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怪人。
在那名為「死亡」的巨大牢籠中,唯有他,總是帶著微笑。
我是個獄警,快四十歲的獄警。
在將近四十年的人生中,從小到大,我都被家人寄予厚望--因為我是獨子。
從小就「必須」要品學兼優,就讀最好的學校,成績應該要在全班至少前三名,操性至少要有九十分;二十歲交往的第一個女友是父母介紹強迫交往的(自己找的一概不被承認),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個工作是父母要求的「公務人員」,一做就快二十年。
我跟那個「第一個女友」並沒有結果,因為我父母覺得即使女方再優秀,但結婚還是要看家庭背景云云,最後我是相親結婚的。連跟對方的手都沒牽過,就簽了結婚證書。車子該買哪種、保險該買哪種、一年應該存下多少錢、該投資什麼選項,他們都會幫我決定好。
渾渾噩噩的在父母指手劃腳之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就過去了,眼見四十大關將近,日子過的味如嚼蠟的我,開始渴望拋開一切包裏去旅行。
--妻子最近開始越來越有爸媽的樣子了,完全不像剛開始時的體貼。
我們之間生了三個小孩,好不容易才滿足父母至少一男一女的期望,但他們開始把一些要求也加諸在孩子身上。
--壓力。
等我發現到的時候,滿滿的壓力早已迫的我越來越常在空檔的時間發呆,滿腦子就想著要找個沒人認識我、找不到我的地方躲起來,好好的享受一個人自由的生活。
幾個月前,我被人事調動到看管死刑犯的單位,明明再過幾年自己就可以請退休了,居然會調動我……當時有種茫然失措的感覺。好像被規劃好的路線第一次出現了不明錯誤的偏移。可致命的是,我並沒有導正它的能力。突然間意識到這點的我,只覺更加驚慌。
還好到現場後,看到的是只有左右各十間的單人牢房,其中有關人的也才三個,看來這是個涼缺,可能只是因為我表現好才特別把我調過來的,謝天謝地。
三個人中其中兩個一個是犯下極殘忍的連續殺人案的犯人,他的表情始終都是陰騖不矣,一雙眼睛總是駭人的發出精光,就像一把出鞘的寶劍;另一個身材魁武的是犯下多起重大傷害犯行經三審因毫無悔意被判死,但在長年被關之後,已呈現有點自暴自棄的狀況,陰晴不定。
而最後一個,也是其中最奇怪的犯人,他永遠都帶著讓人覺得溫暖的笑容,每天都會跟我們這些獄警打招呼。
他的罪名其實是裡面最駭人的……因為他是所謂的弒親犯,據狀他殺害了全家六代一共三十八條人命無論老小,驚駭社會。
他的案件審理的速度快的創下當時的紀錄,整整快兩萬多頁的罪狀洋洋灑灑,檢察官光打字手就快斷了!更別提那些負責移送報告的法警跟審理的法官們,身心俱疲。
他在審理其間對檢察官所指控的所有內容一概坦承不諱,從頭到尾非常的有禮貌,甚至還為漫長的審理過程向所有承案人員道歉,極度良好的態度,配上他溫和儒雅的外貌,反倒更顯的這案件的驚世駭俗。
各大媒體精銳盡出,將案件的過程描寫的曲折離奇、暴劣異常,極致的喪盡天良,最後的結論都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老調。
這天,是他要被處死的前一天。也是我即將迎向結婚二十週年的悲慘日子。
老婆老了,孩子也大了。四個人不約而同的處在最叛逆的階段,每個人都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與願望,不過卻從沒有人過問過我。連我的四十歲生日也沒人幫我慶祝。而我,也越來越習慣這樣的現況--像是個只負責掏錢的空氣,只要回答「是。」就好,其他的字句都是多餘的。
但越是這樣的狀況,我就越想要拋開一切自我放逐。原先我以為可能只要忍耐到我退休後情況就會好轉,但現在看來,我當初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事情從來不曾照我的預想走過。
也許是我鎮日心不在焉,也許是因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難得開口說些招呼語以外的話。
「--伊嚴警長好像心事重重呢。」
一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從虛空中驚醒,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前我都以為他是不知道,現在想想,原來他是為了避免嚇到人,所以都會刻意不叫人名,避免造成別人的心理壓力……畢竟,誰會希望自己的名字被死刑犯知道啊?
