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次我看到面癱女的臉有這麼多細微的表情。「你不要亂說話……」
妳看，我就知道。我說了妳一定不會相信的啊！可是、可是，我也沒騙妳啊……到底要我怎麼做才好？我也不願意去接受一個從來都沒見過的人的回憶啊。
原本以為妳會懂我的苦衷，妳明明就是那麼明理的人，想不到……最後還是跟一般人一樣，因為自己不敢面對就要讓另外一個人代替妳去面對。
「我沒有！」那是我第一次這麼火大地對待一個人。
之後我就像是機關槍似的一口氣將所有不滿全丟出。「妳以為我願意嗎？莫名其妙出了車禍、莫名其妙失明、莫名其妙重獲視力、莫名其妙有了陌生的回憶、莫名其妙知道更多妳小時候的過去……我不能跟任何人說，那是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可是、可是回憶的主人又好像有話想對妳說似的……這些、這些問題妳說我又該怎麼做才對？」
「想說的話？」
「抱歉，我太激動了。」這時我突然想起姜阿姨要我給對方的東西。「我不知道她想要說什麼……還有這個。」伸進口袋裡拿出被我壓扁的紙捲。
面癱女小心翼翼地攤開那張泛黃的紙，裏頭是用蠟筆畫得有些凌亂的圖。我偷瞄了幾眼才看出那是一臺著滿多種顏色的飛機。
「這個怎麼會在你那裏？」
我正想開口說出下午遇到的人時，面癱女的反應深深地嚇到我了。
她哭得好慘。我頭一次看見她流淚、而且是很悲痛的落淚。
到底在她小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我能幫上她什麼？看著她為班上的付出，從沒聽過她有任何一句抱怨。我以為，那是她與生俱來的個性就是如此。
現在看來，她就像個受了傷的小孩需要人安慰一樣。我緊張地將她的頭輕靠在我肩上，用發抖的手緩慢地拍著她的背。如果路人看到會誤以為是情侶吵架之類的吧？可惜的是我現在沒這閒情逸致享受這種被誤會的感覺。
要我安慰人真的很難。第一，我的那群損友全都是群傻貨，幾乎不會有感性的時候；第二，我們家又只我有這獨子，所以也不可能有機會讓我當個哥哥或是弟弟去安慰自己的兄弟姊妹；最後，我家唯一最會哭的就我媽，但她每次哭的原因永遠都是韓劇裡的哪個男主角又拋棄哪個女人然後在那便邊哭邊罵著，這要坐在旁邊一臉傻眼的我怎樣安慰我也不懂。
如果我開口說些什麼會不會讓氣氛好一點？就算要冒著被她揍的風險……？
唉……男主角真難當。
「班長……妳如果願意的話，我願意聽妳說喔……」哭聲已經變小了許多，可是她似乎還是不想離開我的肩膀。
「呃……我也順便說說我怎麼會知道那位老師的事情之類的啊……好嗎？妳這哭……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欸。」
哇靠！我到底都在亂講什麼啊？面癱女會不會以為我又在自作多情接下就準備賞我一頓肘擊之類的了……？
「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失態了。」離開我的肩並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後，面癱女又恢復到她原本的模樣。
「不會……」不過我確實嚇到了。
「事情……我之後有機會再跟你說吧，現在時候也不早了……」
確實，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再不會回家家裡的大人也會擔心吧？我媽就沒這困擾。好矛盾啊！怕我嫁不出去可是又把我當男的養……那她到底是想怎樣啊……
面癱女她婉拒了我護送她回家的舉動，之後我們便互相道別，徒留下彼此都想得到解答的一些疑惑。
同樣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十分不安穩。在夢裡，那位芽芽老師她又出現了。而這次她的出現確不是以回憶撥放的形式出現，而是直接對著我說話。
靠！我難道快死了嗎？居然會直接跟死人對上話……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吧！
芽芽老師她還是穿著一身與回憶中相差無幾的裝扮，簡單的上衣與長褲再加上一件印有袋鼠圖樣的圍兜。她的面容看起來還算年輕，幾乎素顏的五官還看不出有任何一絲皺紋。
我們倆面對面大眼瞪小眼看著彼此，從她毫無反應的臉上我實在看不出任何異樣，但我也不知道要先開口跟她打招呼還是說什麼。是要說「妳好，我知道妳的一切事情了。」，還是「請問妳的記憶怎麼會留在我身上呢？」，或者「還是妳有什麼遺憾還沒完成需要我幫妳嗎？」……應該說，第一次見面就這麼尷尬好嗎？
「終於能夠正式跟你打聲招呼了。你好，我叫做何雅筌。」幸好，她開口說話了，不然等我開口說話應該都快醒來了吧？
