己平常使用的房間，只見室內跟出門前一樣，東西散得滿地都是。雖然這本來也是他的習慣，但心情不好的時候，看了就煩。
少年脫下帽子，用力把它扔出去，紅色的鴨舌帽發出乾乾的聲音撞上牆壁，然後反彈掉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都是他！為什麼！」
壓低的嘶吼在屋內激起回音。他一把拽下出門時穿的茶色布面夾克，也是朝著牆壁猛力丟出去。怒火激起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潛流》六號是特別的，是優秀的，是出色的──每個人都這樣說。
「你是我們唯一的《潛流》」──也是每個人都這樣說。
直到一號出現為止。
在今天以前，除了照片之外，他就只見過一號一次，人群中隔得遠遠的。其他所有關於一號的印象，都是來自《定錨》，而《定錨》從不說他一句壞話，每次提到一號，《定錨》總是下意識地使用柔和的、幾乎可以說是寵溺一般的口吻。他說一號「獨一無二」，說那個漂亮但卻冷漠的人、那個用令人發毛的語氣講話的人「是我的伴侶」。《定錨》打從一開始就一直只向著一號。即使幾小時前才怒目相向厲聲嘶吼，面對總所長的時候還是替一號說話。
總所長也是一樣的，他跟最資深的幾個研究員到了現在都還會談起一號，說那個人是他們最初也最出色的成功案例，就算過了那麼多年，一號的檔案都始終沒有關閉，總所長不僅知道他在不夜城，還想盡辦法要他回來。
要他回來──然後呢？
少年用力咬著下唇。總所長跟《定錨》都那麼愛一號，六號曉得他們一定不會放棄，也就是說，總所長會再派人去追他。有《定錨》在這裡，不怕一號不上鉤。
那──假如一號真的回來，那麼其他的《潛流》還有用嗎？他六號還能像現在這樣嗎？會不會就變成沒人要的小孩？為什麼好處都在那個人身上？那個無法離開不進步的社會、跟不上時代趨勢的人？那個捨棄了偉大而特殊的身份，甘願滯留在人群中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少年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尖叫，按在桌面上的雙手十指屈成了爪子，在鏡面桌面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我恨那個人！
憑什麼、他憑什麼把一切從我手中搶走？
赤色的大眼睛瞪視著一片空白的桌面。
我要──我要他消失！從我面前、從《定錨》面前、從總所長面前消失！
左手擦過桌面，一個小小的介面亮了起來。是文字訊息表單。最上面一條是剛剛才送來的。不看還好，打開看了一下，火氣更是往上衝。那是一號寫來給《定錨》的訊息，內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你……這時候來……太晚了！沒有用了！」
立刻把它刪掉。這種東西，《定錨》不需要看到。
接著打開發送介面，隨手想到什麼就寫下去。
但是，當然了──只送給他訊息很沒意思的。一定要多給他些「禮物」。比之前都多，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少年赤色的右眼在興奮中睜大，嘴慢慢咧開，看見桌面上的介面顯示出「容量已達上限」的提示訊號時，變成了個幾近猙獰的笑容。
我在設計六號的途中，為他寫了應該有兩個小短篇，雖然都沒有直呼其名。
今天這一節其實就是從練習當中琢磨而來。練習是真的有用的。
創作內容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