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顫巍巍地從懷中拿起一根煙,呆了片刻後,又放回口袋之中。
天色正黑,氣溫正低。
將近破曉的戶外,濕氣正盛。
他裹著毛毯,坐在野營用的帆布上,口裡呼著白茫茫的霧氣。
在他身前,是一台搭著腳架、形式老舊的單眼相機。
仔細一看,那並非時下流行的數位機種,用的是相當古老的底片膠卷。
他那有點迷茫的雙眼,正與鏡頭一起望著前方。
那是,一個彷彿夜空一般清麗、宛如陶瓷一般精緻的美麗少女。
她姿態慵懶地,倚在湖面突起的岩石上,一對長長的雙馬尾如瀑布般在身邊傾瀉流淌。
身上一襲不合時宜的潔白洋裝,在燦爛星空的映照下,好像泛著一絲微微的螢光。
寧靜冷清的夜晚,連絲絲微風都沒有的夜晚。
廣闊的湖水,平滑如鏡。
星空,彷彿墜落到了水面。
老人忙碌半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畫面。
好幾次,他總是一邊屏息一邊伸展著有些僵硬的身子。
好像只要發出一點聲音,就會刺破眼前至高的寂靜。
為此,他連點煙都不敢,生怕一點微光破壞了眼前的美景。
他多希望時間能替他停留半刻,即使他知道自己仍無休止地老去。
那滿是皺紋的、蒼老的手,再度伸進懷中。
他掏出一副黑色的膠框眼鏡,抹去上頭凝聚的濕氣然後戴上。
接著,鏡片上緩緩浮現出碧綠色的文字投影。
那是有關現在時刻、以及當下星象的相關資訊。
算一算,少女已經紋絲不動地臥在湖面超過五個小時了。
身姿沒有半分偏移,甚至連髮梢都沒有絲毫擺動。
如果是一般人類的話,絕對做不到這樣的事情吧?
就生物學來說,她並不是活人。
然而,她活在老人的記憶、甚至老人的血肉之中。
少女由機械構成,是為了歌唱而生的電子產品。
數十年前,還是年輕人的老人買下了她。
他們共同譜出了無數的曲,唱出無數的歌。
同時,也活出了無數的故事。
歲月流逝,不會老去的她,伴隨著老人變老。
如同人類需要醫療,機械也需要維修。
隨著世代更迭,少女的保固也漸行困難。
「那麼,這不就與人類變老一樣嗎?」
那一天,失去聲音的少女,用一貫的溫柔笑容寫下這樣的訊息。
於是,老人決定拾起久未使用的舊式相機,帶著少女踏上旅途。
在自己的人生中,看過幾次這樣的星空呢?
老人仰望少女頭上的、黯淡的北極星,還有圍繞在周圍那璀璨的眾星。
回想起自己也曾寫過讚美夜空的歌曲,然而,那只是想像中的美好。
如果不是跨越了漫長的旅途、忍受住刺骨的寒氣,這片星空恐怕也只是過目即逝的夢境吧。
對他而言,這將會是刻劃在靈魂深處的、美好的寶物。
自然是如此嚴苛,但對於通過其考驗的人,卻又大方無比。
黎明將至。
老人放下披著的毛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剔透的寒意,隨著湖畔蔓延的水汽,竄入鼻腔、流入肺臟。
尖拔的、細碎的小小痛楚,刺激著神經的末梢。
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連接著相機的快門線。
輕輕地從觀景窗看過去,再度確認了眼前的景色。
然後,他閉上雙眼,像是要將那景象烙印在腦海之中一般。
「喀」的一聲輕響,老人鬆開了快門。
與此同時,像是觸到了某個開關一般,少女睜開雙眼,緩緩地站起了身子。
她走過長長的淺灘,裙擺在湖面上拖曳出陣陣漣漪。
那一瞬間,時光好像突然急速流動起來。
前一刻,她還彷彿在畫中沉睡的少女。
下一秒,卻像一位湖中女神,沐浴著星光走來。
老人的頸項掛著相機站在湖邊,等待走向他的少女。
「冷嗎?」
老人的鏡片上,浮現出來自少女的訊息。
他那厚厚的皮衣上,正凝著一層薄薄的晨露。
「不會……」
老人淡淡地回答,口中吐著如煙的霧。
他取過一條大毛巾,輕輕地替少女擦著蘸濕的髮絲。
年老如他,雖然放輕了動作,但仍顯窒礙。
那雙有些顫抖的雙手,讓少女的髮絲微微凌亂。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老人的鏡片上,再度浮現出訊息。
那是無法出聲的少女,與他溝通的方式。
「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不能問的嗎?」
「為什麼當初……不把我報廢了呢……?」
少女看著老人細心地替她擦拭溼潤的長髮,碧綠的眼眸中光芒閃爍。
雖然少女的表情,不如最新世代的機種一般靈動。
但是多年相處下來,老人可以從她眼中光芒閃爍的頻率中,看出她的情緒。
「妳不是說,要跟我一起變老嗎?」
老人略顯昏花的雙眼,有些朦朧。
少女的AI如此精巧,象徵了時代電子工藝的頂尖與繁盛。
然而,當人性也進入可以複製與量產的階段,反而讓人類開始考驗起自身的意志與價值。
於是,為了順應汰舊迅速的科技,人類學會了對機械冷漠。
而老人,不希望自己習慣冷漠。
「對我來說……」
老人將毛巾輕輕一抖,披在少女的肩上,轉過身開始收拾其他器材。
「妳的歌聲是無可取代的……」
少女低下了頭,濡濕的瀏海遮住了雙眼。
穿著單薄洋裝、肩上披著毛巾的她,在夜空之下,看起來如此脆弱易碎。
「但是……我已經沒辦法歌唱了啊……」
由螢光所組成的點陣文字,在老人的鏡片上冷冷地閃爍。
他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收拾。
收起了禦寒的毛毯,捲起了地上的帆布。
老人取過大大的旅行背包,將瑣碎的物事全部收了進去。
然後,老人將脖子上的相機取下,放入專用的皮套中。
他走到少女面前,解開相機吊帶的環扣。
像是替她掛上項鍊一般,老人避開少女那長長的雙馬尾,把相機掛在她纖細的頸中。
「北極星下的妳…………」
老人看著少女的雙瞳輕輕說道。
「……那是?」
少女歪了歪頭,目光中透露出疑惑與不解。
「那是……」
老人指了指垂在少女胸口的相機。
然後,他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如湖上漣漪一般溫柔地蕩開。
「屬於妳的……最為美麗的歌……」
「這也……算是歌嗎?」
少女沒有表情的表情中,帶有茫然。
「總有一天,妳會懂的……」
老人淡然一笑,轉過身子緩緩離去。
也許,當這張照片洗出來的那一天,她就會明瞭了吧?
