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房間裡，沒有任何一絲聲響，直到她輕聲對著空氣呼喚：「比，你在嗎？」她將手心放到了左心房的位置，感覺著自己的心跳，彷彿這麼做可以讓她感到安心。
「是的。」黑暗中出現另一個聲音回應她。「小莉，妳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頓了幾秒，那聲音說道。
「我啊……」小莉說，「今天又被整了呢。」彷彿已經習以為常，少女的語氣平淡得毫無起伏。說著，她慢慢朝後面躺下，身子頓時陷入柔軟的床鋪。「這次是口香糖喔……對了，等一下記得提醒我要把裙子清理乾淨。」她補充。
「好的。」比回應。
小莉默默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一如往常。只是好像一次比一次更加平靜了。大概是習慣了吧？她心想，而空間就這樣靜默了幾分鐘。
「小莉，我唱歌給妳聽？」比終於說。
「嗯。」她簡短地允諾。
※
小莉在黑暗中睡著，直到她再次恢復意識時，窗外已漸漸透出微光。她起身打開房門，走往位在走廊盡頭的浴室。
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除了自己踏在走廊地板上的腳步聲，什麼也沒有。他們果然又沒回來了嗎？小莉感到一股失落如湧泉般朝她襲來。啪搭、啪搭、啪搭……這樣的早晨聽起來似乎格外寂寥。
她踏入浴室，輕輕轉開浴室的水龍頭，而後盛了一把水潑往雙頰。水冰涼的觸感使她渙散的精神稍微恢復過來，但隨之而來的，是方才暫且被遺忘的情緒。
關掉水龍頭，小莉轉而打開掛在牆上的蓮蓬頭。她走到蓮蓬頭底下，任由冰冷的水淋在自己身上，直到身上的衣物都濕了。
「比，可以唱歌給我聽嗎？」她說。
※
小莉花了點時間沖洗身體，將身上的髒汙清理乾淨，沐浴乳的玫瑰香味讓她緊繃的身體稍稍感到放鬆了一些。她閉上眼細聽水淅瀝淅瀝地沖在浴室瓷磚地上的聲音，試著讓自己的耳朵能夠享有其它的聲音，而不只是單調的腳步聲，或者那些尖細的笑聲。
當她排除了那些惱人的聲音，耳際便響起了一首歌的旋律。那是比為她唱過的唯一一首歌。
嘿，我會一直陪著你
低語吧當你害怕的時候
讓言語搭起你與我之間的橋梁
高歌吧當你畏懼的時候
讓旋律牽起你與我之間的連繫
我將回應你的心聲
……
稍久後小莉發現裙子沾上的那塊口香糖的汙漬，好像怎麼樣也洗不乾淨，但她輕輕地笑了。
將頭髮吹乾後換上乾淨的衣物，小莉回到房裡拿了被她放在床邊的書包，而後走下樓，拉開客廳的門走了出去。
※
天空已經完全亮起，小莉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在前往學校的路途，儘管她不曉得到了學校以後，她又會發現什麼不一樣的驚喜。
桌子被掀倒？課本被撕爛丟進垃圾桶？椅子被黏上口香糖？再多的事情也早就該習慣了。只要習慣了就沒事了，她一直安撫著自己。
她沒有朋友。一直以來，在學校她都是一個人。他們嘲笑她是孤兒、他們整天作弄她，但分明不是孤兒的她卻連半點能向父母傾訴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們總是不在。
將書包放到椅子上，小莉發現桌子上又多了幾個漫罵的字眼，但她只能嘗試忽略用各種顏色的奇異筆寫上的那些字。
有人朝她丟來紙團。她猜想一定是用她的課本撕下來的紙揉成的吧？這次又是什麼呢？數學課本？也好，反正她討厭數學。
小莉沒有做出反抗的動作，只聽見四周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
「比，你在嗎？可以唱歌給我聽嗎？」小莉壓抑著眼周傳來的微酸的情緒，將手心貼在左心房，平淡地問道。
「哈哈，神經病。」一旁有人說，但小莉早已沉浸在歌曲的旋律之中，連一個字也沒聽到。
嘿，我會一直陪著你
悲啼吧當你難過的時候
讓哭泣化為鎖鏈束縛它的軀體
怒吼吧當你生氣的時候
讓咆哮成為刀刃刺穿它的皮肉
……
※
一如往常地踏在回家的路上，小莉哼著她最喜歡的歌曲，偶爾，她也停下腳步欣賞路邊的野花，黃的白的藍的紫的。果然還是紅色最漂亮吧？就跟他們身上的顏色差不多呢。
