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從五月中左右,我開始在簡餐店(在日本好像稱之為家庭餐廳?)打工。老闆看我外型姣好、嗓音極富磁性、笑容像冬日的太陽一樣溫暖瀟灑,非常適合應對客人以及騙走正妹顧客的芳心,所以讓我擔任外場服務生。
我的工作內容,不外乎就是替顧客帶位、端盤子、清潔環境。除了要閃避橫衝直撞的小孩子之外,也要小心被女客人吃豆腐。不過整體來說還算輕鬆,並沒有特別辛苦的部份。
對於一個小說創作者來說,「觀察」變成一種自然行為。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漸漸能夠將這些客人分種別類。雖然說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但還是找得到相通的點。
年紀是一個很明顯的特徵。
五十歲以上的客人,對我們這些服務生非常有禮貌。他們很樂意奉上一句「謝謝」,好讓我很甘願地為他們服務。除了講話音量比較大聲之外,我倒是很樂見這些客人光臨本店。
四十歲左右的客人,其實跟前者差不多,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們稍微安靜一點,談吐上比較溫和。而且不會吃得滿桌都是,害我們這些服務生擦得半死。以顧客來說,這是最優質的典範。
三十歲左右的客人,幾乎都會帶著孩子,所以每次離開的時候,桌面都是湯汁或食物殘骸。雖然這些客人沒什麼太大的缺點,不過看見有些父母讓孩子拚命滑手機或平板,甚至自己也在滑,我就會皺起深深的眉頭。
雖然只要別太超過,想怎麼樣都是顧客的自由,儘管整桌都在低頭滑手機,氣氛冷淡得像是冷藏櫃,也不是我能干涉的。不過,如果因此影響到我們的工作,那就理所當然會引起我的不爽。
二十歲以下的客人,這族群比較特別。他們有的就是拚命滑自己的手機,有的負責應付服務生,有的聊天。彷彿每個人都有各自份內的工作。而最讓我討厭的地方,就是他們總會在吃到一半的時候,開始滑起手機。我走過去詢問「請問可以收餐了嗎」,居然還回答「還要吃」。你他媽要吃就趕快吃,不要吃到一半滑手機,這樣我們根本無從判斷是否可以收餐了。
服務生與客人的立場永遠是對立的。客人認為他們有權以任何形式享受餐點;服務生認為客人就該在一個小時之內完成「點餐、用餐、離開」這個步驟。總而言之,這場戰爭將永無止境延續下去。
這一天,我和往常一樣遇到一個令人賭爛的情況。
「不好意思,為您送上餐點哦。」
我端著餐點,站在桌子的旁邊,準備把這該死的餐點放到桌上。然而,坐在位子上的一對情侶,正好都在滑手機。看見我端著美味的食物來了,就往後一靠,希望我處理一切。但是他們的飲料都放在桌上,擋住我放餐點的道路,而我已經沒有空手可以移動飲料了。
我就像是一尊雕像似地站在那裡,用冷峻的眼神瞪視他們。接著女方才回過神來,將飲料杯移到旁邊去(不知道為什麼,通常都是女生動手,男的好像手廢了一樣),我這才很不高興地把餐點放到桌上。
哼,我心想,就算科技再怎麼進步,也應該發覺到自身對於現實世界的意識感正在萎縮才對,而不是盡可能把靈魂投入在手機或平板。不過就算這麼說,大概也沒用吧。
五分鐘之後,我再次端起餐點,來到那一對情侶的桌邊。
可是,情況跟剛才完全不同。
桌面上,除了飲料杯以及我剛才送上的餐點之外,還多出一支被折成兩半的手機。
我看向女方,她正一臉憤怒瞪著對面;我轉望向男方,他一下看著桌上的斷裂手機,一下看向自己的女朋友,表情像鵝一樣呆滯。
我還試著摸清頭緒的時候,男方突然開口說:「妳幹嘛?」
女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似乎在緩和自己的情緒。
「我受夠了。」女方有點激動地說:「我們明明就坐在一起,為什麼我還必須用LINE跟你對話?」
男方像是醒悟過來似的,神情從呆滯換上憤怒。
「就因為這種狗屁理由,妳就折斷我的手機?」
「什麼叫狗屁理由!」女方拍了一下桌面。「你整天都在滑手機,有時候跟你講話你也愛理不理的。我是你的女朋友耶!可是我卻感受不到被重視的感覺!」
「不好意思,您的——」
我打算好心介入,卻被男方的咆嘯打斷。
「我又不是一直不理妳!妳以為妳今天是坐誰的摩托車來的?如果我不理妳,我還會載妳嗎?」
「你只不過是載我來吃飯罷了,這種程度的事情,連計程車司機都做得到!你要是真的想理我,就應該放下手機直接跟我對話,而不是透過手機,用那種沒感情的文字跟我交流!你太依賴手機了!甚至手機沒電就放棄出門!我已經受夠了!」
被女方這麼一說,男方頓時說不出話來。
「不好意思,您的——」
我打算再次介入,可是又被女方的怒罵打斷。
「如果手機比我重要的話,那麼我今天弄壞你的手機,你是不是就要跟我分手?」
男方的態度突然放軟。「手機怎麼會比妳重要呢?」
