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坐在護欄邊的屁股向前滑落。
我踏出一步,瞬間消除之間的距離。
地心引力拉扯著妹妹往樓底墜下。
我上半身懸在護欄外,一手拉住妹妹的臂膀。
動作電影裡根本不可思議的畫面活生生上演。
我甚至都能聽見樓下圍觀民眾的尖叫聲。
但現實生活和電影畢竟還是不同,妹妹四十多公斤的體重相乘加速度,完全由我和她連結的兩隻手臂承擔,保守估計我現在的肩膀、手腕都脫臼,肌肉完全拉傷,所以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將妹妹從死神手上拖回來了。
好險我還有可蘭,她在關鍵時刻沒有不知所措,反而很冷靜地朝還在爬樓梯的消防員大喊,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防護欄邊和我一起拉住妹妹。
這段時間我大概連牙齒都咬碎了吧,撐著如同布娃娃一樣毫無求生意念的妹妹,每當一陣強風吹來搖動她的身體,對我而言就是一次強烈的考驗。
最後多謝爸媽保佑,我的手還是緊緊不放,直到消防隊員來救我。
一場鬧劇就這樣結束了嗎?
我想不會。
就當我和妹妹一起搭乘救護車被送到醫院的路途上,我忽然領悟一點,原來養一個女兒是這樣辛苦的事。
以後如果有機會跟可蘭結婚的話,能不能養條狗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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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醫生說精神病患者要被迫「強制住院」有大概四個條件:「嚴重病人」、「傷害他人或自己」、「二位以上專科醫師進行鑑定有全日住院治療必要」、「拒絕接受住院」。 就當我妹妹在病房大哭大喊要離開的時候,剛好構成她住院的第四個條件。 妹妹的住院醫師找我詳談妹妹的情況,所以可蘭就扶著我整隻腫得像麵龜的手,前去護理站。醫師是一位很客氣的人,他為我和可蘭倒了兩杯咖啡,但這兩杯咖啡恐怕不夠,因為我們整整談了三個多小時。 「這不是公主病……」 醫師聽了我和可蘭輪流敘述有關妹妹的一切,推了推眼鏡下了結論,「我綜合了你們的描述,歸納了令妹種種行為,我推論這很有可能是『邊緣型人格疾患』但確診還需要我和主治醫生詳加討論。」 邊緣型人格疾患……我傻了,因為我這輩子完全沒聽過這種病名。 「請先別緊張。」醫師推了推他的厚框眼鏡,「邊緣型人格疾患成於成人早期,對人際關係、自我形象、情感表現極為不穩定,大概有幾種特徵:第一,『瘋狂努力以避免真實或想像中的被遺棄』,所以令妹會對你產生異於常人的依賴性,甚至是超乎兄妹情感的占有欲。」 原來如此,我焦躁地搓了搓頭髮。 「第二,『不穩定而且緊張的人際模式』,常常更換朋友,在交際的過程中會讓朋友不知所措。」 難怪妹妹會這樣針對治善,難怪我很少看妹妹帶朋友回家。 「第三,『有自我認同的困擾』,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對自己的人生意義感到迷惘。」 原來……妹妹心裡藏了這麼多痛苦,而我什麼都不知道。 「第四,『不合宜而且強烈的憤怒』,會對一點小事產生巨大的情緒變化,嚴重時對周遭事物皆感到不悅。」 ……我還以為她只是傲嬌而已。 「第五,『一再自殺的行為、威脅或是自傷行為』,這……我就不必多作解釋了。」 在場三人皆陷入一陣靜默中,可能醫師也想讓我有多一點的時間消化掉這複雜的情緒。 「這種病形成的原因非常複雜,我推估可能是您的父母意外身亡的關係最有可能,這幾年來一直不斷地累積,直到您隱瞞了有女朋友的事實,令妹會有一種很強烈的感受,認為自己被唯一的哥哥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同時背叛,那種失落感終於讓她走上極端……」 「那該怎麼治療?」我緊緊握住可蘭的手。 「這必須由主治醫生再觀察令妹一陣後,才能確認療程。」醫師闔起了我妹的病歷,站了起來。 「那我該做些什麼?」我知道醫師要離開了,但我還是緊張地問。 「盡量陪在令妹身邊,成為她唯一的支柱吧。」 醫師拍拍我的肩,拎起三個咖啡杯,笑著和我告別。 楊文泱的人生應該是要幸福而且快樂。 妹妹出院之前,醫師與我談談她的近況,表示妹妹會在指考衝上這麼好的成績,也與邊緣型人格有關,妹妹拼死讀書是為了滿足我的期待,為了讓自己不被我拋棄,但沒想到最後我還是讓她失望,那種努力許久終究還是一場空的失落,成為她病發的導火線。 離開了醫院,人生還是得繼續走下去。 我把外公留給我們的房子出租,透過文哥介紹,在花蓮租了一間小坪數的獨棟別墅。 我辦理休學了,並且透過關係找到一份棒球助教的工作,跟著前輩在花蓮的國中教原住民小朋友打球。 我建議妹妹選了花蓮的大學,那裡校地廣闊,四周綠山環繞,空氣清新,也沒有在都市的強大競爭,妹妹可以一邊養病、一邊讀書。 還有,我和可蘭分手了。
我最少要在花蓮待到妹妹大學畢業,我實在不忍心看可蘭在工作忙碌之餘,還要跑到花蓮來找我。
我愛她,所以我不能拖累她的演藝生涯,我知道她遲早有一天會成為一顆天上閃亮的新星,那距離會遠到我無法接近的程度。