對他而言,少女已然不需要繼續歌唱。
在老人的心中,整個世界都在替少女歌唱,又或許,是少女早已唱出了整個世界。
「總有一天,妳會懂的。」
這是老人常常對少女說的話。
像是給自己的兒孫、像是給自己的夥伴、像是給自己的愛人。
少女低頭,看著掛在自己胸口的、出廠年份遠比自己久遠的古老相機。
很多時候,她還是不能理解老人的某些話語、以及行為背後的意義。
正如同人類之間,也是無法相互理解一般。
「那並非機械與人類,單純只是妳與我之間的鴻溝,如此而已。」
老人曾這樣對少女說過。
若非如此,少女可能會將問題,歸咎於因年久失修而劣化的運算與儲存機能吧。
她抬起頭,看著老人緩緩遠去的背影。
背著一個大背包的他,拖著因年老而遲滯的腳步緩緩前進。
雖然步伐蹣跚,但他從未要求少女替他背行李。
在她眼中,老人總是如此孤獨。
但是,他的身邊總會有她。
「あり……がとう……」
老人的眼鏡鏡片上,浮現出來自少女的信息。
異國的言語,感謝的言語。
那是,少女出廠時的預設語言。
對她來說,那是表達最高、也是最深謝意的語言。
然後,少女踏出輕巧的步伐,走到老人的身邊攙扶著他。
老人對少女報以微笑,從懷中取出了那根整晚沒能抽到的煙。
少女則是眉頭一皺,按著老人的手將那根煙給塞了回去。
就這樣,兩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天邊,旭日悄悄地自地平線探頭而出。
金黃色的光芒,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寫在後面:
先說明一下,這是一篇關於天體攝影的近未來幻想故事。
天體攝影是一種很吃機緣、也就是天時地利甚至人和的拍攝主題,
為了拍攝微弱的星光,你需要利用可以自由控制曝光時間的B快門,
搭配穩固的腳架以及避免手震的快門線,利用長時間的定點曝光將星空給清晰地拍攝下來。
而像圖片中那樣,所有的星光化為同心圓的軌跡,
更是其中難度最高的星軌攝影(有興趣的人可以google一下w)
因為星星移動的相當緩慢,所以要拍出相當長度的軌跡,
必須要將相機靜置至少5個小時以上。
而如果要跟圖片一樣,還有人物一同入鏡的話,
那個人物也必須跟景物一樣紋風不動5個小時。
要是人的任何部位稍有晃動,那麼拍攝出來該部位就有很大機率模糊掉。
而若是途中有出現任何光害,也會在底片上留下清晰的軌跡甚至造成過度曝光。
如果有看過有馬啟太郎的漫畫「月詠」的話,應該會發現其中有一個類似的故事段落。
而為什麼標題要取名為「北極星下的妳」呢?
因為北極星正對地球自轉的軸心,所以絕對不會移動,
也是長久以來人們在野外辨別方向的重要參考之一。
所以若是正對著北極星做星軌攝影,才拍得出圖片中那樣漂亮的同心圓,
不然大多都只會是如同彩虹一般的半圓弧而已。
雖然現在有相當發達的數位相機以及修圖軟體輔助,拍攝的難度整體來說下降很多,
不過若要像文中的老人那樣使用傳統底片,那就相當困難了。
總之,原本只是因為在別的論壇輾轉看到前面那張圖片,
被那華麗的畫面與深邃的意境觸動到,於是想寫一個簡單的、關於特殊攝影的故事,
(為此還考究魂發作找出了原作者,google萬歲\^q^/)
但發現一旦融入Vocaloid的角色形象與意含之後,
似乎就不那麼單純了,說到底,音樂與攝影雖然並稱為藝術,
但在表現形式跟語言上卻是大相逕庭,
那麼,要連結起來也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所以,很遺憾的,這又是一個有著殘缺的機器人的故事,
對我而言,科技雖然始終來自於人性,但也正因為人性而有所遺憾,
只是關於這一點,我盡可能避免了太過龐雜的說教,只是簡單帶過,
看似與前作「
被遺忘的聲音」互相呼應,但這只是我單純想在某些故事外的意義做連結,
並不是要讓世界觀有所聯繫,同時也是我個人沒梗(被打爆
或許,這就是我心目中,對於Vocaloid理想未來的憧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