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極容易在不該胡思亂想時胡思亂想的人。
在路過辦喪事的人家時,明知道平常心面對就好,愈是壓抑,心底卻偏偏愈是會源源冒出不敬的話語──並不是心有不滿還是怎樣,我是說,往往那甚至無關乎我當下的心情狀態。挨罵時,對方愈是憤怒,我卻往往愈加不禁想笑,就算沒有任何可以引起笑意的點存在。運氣好的話,還有機會在腦中突然無預警地開始重播以前看過的喜劇、聽過的笑話。考試時要嘛突然開始疑惑起 Switzerland 要怎麼發音、要嘛突然想不起赫爾辛基是哪個國家的首都,常常花上半節課才想出答案,卻淨是些和考試內容毫無相關的鳥疑問。最疼自己的長輩帶自己去看電影,思緒中卻開始毫不間斷的反覆起「如果他現在翹了怎麼辦」四部曲大長篇。
儘管這實際上看似不會妨礙到誰,卻一直是最令我感到困擾的問題。
自蓮蓬頭流出的水啪唰唰地落在浴室無機質的藍色磁磚地上,然後在排水口旋出淺淺的漩渦。我將水關上,擠了些洗髮精,然後開始搓揉起打濕了的頭髮。水的聲響似乎有種特別的魔力──儘管吵雜,卻反而會使周圍的沉默更加冰冷。而且,那陣冰冷的沉默並不會因為關上了水而就此散去。它只會一點一點地吞噬每一絲溫度,在空氣中蔓延,隨著呼吸侵蝕到骨髓深處。
然後,我赫然發現浴室的門沒有關好。雖然住處的浴室做了乾濕分離,所以外門關不關其實都沒差。橙黃色的燈光中,可以矇矓地從那道不寬不窄的縫隙間,看見門外。矇矓地。然後,老毛病又再次爬上我緩緩加速著的心臟,那是種令人噁心的黏膩觸感。
若要問我最討厭這毛病發作的時間,那我的回答肯定會是睡前和洗澡時。為此失眠早已不是一次兩次。
浴室的燈壞了一邊,剩下的一邊依然是毫無溫度的白光。那白光照著我總像是帶著某種不祥的預示,斜斜地向我投來。狹小的浴室,影子卻能沿著地板、沿著牆面,被拉得長長的。被拉得不像是人類。太陽穴跳動著,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外面似乎有著什麼。
矇矓地,因為沒戴眼鏡而矇矓地,我稍稍將頭轉回方才的角度。不過,並沒有浮在空中向這兒窺伺著的白臉,我只看到桌上的雜物之間,擺了個家庭號牛奶的空瓶。該死,我該把它拿去回收掉的。在洗著頭而不經意瞥見那該死東西的瞬間,我的心臟毫不留情地揪了一下,背上涼颼颼的。我加快洗頭的速度。
不對,不太對勁吧。我洗澡總是習慣將門好好關起,然後鎖上的。我剛才真的沒把門關好嗎?
也只能是如此。對,也只能是如此。別想太多。我將水龍頭打開,開始將頭上的泡沫沖去。只有這種時候,我會突然興起將一頭長髮剪去的念頭。將頭髮往後撥,我任冰涼的水沖刷著我的每一寸肌膚。一綹髮絲滑落臉龐,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昨天讀的驚悚小說突然浮上心頭。那是篇和鏡子有關的短篇作品,讀的當下並不覺得特別恐怖。
天殺的鏡子。我想。
我赫然發現,不論背對鏡子,或者面對鏡子,感覺上似乎都不太妙。面對鏡子的話,身後的浴缸正好被我自己擋去了一部份。儘管裡面並不會爬出什麼東西。嗯,肯定不會。背對鏡子的話,感覺又更加詭異。於是我側過身,面對著門的那一面。背後只有牆壁,這樣就沒問題了。
燈似乎比剛才暗了一些,就在我轉向的瞬間。鏡中的我是否有哪裡不太對勁呢?愈盯著鏡中的自己的臉龐瞧,就愈覺得陌生。我是長這副德性來著的嗎?我想起了南部老家的表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是被替換過的。印象中的他是長成別的什麼樣子的,然而,就在我去年、或者前年──或者是那模糊的哪一年──回到老家時,他卻變成了我記憶中完全不存在的,突兀的某人。他跟我的感情仍舊很要好,但,他到底是誰?我說服自己那純粹是因為自己太久沒見到表弟。
那之後一段時間,這突兀的印象始終從我心中慢慢淡去。但這一片刻,那記憶又突然襲了上來。這次是我嗎?我望著鏡中的自己,無以名狀的距離感讓世界沉入了靜音。算了吧,夠了,別再想了。我別過目光,盡可能快速地用沐浴球刷著身體,然後,將泡沫沖去。也試著將冷汗沖去、試著將恐懼沖去、試著將那些莫名奇妙的念頭沖去。
外面有著什麼在窺伺著我,那是個有著一張死白色大臉的女人。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腳,甚至不確定她有沒有手。微弱的橙黃色燈光在夏季的夜晚裡搖晃著,就像是南部老家那被成群的飛蛾碰撞著,而一面叮咚作響一面搖曳不止的、僅僅以電線垂掛著的老舊燈泡。我的印象還很鮮明,不論是那燈泡表面上一層白白的灰塵、還是老家的洗手間始終無法改善的那陣氣味。
我想試著哼點旋律,卻只是令空氣更加詭譎。顫抖著的嗓音,在顫抖著的空氣中顫抖著。停止、停止、停止。門外的她在看著。我定心凝視,門外什麼也沒有。
以毛巾擦拭頭髮,擰乾,再次擦拭。頭髮雜亂地落在臉上,陌生的臉上,我望著鏡子,她看著我。她是我。我是她。她不是我。我是妳。停止、停止、停止。搖晃的燈光、黯淡的燈光、冰冷的燈光。我擦乾身體,腳尖發著抖,拖鞋在地上摩娑著發出沙沙聲響。沙沙、沙沙沙。停止、停止、停止。我打開門。門吱嘎作響。橙黃的燈光我打開門。飛蛾叮叮咚咚地碰撞著燈管,我打開門。
我打開門。
她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