「妳好，我是楊學珀。」
「你應該會很好奇，我們兩位明明就素昧平生卻怎麼會有所牽扯吧？」
我迅速地點頭。
她微笑地看著我，手指還指向了眼角處道破一切真相。「你移植用的眼角膜是我提供的喔。」
是她……？
「我在生前就已經有登記過並簽下同意書了，只是……我不知道意外會來的這麼快……一下子，我身上的器官就可以幫助更多人了。」
「只是當我死後我卻有股意識尚未睡去。應該說，我還活著。」
她看著我，輕摸著自己的眼角說著。「好像有什麼我還掛念著的事情在，所以我一直陪著身上的器官等著……等著一個人來使用它。」
「那個人……剛好是我？」
她淺笑了地說著。「不，我倒覺得就是要你。」
「因為我在意的那位小女孩正好你認識啊。」
她在說面癱女啊……
「方奏……不對，陳央華她是發生過什麼事嗎？」
我想，如果她這麼在意她的話，也許問這個人她會知道有關面癱女的事。第一次看到面癱女哭，說真的……還真是讓人十分在意啊。
就像是有口難言，但過了幾分鐘的內心僵持後，她終於開口說出面癱女的真實身分。「央華她是第三者生的小孩。」
咦？她是小三生的？
「然後她爸爸在她出生沒幾天後回到她原本的家庭去了，小孩該有的奶粉錢她父親都沒給……斷絕了一切的聯繫……」
這做父親這樣還像話嗎？我真搞不懂，懷胎生下的骨肉是自己不想要負責就可以當作無所謂的嗎？
實在是太過份了！
「而央華的媽媽有毒癮，所以幾乎不曾把心思放在她身上過。」
「這樣、這樣她不就等於沒有人可以照顧了嗎？」
「是啊……」
突然之間，芽芽老師的四周開始發出光芒，而我的意識也愈來愈模糊。「等等啊……」
我尚未說完，耳畔旁便流入了一道細柔的嗓音。「幫我跟她說：『我很好，也請她好好的生活。』」
我……知道了……
－
剛下課放學的廣場只剩我跟面癱女躲在這裡講悄悄話。
「你說你的眼睛是芽芽老師的？這不是瞎掰的吧？」對方一臉驚訝貌緊抓著我的肩膀，那力道之大指甲都快要插進我的手臂了。
「痛、痛痛痛！在妳面前我哪敢瞎掰啦！」我奮力地想要掙脫面癱女的控制，可是她的力量真的大的詭異，怎麼甩都甩不開啊！
「妳的芽芽老師還跟我說過妳的家庭背景了。」
「哼，那你說說看啊。我家怎樣了？」
從她眼光我感覺到透露出：『如果你敢在外面亂講我就要了你的小命』之類的可怕訊息啊……身體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但我更怕如果亂講會被她直接一拳送回保健室。
清了下嗓子，我鼓起勇氣面對她的挑釁，一開口，我說出的都只是一些昨晚所想過的，現在……也就只剩這句話是我能夠送給她的。
「辛苦妳了。」
不知道哪來的膽子，我向前抱著她並同時吐露出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們都會遇到自己意想不到的事，年紀的改變只是一種時間的證明，證明我們能夠多堅強去面對它、接受它。
「真的是辛苦妳了。」
我聽到她再度的啜泣，那是第二次，我看到她像個一朵受了傷的花般柔弱的模樣。
我們兩個坐在廣場一旁的台階，等到面癱女的情緒好了點後，她開始說著自己的過去。「我媽會染上毒癮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那個男人拋棄了她。」
「每次在吸毒的時候她總會念念有詞地說著：『都是他……都是他害慘了我們母女倆……』對我媽來說，她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受害者──就算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染上的是個有婦之夫。」
「小時候的我只能害怕地躲在房門旁看著她放肆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她愉悅的歡笑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吵雜的噪音，我捂著耳朵只為了不讓自己的唯一世界變得如此骯髒不堪……可是當我閉上眼且再度睜開時，卻是個破碎的家庭……」
「知道真相後我卻不敢面對。我只是想要個安全的避風港，這對於小小年紀的我來說，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吧？」
「『既然家人已經沒了，至少我自己，我要學會保護著。』我只能這樣催眠自己。」
所以才會什麼事都要自己做嗎？因為自己已經沒有依靠了……我看不清楚面癱女的表情，但我想，現在應該是我能幫她的時候了。
創作內容
《也許我還活著》之四：區隔感
原創小說 (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