即使他人現在被銬上四肢鎖在監獄中,但他的犯罪事實仍沉澱澱的壓在那。每個人都懼怕他逃出的一天,因此其實每個進來值班的獄警都會偷偷的藏起名牌,以防被他知道名字。
「……」
從牢房西面的鐵窗斜照進來的日光照亮了他那溫柔的笑容,但我沒有回應他什麼,有那麼一瞬間,我看著他乾淨清澈的眼睛,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空殼,除了基本的維持生理運作的機能外,啥都沒有。
一時之間那種微妙的氣氛漫延在昏暗的監獄中,我的尷尬對比他的自然,沐浴在陽光照射下的他,顯得閃閃發光。
他的牢房門口放著的飯碗他一口也沒動。自從他的行刑日決定後,他就越來越少進食了,但卻無損他那怡然自得的氣質,略為削瘦的臉反而帶出了一種我見猶憐的韻道。
從他開誠布公的請我們減量送飯後,他越來越少移動,就像是靜靜的等待死亡降臨般的恣態,從他的一成不變的笑容中,反倒看出了一條解脫的弧線。
「伊嚴警長對現在的生活覺得不如意吧?覺得茫然度日的每一天很無力,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也喪失繼續活下去的動力,開始一心尋求解脫?」
他語氣淡然的話每句都狠狠的擊在我的心臟上,即使隱身在陰影中,我仍然能明顯的感受到那種血色從臉上「刷」的退去的感覺,隨後則是驚恐又茫然的害怕湧上,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該怎麼去處理這些失控的情緒。
他的聲音很輕,但那聲音,卻有力的迴盪在死寂的牢房中,帶起了另外兩個人的注意力。
我知道其他兩人開始注意的聽著這裡的動靜,即使他們並未有任何動作,但那種被人注意的壓力卻準確無誤的被我接受到……畢竟,我從小就是在那種狀況下長大的,我太習慣那種感覺了。
「伊嚴警長雖然身體是自由的,但心卻在牢籠裡呢。」他笑笑的說,並舉起了他的雙手,讓陽光反射在手銬的鐵鍊中,激起一陣陣細密的閃光,映照在牢房冰冷的石牆上,像是水的摺摺光波般,他笑的很開心,像個孩子一樣,享受著簡單的樂趣。
「我呢,雖然身體被拘住了,但我的心一直在旅行,透過觀察、透過書本文字,透過時間推移,透過語言情緒,我已經到過很多很多我以前去不到的地方了。」我的身軀一震。
旅行。他說中了我最渴望的事物……旅行。
「伊嚴警長渴望著身的旅行,卻忘了讓心也去旅行,這樣再多的快樂在警長的面前,警長也會看不見哦!」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的咀嚼消化他說的話,但我卻只覺得更加的茫然。
犯罪心理學有教過我們,我們不能隨著犯人的話起舞,但他的每一句話都觸動了我內心最深處的地方,我反而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反駁他。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最後我服軟了。
四十多年的人生,空白的可笑,我甚至想不起來上一件自己決定要買的東西是什麼。我搖搖晃晃的走在別人規劃好的路途上,直至四周已變成萬丈深淵,前方的路狹小而破碎,我卻寧可盲目的向前走,無視那些不斷剝落的道路,在自己走過後化成虛無--即使自己早就知道這條路繼續走下去依然什麼都沒有,但自己仍任由別人為我上緊發條,決定方向前進。
中途真的沒有退路嗎?沒有任何叉路嗎?我不知道。因為我早已打從一開始就無視了。
「如果伊嚴警長願意的話,明天凌晨我行刑前,請務必與我一會,就當是我的臨終遺言吧!我相信它可以打破警長現在陷入的困境的。」他帶著真誠的微笑說。
六月四日凌晨三點四十二分,他拒絕了麻醉的過程,也不願進食,待四點三十分,他神情自然的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走上死刑台,略為斂起微笑的他,挺直的脊樑看起來有種獨特的威嚴。
我依言在他執行死刑前十分鐘聽取他的最後遺言,由於是死刑犯正式提出的請求,由於情節合情合理,被核準後,我才能無視心中不願的那塊,走上前聽取他最後的話語。
「……」他好像張嘴說了什麼,但我卻沒聽清楚。是因為虛弱的關係嗎?
算起來他也已經近三天沒有進食了,他示意我再靠近一點,於是我將耳朵傾在他的嘴旁邊,那時的我完全沒意識到危險,只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執行。
「……我是幫人揹黑鍋的。」小聲但清晰,一句話像炸雷般的轟開,我整個人瞪大了眼愣住。
「我欠對方一條命,而且我也不願意讓真兇揹負弒親的惡名,哈哈……畢竟人都死了,就讓她安心的去吧。」他淺淺的苦笑聲,抽得我的腦一片空白。
「知道案件為什麼可以審這麼快嗎?我相信你應該可以明白其中緣由,只要你願意細想的話,那點蛛絲馬跡你一定抓的到,畢竟,你也是靠著無數的實績才站上這個位置的。」
驚雷一聲接著一聲,打的我內心也跟著一片慘白。
已死之人……驗屍報告中最晚死的人……他的女兒。
負責審查案件的法官跟檢察官還有法警……都是父親那邊的派系。
可是他呢?是在哪個環節跟父親扯上關係??
「……接點……哪?」我吶吶的說。
「新安醫院,1998年,集團誘拐犯因車子失控撞山被補。」他準確無誤的回答了我語焉不詳的話,一字一句清楚的傳入我的耳。
我赫然發現,原來最了解我的人……是一個我從未想過要有交集的死刑犯,我以為自己劃開了距離,反倒讓他把我看的更清楚。
1998年,父親擔任重大刑案的檢察總長的時候,那個案件是父親破的,也是他親手送被俘虜的少女去醫院……
可是那時候,那女孩才十歲啊……
猛然間,PTSD四個單字就這樣躍入我的腦海中,我卻不敢再往下想去了……
我驚懼而呆滯的望向那個眼睛始終清澈的他,他微露苦笑的點點頭說:「你知道了。」
我很想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而此時,後方傳來法警不耐的催促聲:「時辰已到,請盡快結束!」
我望著眼前的他,他不再言語;我轉身望向身後一字排開的數人:執刑的法警、等待驗屍的法醫、本案的檢查官以及父親手下最信任的法官--也就是敲下最後定獻槌的法官。
我不知道他們開口對我說了什麼,我只看到四人好像噙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的理智告訴我,犯人的話是不能信的,每個犯罪心理學都有教的……我不能動搖、我不能動搖……他是兇惡的罪犯,是最殘虐的惡徒……
我開口說了些什麼,但我被某個旁人拉往另一邊,我看著在死刑台上默默微笑輕輕對我揮手的他,跟法警將子彈填入彈夾的動作就像是定格的老舊黑白照片一張一張的播放,上膛時的「咔嚓」聲將我內心最後的防護震破。
槍響過後,我所有的價值觀全數毀滅,世界崩毀破散。
*****END
好多字。(默
說好的極短篇咧?(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