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飄下櫻花雨
何時
這天是爺爺的葬禮,也是櫻花綻放美麗的季節。
告別式結束之後,父親和母親搭上載著爺爺的禮儀車,而我和二姐則搭乘大哥的車,準備前往路途約兩小時,位於平谷川的火葬場。
我漫不經心走到大哥細心保養又自豪的銀色馬自達,打開車門坐進後座,繫上安全帶,隨即癱軟了身子,疲累地閉起我已經哭腫的雙眼,任憑他發揮恐怖的駕駛技術。
並非車速過快的問題,而是我感覺大哥對於「駕駛」這件事情而言,不是很認真地看待它,常常把注意力移到窗外的景色或是話題一開,就把眼睛焦點從道路上移開。
若是平常,我肯定會緊張地在後座叮嚀他不要東張西望,專心駕駛,直到我安全下車為止。
不過今天我真的累了,哭了快三天,眼皮紅腫得彷彿被蜜蜂螫到一樣,不過淚水還是能像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尤其一想起電話彼端,母親在爺爺家告知我噩耗的那瞬間……
「小春……爺爺去世了……」
為什麼過了三天,已經看到街坊鄰居和親朋好友來弔唁,已經見到爺爺安詳宛如睡著的臉龐,也已經在前往火葬場的途中了。
為什麼我就是忘不了?也不想承認呢?
哀傷又湧上了心頭,我無法壓抑這股情緒,只好任憑它化成淚水,撲簌簌地從我的臉龐流下。
「小春,別太難過了。」
大概是從後照鏡見到我又開始流淚吧,坐在左邊副座上的二姐向我安慰道,而隨即大哥也說:
「是啊,小春,八十歲的爺爺走得安詳沒有痛苦,我們這些後輩該也該為爺爺感到欣慰。」
大哥從我的正前方出聲說道,而我很慶幸自己是坐在他正後方,若我是坐在左後座,他大概會轉頭,把視線從道路上移到我哭花的表情。
「……」我沒有回應他們,喜歡的人永遠永遠地離開我們,為何會感到「欣慰」?我無法認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與人之間是由感情決定距離,血緣遠近並不能代表感情的深厚程度。
縱使我們三兄妹和爺爺的血緣相同,然我和爺爺之間的距離和感情,跟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造就此差異的原因,絕對是爺爺的個性所致。
爺爺很年輕的時候就入伍從軍,去過滿州、在爪哇島駐軍,也曾經和盟軍肉搏廝殺。小時候聽他講述,當時若不是因為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戰到末路的部隊還打算三天後採取全軍自殺式攻擊。
因為軍事教育養成了爺爺剛正不阿,一板一眼的態度,再加上數度從生死關頭上存活下來的經驗,他個性非常地神經質,一點兒小事情都會看得非常極端。
對了,印象中有一次到鄉下老家過暑假,父親買了殺蟲劑到爺爺家噴灑驅蚊,結果爺爺大發雷霆,還記得他大吼道:
「你以為我家是熱帶叢林啊!蚊子還沒叮死我們爺孫倆之前,殺蟲劑就先把我們毒死啦!」
父親又氣又好笑,但他畢竟是爺爺一手拉拔長大的兒子,完全了解爺爺的想法。事後父親向我闡述原因。
爺爺在東南亞的叢林打仗時,他說那裡蚊子又凶又多,黑壓壓的飛出來跟一團黑煙沒兩樣,所以每個人都會用束腰帶、褲襠或是內衣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
雖然也有人因此得了瘧疾,然而死亡人數卻不比一場盟軍的毒氣攻擊,而爺爺是部隊三百多人中,只有十幾人的倖存者之一。
爺爺向兒時的父親感慨地說:「十幾人等待撤退命令的那兩天內,蚊子也都消失了……」
那是我沒聽爺爺講過的故事。
長大後,查證到有所謂的日內瓦公約,禁止使用化學武器,美國雖然沒有簽下協約,貌似也沒有對日軍使用化學武器的紀錄。
不過,我跟父親還是打從心底相信爺爺的話。
雖然爺爺的經歷是我和父親全然無法想像的殘酷世界,但處在一個殺人只求生存的地方,如何把對方像蚊子一樣地「消滅」,才是當時他們或敵軍會考慮的「合法性」吧。
爺爺離開了我們,最難過的人大概是父親與我吧……從流淚的次數來算的話。
因為奶奶在父親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而母親、二姐跟大哥很害怕爺爺待人處事那非比尋常的嚴格和標準。
