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營地下診所兩年以來,我早已習慣見到因械鬥而頭破血流的黑幫小弟,或腦門裡卡了顆點三八子彈的高級幹部。偶爾也會有女人,用淡淡的煙嗓說:「不用給我看,拿掉就立刻扔了。」
有人告訴過我,我最大的優點是不問廢話。聽到這個評價時,我按著預定好的路線下刀,不發一語地微笑──在手術刀底下、在我的眼中,這些人都只是肉塊。沒有人會問肉塊問題。但我沒有這樣回答對方,而是安靜迅速地繼續工作。
正是這個好習慣,讓我遇見了妳。
很久以後,妳笑著跟我說,人果然是要有好習慣才對。
「醫生,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妳搭話時聲音細微,口氣聽來卻極為輕鬆,彷彿我們此刻正身處在杯觥交錯的酒宴,彷彿妳穿著碧藍色的禮服,舉起盛有香檳的水晶杯,向我問候。
我不想回答妳,於是沒做出任何反應,只是逕自往妳的腹部注射麻藥。我會這樣並非由於妳太醜或太老──正好相反──妳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孩子,而且年輕得驚人。會來這種地方做手術的人裡面,女性是少數,年輕的女性又是少數中的極少數。
這個地下診所由我獨自經營,沒有半個護士。現在,這裡只有躺在手術台上的妳,以及試著把妳當作肉塊的我。剛才把妳帶來的人就在門外,或許他正豎耳聽著我們的對話。
我可不想因為一時意亂情迷惹禍上身。
手術完成後,彎曲的針在細嫩的皮膚上穿進穿出,縫合著傷口。帶妳來的人告訴我,上頭說妳沒空跑醫院,說用可溶解的線縫合傷口就好,反正平常被衣服蓋著,那裡有疤痕並不要緊。
縫合完畢,我看著把雙手交疊在腹部上方,因為麻藥作用而顯得昏沉的妳。
沒有病歷表、沒有名字、沒有確切年齡。
我只知道一件事:妳是賽維斯家族底下的女孩。
送來這裡的人,全都是賽維斯家族的人,上至幹部下至小弟。如果稱我為賽維斯家族的專用密醫,恐怕也不會跟事實相去太遠。我對這個家族的瞭解,建立在看過的病人與傷患身上,因此我明白,他們就跟一顆老樹一樣,經營賭場(地下二樓兼營非法的鬥犬活動)、酒店、高利貸、毒品,龐大的根系滲透整個繁華區。
與我無關。
我準備出去叫人進來的時候,妳忽然發出抽痛聲。醫生的本能要我轉過頭,看妳是否產生什麼不良的術後反應。然而,見我蹙眉轉向妳,妳睜開眼睛笑了。
「幫我一個忙,醫生。不用跟我說話,只要跟他們說就好了。好不好?」
妳的聲音細細的,就跟剛縫好的傷口一樣,細得就像從來沒存在過。
我垂著頭,凝視妳的灰眼睛──一對不該出現在地下世界、透徹得太過易碎的雙眼。妳大概剛被人口販子綁來吧,當中還有著純真,尚未染上半分陰翳。
「你幫我跟他們說,我需要多躺一天。」
妳伸出手,似乎想拉我的袖子。我避開了,緊張地看向門口。
細細的聲音又笑了。
「他們不會注意到的,因為他們很信任你。拜託你,醫生。你這樣說的話,他們一定會相信你的。」
我搖搖頭,沒有回答,只是逕自走出去。見我離開手術室,在外頭等待,穿著黑色皮衣的男人摸摸實際上什麼都沒掛的皮帶,對我抬起眉毛。
「這位小姐需要多躺一會。」我自然地說:「術後反應有點不良,需要再觀察。」
「之前就沒有這種事。」那個男人不置可否哼了一聲,用拇指搓著鼻頭。
「之前?」
「之前幾次就沒什麼反應不良,你是不是不會做這種手術啊?」
「很抱歉,總之得請你稍等了。」我從上衣口袋變出一盒菸,跟一個金色的打火機。「如果你想,要不要去抽點煙?這是上次的病患掉的。」
「媽的,這種菸老子一輩子都抽不起。」
男人一看到煙,整個臉幾乎發起光,一下就忘了自己剛才還在質疑,以為我是個庸醫。
「整盒給你。」我擺擺手,把煙盒按進他手中,別開頭。「我做這行不抽煙。」
「真不錯,那些老鬼沒一個想給我好東西。」男人嘿嘿笑著,轉身去點煙。「打火機也給我?」
「別被人看到你拿這種好貨就行了。」我回答:「我幫你開燈,麻煩你到櫃台那邊去抽,那邊在等的那個應該也會想抽吧。那位小姐剛動完手術,煙味對她不好。」
其實這是胡謅的。來我這邊的病人要的不是健康,只想把破爛身體修補得可以繼續在外頭放浪形骸,抽點菸對他們而言,簡直就是回歸外界的第一步。常常我還沒把傷口縫完,手底下的人就出聲討火,說想抽菸。聽到這種事情,我也只是笑笑,從上衣口袋變出一個打火機。
回到手術室,看見妳還是躺著,頭轉到了另一邊去。
「那個人去外面抽菸了,妳可以睡一會。」
我把一張鐵管椅拉到背對病床的方向,雙手抱胸坐下。
「太好了,醫生,你真厲害。」
妳發出使勁的聲音,轉過頭想看我,不過很快妳就回到仰望天花板的姿勢,因為我故意坐在妳看不到的地方。
「你有說我──」
「我說妳需要再多躺一下。」我輕聲打斷妳的話。「這種手術太簡單,不可能需要躺過夜。想睡就快睡。」
我沒打算問,為什麼一個看上去十五來歲的孩子,會需要重複做結紮手術。通常,這種手術只要做一次就夠了,簡單俐落、效率滿分,而且有終生保障。
「醫生,你跟之前那些人不一樣。」妳小聲說。
沒回答。
「醫生,你不想問我的名字嗎?」
沒回答。
「醫生,如果可以,下次我也想來找你做手術。」
「結紮手術做一次就夠了。」
聽到這種不合乎醫學常識的要求,我忍不住說。
聽到這句話,妳輕靈地笑了。那種笑聽來相當世故,像在戲弄什麼都不曉得的我。
「醫生,你居然不知道我是誰。」又聽了一會,我發現妳並不是在笑我,反而更像自嘲。「那些人騙我,說整個繁華區沒人不知道我。他們總在騙我。」
我盯著門口,知道那兩個人還沒抽完菸。「或許妳再老一點,我會知道。妳現在還太年輕了。」
「醫生,我一直都很年輕。」妳說:「我是不會老的,就像永遠不西沉的月亮。」
實際上妳似乎也不是因為疲累才想躺著,而是出於其他理由,因為妳不久就翻身下床,跟我要衣服。妳背對著我穿好衣服,就被那兩個身高差不多、脾氣差不多、連愛抽菸的習慣都差不多的男人,左右護著帶出診所。我跟到櫃台,把你們送出去,坐在等候區的椅子上,仰頭盯著白熱燈。
我沒聽說過賽維斯家族有這種異常漂亮、卻又有幻想症的女孩子。或許妳正是因為有點精神疾病,才會被人口販子拐賣過來,或被父母賣進繁華區的。
人不可能不老不死,就像日月不可能永遠掛在天上。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