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唧唧、晴空萬里，若實似虛的浮雲飄盪著。他靜靜地橫躺在散發著蒸騰熱氣的柏油路上，像是一條正漸漸熟透、捲曲的培根，滋滋的聲響彷彿在耳際響起。
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像是把握這夏日午後的美好時光，正做著日光浴般。左腕上，精緻而看來價格肯定不斐的進口錶，被毒辣的日馭照得發燙，再怎麼富有的暴發戶，也不會在海邊戴上這種錶。
沒有人不識趣地上前詢問是否需要陽傘或防曬油，不是因為歧視穿著西裝的他、也並非因為這兒不是海灘，而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名倒臥在柏油路上的男子早就死透了，死得比烤盤上的培根還要徹底。
一名金色長髮，瀏海挑染成水藍色的男子走近了他，穿了環的嘴邊叼了根菸，內行地沒將帽子上的貼紙撕去，隱藏在墨鏡後一雙令他自卑的小眼睥睨似的盯著眼前的路障。
寬鬆的垮褲令男子的雙腿顯得異常的短，跨越眼前地上這名一動也不動的障礙物，對他來說似乎是道難題。
於是他揚起短腿，開始一腳一腳的踹著那名素不相識、更無法出言不遜的西裝路障。啪喀。沒多久，其臂骨斷裂的聲音便清脆的傳出，但人體擅於吸收衝擊，更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容易移動。汗珠滑下，垮褲男將嘴邊已燃燒得差不多的菸蒂隨手扔在依然筆挺的淺藍色襯衫上，便轉身離去。
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襯衫被燒出了一個洞，甚至還在自己胸口留下了一道疤痕而惱怒，西裝男依然盡忠職守的躺在那兒，扮演好一具屍體的角色。
不知道過了多久──因為他手上的錶早已停止轉動，儘管曾打著堅不可摧的名號。破碎的玻璃錶面下，指針歪斜地指著十點鐘的位置。
究竟為何會躺在這裡呢？如果他的大腦還能運作，想必會如此這般地感到不解吧，不過，很顯然地他並沒有那個機會。
一名撐著深藍色陽傘的年輕女子，牽著走路仍搖搖晃晃的女兒走了過來。似乎不曾有人告訴她，深色面在外的陽傘只會吸熱。一副和臉蛋不成比例的太陽眼鏡卡在女子的鼻樑上，鮮豔的口紅在其唇畔駐留，踏著喀喀作響的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晃的程度絲毫不較她女兒遜色。
一手牽著女兒，一手取著陽傘，她悠閒地哼著歌──直到那西裝男酣睡的身影出現於她的視野。
「呀啊──」
硬是比女高音全力唱出的音色高了整整八度，陽傘掉落在地面，一頭波浪捲的長髮反射著陽光，兩行潔白的貝齒在掩住了下半臉的一雙嫩手間若隱若現。
風將陽傘喀啦、喀啦地吹到了一旁的陰影處，名牌包的一邊提帶自那香肩滑落，一旁的女兒聽見她的尖叫，也不明所以地嚎啕大哭了起來。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像是連放大片都要掉了出來一般。
回過神來，不敢再多看上幾眼，女子連傘也沒拿上，就急忙牽著女兒離開了巷弄。狹窄的巷弄中，廢棄家具等雜物，堆放在紅漆已然褪去不少、而蒙著一層灰白的鐵皮屋旁，另一側則是一堵不高的水泥牆，上頭架著齜牙咧嘴、繡跡斑斑的鐵絲網。
陽傘的兩個角折成了詭異的角度，如同男子向外彎曲的右手臂。陽炎冉冉，扭曲的空氣中隱約留下了一陣香水的氣味。
男子的心情沒有好到能像女子那樣哼著輕快的旋律，事實上，在這樣的天氣裡做了這麼久的日光浴，或許他的聲帶也只發得出嘶啞而破碎的噪音了。一隻蒼蠅在他的頭上嗡嗡盤旋許久，然後停在了他半張的瞳孔上，他卻只能無神地任放大的瞳孔凝聚在名為Nowhere的遙遠彼方。
