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許‧夏維茲生性精明幹練,在工作上、在商場上驅使他的頭腦從來就不是什麼問題,但要是現在問他說「你為什麼會找上這家店來」,他很可能答不出一個字。
他覺得起點應該是他在醫院櫃台辦手續,接著去安排車子的黛安滿頭大汗地出現在他後面,告訴他說,卡洛琳不在病房裡。她已經把在醫院裡穿的睡衣脫掉,換上他跟黛安為了迎接她出院特別挑的雪紡紗蘋果綠色連身長洋裝,但她的小手提包卻一併留在病房的洗手間裡,裡面裝著她的錢包、信用卡,還有手機。黛安猜想她應該是出門前去洗手間無意間忘記帶走,但看到那些東西,還是把他們兩個給嚇了一大跳。
黛安急得眼眶泛淚,不斷地說都是她不對,沒有顧好卡洛琳,夏維茲倒沒有責備她,他沒心情想那個,只想知道該上哪去找他女兒。他讓黛安先回住處去,把家裡的東西打點好,自己開著艾斯頓馬丁DBS在街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他實在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即使已經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照顧卡洛琳,臨到這個關頭,他還是想不起女兒平常的生活圈除了學校跟家以外還包括哪裡。他觀察別人言行舉止、推斷其想法跟習慣的能力都是跟商場上的對手在公事場合培育出來的,拿來應付老奸巨猾的對手綽綽有餘,碰上自己的女兒卻是一點用也沒有。常識跟他說不用擔心太多,卡洛琳都十七歲了,不是七歲的小女娃,她不會不知道怎麼回家;然而夏維茲轉念一想,醫院距離家可不近,卡洛琳身上又什麼都沒有,結果他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回家去等。
他開著車在街道上左彎右拐,放慢速度沿著車道走,想看清楚路邊有沒有那個嬌小的、穿著一身蘋果綠色洋裝的女孩,只不過來回繞了四、五圈還是看不到人,他終於開始覺得煩躁,將車子停在路邊,點起一根菸想要讓自己平靜一下。
大約就在那個時刻,他的目光落在距離他停車的位置大約往前走個十來步,籠罩在樹木陰影底下,很狹窄、似乎沒有什麼人煙的小巷子。出於某種直覺,夏維茲在車裡的菸灰缸按熄了那根他才抽了兩口的菸,下了車,鎖上車門,沿著那條不長卻異常安靜的小巷往前走,最後推開了巷底路邊懸掛著鈴鐺的玻璃門。
店主從櫃臺後面出來,帶著親切的笑容在店中央的圓桌旁拉出一張椅子,請夏維茲坐下,但他沒有坐,還是站在那裡,卡洛琳也坐在原位,手裡還是抓著叉子,棕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才要問妳怎麼跑出來?」
「我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月,想要出來外面透透氣,這應該不犯法吧?」
「妳想出去兜風,也可以跟我們說一聲啊,我可以載妳去……」
卡洛琳把叉子抓得更緊了些,聲音又變輕了:「不,不用。」
「卡洛琳?」
「我自己出去活動,對你應該比較方便吧?」
「方便?」
她掀起眉毛。「我已經聽你們打情罵俏聽了一個月了,我想讓耳朵清靜清靜。」
「卡洛琳,黛安她……」
她的聲音高了幾階:「你們連地點也不會選嗎?還敢當著我的面,在我的病房裡討論?」
「我們只是不想把妳排除在外。我們認為應該讓妳清楚一切細節。」
「讓我清楚細節?我有同意或不同意的權力嗎?你們是不是期待我對於你們的一切決定事項都要點頭說好好好?」
這是真的,那兩個人明目張膽到甚至不等她睡著。那個男人按照她的要求替她把手機帶來醫院,她在玩手機的時候,他們就在病床附近討論婚禮的籌備,她聽得一清二楚,他們要在郊區的教堂舉行儀式,但不準備請太多人觀禮,另外還要辦婚宴,那男人想挑五星級飯店但那女人不想,諸如此類。他們偶爾會拿東西過來,問說「卡洛琳,妳覺得禮服這樣設計好嗎」或者「妳要不要請朋友來」,現在回想一遍,那些問題讓她更不高興。
然後,那個男人現在就站在她面前,還敢說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她清楚一切細節」!
