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の物語』湯禎兆影評

我曾經是《魔女少女小圓》的支持者，這齣被譽為近年日本動漫的「神作」，的而且確令人看得興奮。但隨着劇場版於13年公映後，一直也提不起勁去寫下想法，大抵正好也陷着進退維谷的狀況。

先簡略交代一下背景吧。《魔女少女小圓》是11年在日本播放的深夜動畫，它的驚世駭俗之處，我在《人間開眼》一書中已有交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一看。劇場版已推出了三集，前篇《起始的物語》和後篇《永遠的物語》在12年公映，那屬為沒有看過電視版的新觀眾而製作的，主要是把電視版的內容來一次重新整理，然後再於銀幕上放映，所以也沒有帶來甚麼迴響，屬非常正常的情況。新篇《叛逆的物語》於13年上映，此才是全新製作的電影劇場版，內容是以承接電視版的結局而來，從而按原來角色再引述延展故事下去，所以對小圓迷來說，這才是萬眾期待的新作。

《叛逆的物語》的上映已有半年之久，新版故事的顛覆震撼地方，大抵動畫迷都早已知悉。未進入討論劇情上的發展承接上，我想先提出備受小圓迷讚賞的一幕來分享。那就是麻美與小焰的決戰場面，出現在前者開始懷疑身處世界的虛幻不實，於是在把糖果魔女捉拿之後，後者便反臉來一場死戰。是的，正如不少小圓迷指出，當中利用絲帶與子彈經營的華麗戰況，加上不斷利用時間停頓（小焰的魔法）及進行的錯落節奏，的確予人耳目一新的視覺效果。可是視覺的盛宴之後，只要回頭一問，那究竟有何重要性呢？尤其是麻美的角色，其實在電視版及劇場版中均如一，同時附庸式的配角位置，於是高手對決的兩人，在文本上早已屬不對等的位置——是的，這一場的作用便被架空了。

是的，我想提出的乃借小焰與麻美對決這場重頭打鬥場面，來回省一下自己的小圓接受過程。最初當聽聞友人的強力推介，我一直提不起勁去看《魔女少女小圓》，最主要原因是「魔法少女」的類型，一向不是我杯茶，再加上人物的造型設計更令我心生反感，所以電視版最初的部份，我可說是以堅忍的態度令自己持續下去。

當然，我得承認即使在電視版中，視覺上的繽紛幻象早已啟動，同樣令人看過目不暇給，從字面上意義來說，也的而且確十分配合「魔法」世界的意象。但我相信絕大多數的觀眾，應該與我相若，對《魔女少女小圓》產生正襟危坐肅然起敬的態度，始於麻美的斷頭一幕。忽然之間，虛淵玄的真身出現了，令動漫迷興奮不已，黑色陰暗面的世界立即降臨展現。自此之後，《魔女少女小圓》對我來說，是一次文本勝利的體現。簡言之，是因為虛淵玄的陰冷世界設定，以及當中對人性的深刻認知，令到自己看到全情投入。也因為劇情出色，於是畫作風格也順利成章地感到好像乃不可或缺的配合環節，以為屬有機的統一結合。

可是今次看畢《叛逆的物語》，想法開始有所修正。更濃烈的感覺是文本與影像的分離可能，簡言之就是小圓世界的魅力，原來於我而言極大程度上屬於虛淵玄的文本設定構思，而影像風格其實可以區分出來獨立存在觀賞。此所以一旦前者出了問題，後者先前所了我的有機整合幻象，便好像魔女在劇場版中身處的虛幻結集般，同樣不攻自破自行解體了。當然，那可以只是我的個人問題，而我也不過僅在提出屬於自己的小圓接受過程變化而已。

關於文本與影像之間的關係，我想以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來加以對照說明。《一代宗師》文本上的複雜性，絕非王家衛的代表作，要說令創作人側目低頭的作品，肯定屬《東邪西毒》，後者劇本的豐盈度，可說是一次技術搫倒的示範，相信沒有甚麼人可以提出異議。

但《一代宗師》仍是不可多得的傑作，其中一大原因是文本上的發展，與影像上的美妙配合，令人刮目相看。是的，那是一齣以功夫為中心的電影，此所以文本上展現的世界，是否成立及令觀眾取信，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影像上有沒有產生對應的能量，令觀眾可以徹底投入導演設計出來的世界中去。此所以梁朝偉是否有功夫底子從來不重要，關鍵是王家衛如何在影像上，令我們對他作為一代宗師的高超武藝產生瞠目結舌的佩服之情。而在梁朝偉、章子怡乃至張震身上，王家衛毫無疑問均成功地令觀眾心悅誠服認同文本上的設定。在這重意義上，王家衛的《一代宗師》極為成功，正好因為文本內容與影像風格環環相扣，產生相輔相成的互動結合效果來。

回到小圓的世界，正如先前所言，小焰及麻美的漫長決戰，其實與動畫的主軸關係不深。甚至從另一角度而言，早已有不少資料指出，小圓的創作團隊在今次新篇的構思上，為不同角色花了多少心思，由服飾到武器等，均以何等一絲不苟的精神貫徹其中，務求帶來盡善盡美的效果。只不過我想說的，正是各部門的精采努力，恰好是以「競先」而非「協同」的角度營構，所以《叛逆的物語》屬一齣可獨立欣賞各部門優秀表演的出免作品，而非一有機整合的協同傑作。

回到《叛逆的世界》，我想說的是虛淵玄的增潤發展，其實可說是掏空心思的設定。把小焰化為主角，將原來的陰冷世界進一步拓展，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均可說屬於合適的選擇。

虛淵玄把小焰由魔女化為惡魔，當中將大我與小我加以轉化而成為對立關係，情節發展上既符合邏輯，同時也滿足了網路世代的思考習性，屬於把個人自我無限擴大的投契設定，當然理應討好到大部分的潛在支持者。

當然劇情發展上不可能沒有瑕疵，諸如糖果魔女化成為魔法少女百江渚，又或是ＱＢ及小焰的魔力究竟憑甚麼來測量及限定，凡此種種自然而然有很多值得質疑的地方，但於我來說都不過屬有限的文本蕪枝雜葉。

反而最大的感觸是，虛淵玄歇斯底里地去為小圓灌注新意，在觀眾眼中出現的則成為一種文本上的局限。我得承認某程度喚起庵野秀明重釋《新世紀福音戰士》的聯想，所謂的新詮大抵難以脫離推倒先前既有的設定，然後再循正反合的辯證法思路去經營延伸下去。面對小圓的世界，虛淵若也是以推倒昔日的自我為本，從而帶出小焰的魔后降臨式世界觀來令劇情有所「推進」。為了營造小焰的黑白易位，虛淵若悉心設定小愛與大愛的對立，從而把小焰的魔性轉生合理化。而在轉化的過程中，也插入漫長的尋索過程，從而讓觀眾代入小焰的角色，去思考究竟想要一個怎麼樣的世界？是一個由他人設定提供的美好安樂窩，還是反正也屬虛妄幻境，不如乾脆由自己成為惡魔去編寫安樂窩的程式？哲學化的提升當然是灌注深度的努力，但回到原點就是仍是在既定的程序中去發展新詮。

而更令我一直提不起勁去寫劇場版感想的因由，正好在於我也想不出有怎麼樣的第三條路去繼續發展已有的小圓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