「我們還會見面嗎?」可蘭這樣問我。
「等我四年,我要回台北重新追妳一次。」我微微笑著,心裡卻是苦澀的。
「……你少臭美了!」可蘭推了我一下,「Jason 已經幫我談妥了一部偶像劇,雖然現在只是小角色……但是四年之後,我說不定就能演女主角了,還看得上你這位窮酸的棒球助教嗎?」
「說的也是。」我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我從小到大就有好多好多人喜歡我,收過的情書不計其數,在國中的時候還有女生跟我告白欸,就只有你不知道珍惜!」可蘭哀怨地喊,順便踢了我一腳。
「那我、我還有機會嗎?」
「還有一點機會吧,我也不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四年後還是會給你個機會,別太擔心,你就跟其他男藝人、年輕富豪們一起競爭吧。」可蘭雙手叉腰的說。
「我、我應該贏不了吧。」我苦著一張臉。
「楊文泰,你真的很沒用……」可蘭說著說著開始哽咽,眼眶也越來越紅,「四年後你膽敢沒來追我,我、我我一定要殺去花蓮像冤死鬼一樣纏著你,你有沒有聽到!」
「……有啦。」
我抱了她,讓她在我懷裡痛痛快快的哭一次。
再見了可蘭。
我抬起頭,最後再看一眼台北永遠憂鬱的天空,順道和台北告別。
「再見了,台北。」
這是一次夾帶淡淡憂傷的告別,憂傷的我、憂傷的可蘭、憂傷的天空、憂傷的氛圍,我從沒想過要離開可蘭,但現實讓我們不得不分別,在台北的某處河堤我們向對方說了再見。
我不是沒有絞盡腦汁,企圖想出各種辦法或藉口來要求可蘭跟我走,但是我不能。
我說過妹妹的人生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可蘭的人生當然也該是幸福快樂,只要設身處地替可蘭想,從她的角度出發去思考,這看似無解的難題馬上就有了解答。
可蘭是一個有美好未來的人,而我則是美好未來隨著意外消逝的人,可蘭希望能在演藝圈闖出一片天,從模特兒開始慢慢推進到歌唱、戲劇、綜藝。
也許她會失敗、也許她根本唱不好歌、演不好戲、搞不了笑,但是……她正在嘗試,努力衝撞著無限可能,就跟奔回本壘的跑者一樣,在撞飛捕手之後,才能知道自己是否safe。
所以我不會阻擾她拼看看,就算我只能當一個旁觀者。
台灣很小,但是分別的距離依然很殘酷。
隔天我和妹妹就搬到花蓮,花蓮的房租好便宜,我們找了遠離市區的透天別墅,還有一個小小的庭院可以種植花草,甚至養條狗或貓,看能否將多出來的空間填滿一些。
搬新家,是一件很大的工程,光採購和清潔兩件事,就讓我和妹妹忙到焦頭爛額,但妹妹反而忘記邊緣性人格疾患,在汗水中重新綻放了久違的笑靨,這樣很好……醫生建議的方式,在搬家第一天就收到了成效。
早上我們去採購一些家具和生活日用品,將儲蓄花掉不少,中午我去買中餐的路上順便張貼啟示,二樓有兩個空房間,希望能租給當地的學生;下午就是大掃除時間,將滿是灰塵的空屋變成乾淨舒適的房子,畢竟我們要在這生活最少四年。
晚上,一切塵埃落定。
晚餐後,我和妹妹面對面坐在一樓餐桌,聽著窗外窸窣的雨聲,彼此東拉西扯的閒聊,最後聊到未來的房客。
我倒了杯水擺在妹妹面前,掌心還有幾顆藥丸。
「房客好相處就好,其他我是不要求太多。」
「不准年輕的、漂亮的、單身的、身材太好的女生。」妹妹提出條件後,苦著一張臉將藥丸吞進肚子裡。
「我原本打算租給附近的大學生耶。」我拿妹妹的杯子,也飲了口水,「這樣不就活生生少掉一半的機會?」
妹妹直接了當的說:「不管。」
「租給男生也好,反正醫生說要拓展新的人際關係。」我沉吟了片刻,手撐在桌面上扶住額頭,「不然我們租屋廣告上加上帥哥半價,超級帥免費,如果是無敵霹靂帥,我們倒貼正妹一枚。」
「……哼。」妹妹甩過頭,有些得意地說道:「我要找比你帥上一千倍的,好讓你羞愧吃醋。」
「哈哈哈……」我大笑幾聲,開始收拾桌上的餐具,準備進廚房洗碗。
這時門鈴響起,一連串的鳥叫聲,剛開始我還不太適應,沒有認出來是我家的門鈴聲。
「去開門,應該是鄰居吧。」妹妹手指著客廳的入口大門。
「也許喔。」我趕緊拿毛巾擦乾手,調整一下自己的笑容走到我家的銅門前,手都按在門把上了……
一張影印紙從底下門縫塞了進來。
「……」我狐疑地彎下腰撿起那張影印紙,上面用彩色墨水列印了我PO在網路的出租啟示。
「是房客。」我揮揮那張紙,朝坐在餐廳的妹妹低聲喊。
妹妹一聽,碎步跑進房間內穿上她的短褲。
我輕咳兩聲,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確認自己的笑容親切而不猥瑣後,慎重地將銅門拉開──
一個又年輕又漂亮又身材好的女人站在我家門前──而且我還知道她恰好單身──雙手拖著兩個大行李箱,看起來神色是既緊張又嬌羞,一副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模樣。
「……可蘭?」我傻傻的問。
「對不起,文泰。」可蘭凝視著我,雙頰微微一紅,語氣略顯乾澀地說──
「我看見你們有房間……要出租……」
敬請期待 我的妹妹沒有公主病 精采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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