她氣得丟下叉子,只想起身衝出去,衝到外面大街上攔計程車,不管身上有沒有錢。但她才要站起來,店主已經出現在她身後,他將她只剩下最後一小塊的布朗尼跟只喝了幾口的咖啡冰沙,連同餐巾紙跟刀叉一塊用一個托盤盛起來,放在他剛才請那男人坐的圓桌上。
「你這是做什麼?」
店主以熟練的動作把東西重新在乾淨而光滑的桌面上擺好,拿起托盤,轉身對卡洛琳微笑:「一個人吃不如兩個人吃來得愉快。小姐,請過來坐吧,先生也請一起。本店招待的東西馬上就上來。」
卡洛琳聽了他那句話,一下子竟完全反應不過來,很順從地應了店主的招呼,在鋪了軟墊的高背柚木椅上坐下。她瞥了那個男人一眼,發現他也是一樣的反應,左手兩隻手指輕輕搔抓額角,眉心露出細紋,表情充滿困惑,看起來完全不像個成功的生意人。
「這究竟是在玩什麼把戲?」
他那問題有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她,但她只聳聳肩,沒有回答。
夏維茲落坐之後沒多久,店主端上水杯,也幫卡洛琳把水杯加滿。她看到那男人顯然是渴了,拿起杯子一口氣喝掉了一半,接著心滿意足地放下杯子,讚了一句「好喝,這水不錯」。
「是嗎,先生?這不過就是普通的檸檬水啊。」
「比醫院裡的水好喝多了。」
有那麼半秒鐘時間,卡洛琳差點笑出來,最後還是忍住了,將視線掉開,抓起叉子把最後的一口蛋糕送進嘴裡。店主顯然正好打開烤箱,因為櫃臺後面傳出來的香氣陡增一倍,接著一杯伯爵紅茶與一份直徑大概有卡洛琳的前臂那麼長,熱騰騰的披薩就送到兩人所坐的桌上,夏維茲跟卡洛琳看了餐盤上的東西都嚇了一跳,因為那塊披薩並不是照平常的方式切成幾個等份,它上頭一條切線也沒有,雖然還是披薩,在細心切成薄片的臘腸、青椒與雞肉上頭舖滿香氣四溢的淺黃色起司,但最驚人的,是店主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在披薩上頭烙了一幅圖。
「這是什麼?」卡洛琳一時忘了盤據在心頭的不悅,好奇地打量著那紅色的圖案。她對面的男人也把頭湊過去,端詳了一下那幅圖,然後說出答案:「這是歐洲的地圖!」
「歐洲地圖?」
她再仔細看。她覺得那紅色的線應該是番茄醬弄出來的,雖然不是筆,沒法畫得非常精細,但看輪廓線,從上方斜斜往下,到偏南的位置往內凹出海灣,凸出半島,確實有歐洲地圖的模樣,而且店主並沒忘記把獨立於歐陸之外的島國也畫上去。店主送上兩副新的刀叉,卡洛琳拿起叉子,猶豫了一秒又把它放回餐盤上,夏維茲看了她一眼:「妳不餓嗎?」
「也不算是。」她剛剛吃了一個布朗尼,但它實在太小了,現在聞到披薩的香味還是引起了食慾。她斟酌著用詞:「我只是覺得,嗯,有點捨不得吃。」
「的確,這麼別緻的披薩,吃掉實在太可惜。」
話雖這樣說,他還是拿起餐刀。卡洛琳看著他端詳了那幅歐洲簡圖整整十秒,然後抬起視線,露出笑容:「這樣吧,卡洛琳,我們來玩個遊戲,如何?」
「什麼?」
「我們來比賽,誰能講出這幅地圖上的哪個位置是哪個國家,那那個國家的披薩就歸那個人吃。要不要試試看?」
卡洛琳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已經講了一句「冰島」然後朝最上方的位置下刀,切下一塊披薩。
「好吃!」
「太奸詐了!」卡洛琳的好勝心來了,她連忙抓起餐刀:「英國!」
夏維茲伸出叉子架住她的刀:「等等,等等,旁邊那塊可要留下來。」
「那是愛爾蘭,也算我的!」
那披薩真的很好吃,餅皮既薄又脆,起司也很香,她吃得很開心;不過她得意的表情並沒持續很久,只維持到西班牙跟葡萄牙被切掉的時候為止。
兩人爭著動手,法國、德國、瑞典、挪威等大國很快就被瓜分得乾乾淨淨,來到接近中歐跟東南歐的時候,卡洛琳先慢下了速度。
「這應該是……」她稍稍皺起眉頭,眉心露出細細的紋路:「羅馬尼亞?」
「不是,羅馬尼亞在更南邊一點。這一區一共有三個國家,奧地利,捷克跟斯洛伐克,三個國家差不多像一個三角形。」夏維茲用餐刀的刀尖在披薩上頭比劃:「猜猜看,哪一個是哪一個?」
「唔……」卡洛琳努力回憶:「我記得有兩個國家比較扁一點,連在一起是橫長的形狀……」
「那是捷克跟斯洛伐克。」
「所以,這個就是奧地利囉?」她切掉其中一塊,一面咀嚼一面打量紅線圈出的另外兩區:「捷克……斯洛伐克……」
「哪一個在東邊?」
「東邊……?」
「還有,這兩個國家當中,有一個在工業方面很厲害,另外一個風景漂亮得多,有很棒的滑雪場喔,假如妳答對的話,冬天我們去滑雪。」
卡洛琳的眉頭皺得更緊,努力翻尋記憶。地理向來不是她的強項,但是他提到「工業」二字倒是給了她靈感。她又思索了大約一分鐘,最後將刀尖落在西側那一圈,語氣有點不太確定,彷彿很期待答案:「這個,是捷克吧?」