「既然如此,我希望以後我們獨處的時候,你可以放下手機,直接跟我對話。要不然,以後我也不去你家了,只用LINE做愛算了。」
他們一直沒有察覺我的存在,就連私密事也說出口了。我只好裝作沒聽見,繼續站在旁邊。
然而,男方沒有立刻答應女方的要求,反而抿起嘴唇,一臉猶豫不決的樣子。似乎正在跟自己的內心做一番掙扎。
「很難選嗎?」女方的語氣像極地一樣冰冷。「在你心中的地位,我和手機一樣重要?或者,手機比我重要?」
「我、我是可以多挪出時間陪妳,可是——」男方吞吞吐吐地說。
這時,女方突然站起身來,以冰冷的視線看著自己的男朋友。
「當你說出那句『可是』的時候,就已經證明我的地位不如手機。」
說完,女方轉頭就走。
「不好意思,您的——」
我很想趕快把餐點放下,趕快離開。可是男方也站起來了,跑去追女朋友。他們已經付過賬,所以無論是否吃完餐點,隨時都可以離開,並不會造成本店的困擾。然而他們開始在店門口大吵,同時拉拉扯扯,上演一齣莫名其妙的悲情戲碼。這影響了其他客人的用餐品質。於是我放下餐點,走出店外,準備阻止他們。
我才剛走出店外,一頂安全帽忽然朝我襲來,我以優越的運動神經穩穩接住它。看來是女方扔向男方的,但不知道是控球不穩,還是被男方躲掉,轉而飛到我這裡。
「妳冷靜一點好不好!」
「冷靜什麼!」女方已經哭出來了。「反正我對你來說也不過如此!」
「拜託,我並不想跟妳分手——」
「可是我想!」
爭吵停止下來,空氣變得沉默。就連飛蛾撞電燈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已經沒辦法再跟你相處下去了。」女方冷冷地說。
接著,男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搶走我手中的安全帽,踩著憤憤的步伐,跨上自己的摩托車,把女朋友扔在這裡噗噗騎走了。
我想說,已經沒我的事了,我可以回去工作了。可是女方還站在原地,摀著臉哭個不停。身為一個有禮的紳士,儘管已經踰越我的工作範圍,我還是決定上前表示關心。
「小姐。」我說。「妳的餐點已經好了。」
對方抽抽鼻子,試著讓眼淚止息。然後走過我身旁,進入店內。
大概是剛剛才失戀的緣故,胃袋頓時放大兩倍,那個女孩把兩份餐點通通吃掉了。不過她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坐在原位,看著桌面發呆。
直到打烊時間,她依然坐在那裡。基於想要趕快下班的心理,也不管她是否難過,我走過去對她說:「小姐,打烊時間到了。」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或搖頭,只是繼續坐在那裡。
我覺得很為難,決定改口說:「小姐,如果妳需要有人載妳回去,我可以幫忙。」
她終於點頭了。我感覺如釋重負。再也沒有什麼比應對失戀的人還要麻煩的事了。
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出店外。我這才開始自己的清潔工作。
下班打卡之後,我騎著摩托車來到店門口。她站在馬路邊,抱著自己的包包,一臉黯淡。我朝她點頭示意,她便朝我走過來。
「上車吧。」我說。
她先是猶豫一下,然後才坐上我的摩托車後座。
「妳住哪裡?」
她報出住家的位置,我才轉下油門。摩托車駛向晚上十點的夜路。
當然我是一個身心健全的男人,動起歪腦筋也是情有可原。半途中,我心想要不要順路去便利商店買個保險套。不過仔細一想,這樣太趁人之危了,所以還是決定作罷。就算是我,也不會卑鄙到對一個失戀的女孩出手。
我們抵達她所居住的公寓門前。
「謝謝你。」她說。
「不會。」
我心想,是不是多安慰她幾句比較好?但這畢竟不關我的事,我也不好說什麼,所以選擇沉默。
正當她轉身走向自己的公寓,我突然想起什麼,趕緊叫住她。
我從口袋裡摸出那支被折成兩半的手機。收拾餐點的時候,我順手收起來的。
「妳忘了這個。」我說。
她皺起眉頭。
「不好意思,能夠幫我處理掉嗎?」
「好的。」我以職業式口吻回道。
「啊,對了,裡面的SIM卡——」
她似乎打算拿回SIM卡。大概是擔心被我拿來挪為己用。
「這個請放心,」我說。「因為我沒有手機。」
「真的假的?」她笑了出來。「你是原始人嗎?」
「我朋友也都這麼說。」
相視一笑之後,她向我揮手道別,接著走向自己的公寓,消失在門後。我再次發動摩托車,往回家的路線前進。經過一塊長滿雜草的空地時,我順手將手機殘骸扔進草堆裡。
在那之後,那位女客人經常會光臨我們的簡餐店。一個人獨自坐在角落的位子上。沒有伴侶,沒有滑手機。總是讀著從刊物架上拿下來的雜誌,或者發呆。從她的表情看來,似乎已經走出情傷了。
當我們的視線交會在一起,我們臉上就自動泛起笑容。這也成為我們無聲的默契。
如果她也滑著手機,我想,這樣的默契就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