太陽剛登上巔峰，如果沒在這兒愛上日光浴的滋味，男子的辦公室就和正午的太陽一樣高，然而，命運卻讓這一切就像他總喜歡在公務處理完時來上一根的高級雪茄，在曦和的烈焰中化為了灰燼。
冷不防地，一道重量壓上了他，筆挺的西裝因此多了幾道皺痕，但他非但沒有出聲抱怨，還沉默地凝視著壓上了他的那個人。濃濃的酒臭味混和著還沒散去的香水味，刺激得連屍體也不禁要皺起鼻頭來咒罵幾句。
「我說老兄、你躺在這兒是要幹什麼的。」他咕噥著，也沒起身，就索性這樣歪斜地倚著西裝男坐下，一隻手還拿著深綠色的酒瓶：「噯、算了，聽我抱怨幾句好唄？」
他大口灌下幾口酒，也不等對方回應，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家那個阿昌啊，整天遊手好閒，都讓他讀到高職畢業，還每天只會盯著那個螢幕吼，都不知道在幹什麼，問他也只會說我不懂。」滿臉鬍渣的男子有著黝黑的皮膚，結實的肌肉透漏了他的職業。他的鬍渣摻雜著些許灰色，如同他那頭只隨便修剪過，而有些參差不齊的平頭。
話匣子一開，便像是沒有停下來的一刻，男子以粗曠的嗓音滔滔不絕地、從他的兒子、他那越來越疏離的老婆，甚至到鄰居、工地的同事等等，一直講到了夕陽西下，他才將酒瓶中最後一口已經溫掉的啤酒喝下。
「呼……爽快多啦，下次再約出來請你喝一杯！」男子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搖晃著站了起來，便帶著渾身酒味離去了，卻意外似乎是個真摯的人。如果還活著的話，肯定能和他成為朋友的吧。
屍體的腦袋並不會轉動，但他心想。酒瓶就這樣被留在他身旁，橫躺著已在他的腹側，渾身的酒味加上皺摺的襯衫，就是經過的路人認為他是喝酒喝到掛在路邊，也不會受到責怪。
西方的天空被染成了整片的血紅，如同最後一刻烙印在男子視網膜上的瞬間。或許也差不多是放學時刻，一群嬉鬧著的國中生一面互相打鬧，一面走了過來。
「欸幹，你們看，那是三小。」
帶頭的男學生以要低不低，正值變聲期的嗓音指著他說道，其他人也很快地圍了上來。
「他是掛了還怎樣？」最後走過來的，是一名留著短髮、帶著眼鏡的學生，打扮得中規中矩，一手還拿著單字書在背。
「不知道、欸靠北有酒瓶欸。」另外一位學生踢了踢酒瓶，發出清脆的聲響：「酒味好重，我看這北七是酒喝太多吼。」
「哈哈智障，大白天就在那邊酗酒，難怪啦。」
「欸他真的沒呼吸了耶。」有人壯著膽子將手湊到他鼻子底下，更有人抓起了他那扭曲的右手想要量脈搏。
「就死死好啊，反正我看他也是會酒駕撞人那種，永絕後患啦。」方才說他是智障的男學生依然不改語氣，繼續大聲說著。
「哈哈阿宏你講話好機掰，你小心他今天晚上去找你。」
「幹你娘哩洗咧公殺洨啦，賣底蝦靠北靠母。」送了對方一記中指，他的聲音卻隱隱發著抖，他一面站起身，一面說道：「幹，走了啦。」
幾個人打著嘴砲離去，西裝男耳際的音量愈來愈小、愈來愈小。直到最後一名低頭滑著智慧型手機的學生跨過他離去。
蟬聲依然嘈雜得不像話，幾隻蜻蜓在鮮紅的空氣中游移著。如同男子身後的柏油路面，那層泛著水光的，赭紅上的倒影。
白色襯衫上多了幾筆以奇異筆畫下的歪斜筆跡，男子的襯衫是紅的、臉是紅的，瞳孔也是紅的。唯有黑色的外套和西裝褲，吸去了一切顏色。
數日後，他才默默地被搬走。只徒留一股煙味，混雜著香水味、酒氣，和一絲奇異筆的刺鼻。背後徒留著傷口，兇器卻早已消失。
暗處裡，某個人依然拿著染上了鮮血的刀，而沒有人知道下一個受害者是誰──或許是痞子、或許是少婦、或許是工人，又或許是……你？
--------------------
冷漠是可畏的。
本來想更深入地對西裝男的身世與死因做描述，
連背景故事都想好了。
不過最後卻突然覺得，
或許正是這樣莫名其妙的結局，
才適合這樣莫名其妙的小說。
也或許根本沒有什麼適合不適合可言？
創作內容
【短篇】沉漠－冷默
短篇小說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