「對了,正確答案。」夏維茲把叉子移開,讓她把兩小塊披薩都吃掉。
接下來他們二人又較量了幾回,卡洛琳輸掉了塞爾維亞、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還有保加利亞跟土耳其,獲得烏克蘭跟羅馬尼亞。最後的一大塊是俄羅斯,卡洛琳已經有點吃不下了,就跟夏維茲兩個人分掉。店主把盤子收走之後,卡洛琳拿著杯子喝咖啡冰沙,若有所思地咕噥著「我倒沒想過,連吃個披薩也會遇到歐洲地圖」。
「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不過還滿有趣的。那今年聖誕節,我們就去斯洛伐克滑雪吧?」
「『我們』?」
「當然囉。」
「你走得開嗎?」
「帶家人去滑雪度假有什麼不對的嗎?我記得妳大概四歲的時候,那年聖誕節我跟茱莉亞帶妳去瑞士,妳那時候太小,不能滑雪,我抱著妳坐雪橇,結果衝進雪堆裡面,弄得滿頭滿臉都是雪。」
卡洛琳思索了一下。
「這樣說來,家裡那些錄影帶裡好像有……」
「有嗎?回家之後我們找來看看。我那時候的樣子一定很好笑,我記得茱莉亞看到我們的時候笑得前仰後合,不過她後來整整唸了我兩個小時,主要是因為我把妳的頭髮都弄濕了。」
卡洛琳看著眼前的男人,意識到進店時那番惱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看看他,他進店的時候臉紅通通的,頭髮還有點散亂,應該是在外面走了好一陣子;吃東西的途中他把西裝外套給脫了,領帶也鬆開,變得不再那麼……遠。
其實她不是不能理解,他在試圖改變,比方說他跟費爾普斯同時請一個月的長假,把時間都花在醫院,輪班照顧她,那段期間,她偶爾在睡夢中還會覺得怪怪的,彷彿祂仍然跟她在一塊,或者重溫關於祂最後的、也是最可怕的那段回憶,那時候她會在深夜裡滿身大汗地驚醒。奇怪的是,晚上坐在她枕邊的,一直都是那個男人,一個月來都是這樣。他會笨拙地想要摸她的頭,或者匆匆忙忙地跑去衣櫃那邊幫她找替換的睡衣。
最初一段時間,她不是很信任他們兩個。她覺得他們一定在玩花樣。
同時,她也在想,他可能是在補償。為了很多很多東西補償她。
櫃臺後面傳來水聲跟叮叮噹噹的雜音,她轉頭過去看,店主正在洗盤子,他們的視線正好撞在一塊。
即使中間隔了大概三個大步的距離,她都看得出店主黑紫色的眼睛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她。
她突然想起大概半個多小時之前,他說過的話。
「妳有人愛,有人疼,經濟上不成問題,妳什麼都不缺,妳自己心裡很清楚」。
她還捧著已經空了的刻花高腳玻璃杯坐在椅子上,夏維茲喝掉了最後一口紅茶,起身走到櫃台那邊去付帳。她看到店主把手擦乾,跟他低聲交談了幾句話,收了錢,遞出一樣東西。
接著,他轉身朝她走來,伸出一隻手。
「卡洛琳,我們回家吧?」
她仰頭看著他,雙手仍然捧著杯子,坐在原地不動。
兩人之間僵持了大約十五秒後,男人先動了。他拿出一支色彩繽紛的棒棒糖,遞到少女的面前。
「乖孩子有權得到一支棒棒糖,卡洛琳喜歡棒棒糖對不對?」
少女的棕眼瞪大了,有一秒時間看起來好像要哭,但隨即又往上吊起。
「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娃娃了,『爸爸』!」
鈴鐺的聲音漸漸轉弱接著淡去,店內重新恢復成除了角落那張單人桌以外沒有其他客人的景象,店主在櫃臺底下的電腦那裡摸索,停掉布拉姆斯的鋼琴曲,改放別的。坐在角落裡的青年拿著鋼筆在筆記本上寫字,聽到音樂的時候把頭抬起來:「爵士?看來你心情不錯。」
「廢話?剛剛那個爸爸給了不少小費。」
「少跟我胡扯,你高興絕對不是因為小費。」
店主翻翻白眼:「好吧,我承認,我盡力了,還好看起來有解決。說到這個我應該跟你算帳,這麼大陣仗的客人,你應該早點跟我說才對啊!」
「所以我就說我不覺得你有來不及準備的樣子啊?」青年慢條斯理地推了一下眼鏡,還裝模作樣地把筆蓋上收回上衣口袋。「披薩可不是三分鐘就可以做出來的東西,你跟我說你什麼也沒準備?我才不信。」
店主被這一番搶白,只哼了一聲,但臉上卻掛著笑容:「算了,反正最後還是有趕出來。我希望那位小姐不會再需要來找我們。」
青年抬了一下眼鏡,微微一笑,那笑容跟店主一模一樣:「我想應該不會了吧。」
下篇花我最多腦袋的地方,應該很好猜。(眼神死)
一樣,縮圖是跟獵‧魔者與亞蘇的專屬繪師
紅蓮九燕借的,再度一鞠躬表示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