再走了幾步，小莉意外地發現遠遠的家中竟然亮著燈。她不顧一切地開始奔跑，急促的腳步踏在水泥地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站在家門口，小莉發覺此刻自己幾乎是抱著此生最大的期待。她推開門，門發出了細小的嘎吱聲來回應她。「媽？妳回來了嗎？」小莉喊道。也許是因為開了燈吧？她覺得今天空蕩的客廳看起來似乎格外不一樣。
「小莉？妳怎麼那麼晚回來？」她看見母親從書房探出頭。
「媽，真的是妳？妳知道嗎？我──」
「都那麼晚回家了，快點去洗澡做作業了，小莉。」
小莉開口想說話，但對方打斷了她想說的話，於是她不再開口，逕自提著書包回到了樓上的房間。她忽然覺得母親的眼睛看起來好陌生。窗外一片漆黑，但小莉沒有打開燈。
她倒在床上，像平常那般輕聲呼喚。
※
「小莉，妳自己一個人在跟誰說話？妳房裡有人？」出乎意料地，母親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
小莉將視線移向門的位置，儘管房間黑得什麼也看不到。「比，別理她，繼續唱，好嗎？」她說。
「小莉？可以開個門嗎？」
她選擇不回應，但對方仍敲著門。叩叩叩的聲音在她耳邊不停響起。小莉終於從床上爬起來，她用腳摸索放在地板上的拖鞋，而後穿上拖鞋走向門邊。
「媽，怎麼了？我要睡了。」
「我只是想關心妳。妳剛剛在和誰說話？」她說。然後小莉看見母親伸手去按她房間電燈的開關。
燈光亮起，照亮她的身後。只是和以前一樣的粉紅色房間。一直都一樣的，只有她一個人的房間。
「媽，妳不需要這樣。」小莉突然說。「我早就習慣了。不來問些什麼也沒關係的。」她推開母親。
「妳在說什麼，小莉？」
「我說，我習慣了。反正你們總是不聽我說話，對我的生活不聞不問；老是不在家，就算難得回來了也只會叫我去做作業。」小莉說，「你們根本就不關心我。」
「小莉，妳怎麼回事？」
「不重要。我只要有比陪我就夠了。」
「比？比是誰？」
「啊，媽媽不認識比嗎？我會介紹給妳認識的。」小莉看著母親狐疑的眼神，嘴邊輕輕漾起笑容。
※
客廳裡一片漆黑。小莉憑藉著平常走在黑暗中的經驗，緩步走到了放置電話的桌子旁邊。她坐到沙發上，動也不動地待了一陣子，許久後才拿起話筒，撥出幾乎快要在記憶裡褪去的號碼。
電話接通的聲音響起，小莉耐心等待另一端傳來回應。
「喂？」
有人說話了。是父親的聲音吧。粗啞的聲音依舊，但感覺上也變得有那麼一點點陌生了呢。
「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小莉？我不是說過別打電話來嗎？有事去找媽媽，可以嗎？我還在忙。」對方說，下一秒，小莉便聽見電話傳來嘟嘟嘟的聲響。
「他掛掉電話了呢，比。」
小莉沒將話筒放回，只是扔下，任由它隨著彎曲的電話線在空中晃來晃去，偶爾撞上桌子的邊緣，最後停滯。
※
小莉平靜地踏著樓梯回去，拖鞋底下似乎沾上了什麼，她每走一步就發出了噗滋噗滋的聲音，但小莉彷彿沒聽見，只是繼續走著。
她回到樓上，一腳踢下擋在房間門口的東西。接著她喀地打開房門，但瞬間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而停下動作。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接著轉往浴室。
※
將褪下的衣物放進洗衣機後，小莉回到蓮蓬頭前。她舉起蓮蓬頭往自己的身上沖水。冰涼的水輕柔地掠過小莉的肌膚，她擠了一點沐浴乳塗抹在身上，玫瑰的香味充盈在她的鼻尖，蓋過另一種刺鼻的腥味。
「比，你會一直陪著我吧？所以，不需要其他人也無所謂了。都不回來也無所謂了、消失也無所謂了──通通，都無所謂了。」
「是的，我不會離開妳，就如同我唱給妳的歌那樣。」
「那就好。」小莉滿意地笑了。
「說話吧，說話吧，我將回應你的心聲；當你孤獨的時候，請與我分享你的笑聲，我將回應你的心聲；我會一直陪著你，」輕快的旋律伴隨著流水聲從小莉的嘴邊緩緩流出。「嘿，我會永遠陪著你……」
寫作百題──[NO.54]應聲者之歌
寫於2014/07/14
B.W.
創作內容
應聲者之歌
獵鯨(停刊待修)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