他們對爺爺的態度有如士兵看到高級長官一般,敬畏和嚴謹,尤其是大哥。平常他不太用敬語,但和爺爺說話的時候,說得比我們還多,用得比我們還標準。
母親也說過,因為笹谷小學廢校,為了顧及我們的教育,不得已要搬家時,她很慶幸爺爺堅持要留在老家,而多年來的緊張胃痛,也在搬家後漸漸痊癒了。
不過相較於他們,爺爺和我的關係可是要好得有時連父親都覺得不可思議。
所以學校一有超過三天以上的假期,大多數我會搭火車,再轉公車回鄉下,和爺爺一起下田種菜或是去山中的小溪釣魚。冬季白雪覆蓋大地的時候,只要天氣不是很嚴苛,我們會在山中的小屋過上兩、三天悠哉的生活。
因為冬天要是運氣不錯,氣溫夠低但水氣不足沒有下雪的話,小溪會結冰,流向剛好又是東邊,所以在晨曦曙光的照射下,整條小溪閃爍金光銀亮,宛如流瀉在昏暗山中的一條銀河,美麗得令人乍舌。
爺爺講過,我是第二位和他一起看這份美麗的人,連身為兒子的父親都沒看過,更別提母親和兄姊了。
他將這片美景視為我們彼此之間的秘密,因為這也是他和奶奶的秘密。
爺爺和我什麼話題都可以聊,尤其我們特別喜歡討論二次大戰前後的日本生活。
父親說,爺爺在和我說話的時候,臉色才會變得柔和一點,而在他模糊的記憶中,那是只有和奶奶交談的時候才會出現表情。
從照片上來看,我和奶奶長得一點兒也不相像,若說是爺爺移情作用的話,好像也不太對。
雖然爺爺對我們三位寶貝孫兒的照顧非常很公平,不過我確實感受到爺爺對我真的比較和藹,光是爺爺和我聊天會大笑,就足以讓母親認為那天晚上一定會出現紅色的月亮。
長大之後,我慢慢察覺,爺爺只會跟我以及父親聊他的想法和心事,其他人則一字不提,所以……父親哭得跟我差不多糟糕,眼睛也和我一樣紅腫,告別式時,甚至哀傷到無法說話,由母親代表喪家弔唁。
唉……一想到這些,眼淚真無法停下,有點理解為何有人會描述傷心哭泣像「潰堤」,我的淚水早在臉頰與衣服上氾濫成災了。
「真美啊,櫻花。」大哥突然說道。
「是啊,爺爺能有如此美麗的櫻花送別,他一定非常高興。」二姐隨即附和道。
我聽到了他們的話之後,雖然睜開了眼瞼,但眼睛一接觸到空氣便刺痛非常,立刻淚水盈眶,看向窗外的視野中,僅有一片扭曲的模糊粉紅、櫻紅和白色,但我還是明白現在的位置。
笹谷的櫻之道,全長大約三公里,起點是笹谷車站一棵有點歷史的櫻樹。
聽爺爺說大約十五年前,有居民覺得這棵大櫻樹過於孤單,便在旁邊種了一棵小櫻樹,而這舉動不知為何引起效尤,陸續有人在路邊栽種櫻樹,直到當時笹谷鄉長出來呼籲居民停止栽種,才沒有繼續往平谷川延伸下去。
因為刺痛,我又立即閉上了眼睛,當下已經不知道是因為眼睛受到刺激,抑或是傷心在流淚了。
但那一片看不清楚的白色與粉紅色,瞬間把我拉進塵封已久的心底,腦海中浮現出完全遺忘的一幕……
爺爺站在一棵櫻樹下,對我笑著,而我把手上滿滿的櫻花瓣捧在掌心快樂地向他臉上灑去。
微冷的寒風一吹,櫻花樹下宛如正下起一場大雨。
我們沐浴在這飛舞紛紛的美麗下,手中捧滿香氣芬芳的粉紅色雨滴,笑得好高興好高興。
那場櫻花雨是何時下的?為什麼我不記得了?
……爺爺,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一起賞櫻呢?
……你真的……就這麼走了嗎?
可以不要嗎?……不要離開我們……
童語
笹谷地處偏遠,平谷川線沿途的車站當時號稱為了便民而開通,但爺爺總認為是政商勾結的結果。
笹谷車站一天只有五班電車來回停靠,我坐在空無一人月台座椅上,等待三十分鐘後的第三班列車。
我呆呆地注視一條沿途櫻樹佇立的筆直道路。由於花季已過,櫻樹上只剩下零星遲放的櫻花,路面還滿乾淨的,大概是附近的居民已經先行打掃過了吧。
爺爺的骨灰下葬於家族墓地後,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哀傷稍微平復,眼皮也已經消腫。雖然父親隔天就告訴我可以回大學上課,不用等到爺爺初七,然而我堅持待了下來。
每天每天,在老舊的平房內遙想我和爺爺相處的點點滴滴,好像不把所有和爺爺的回憶做個總結,就無法接受他已經永遠離開我這個事實。
冬天到來時,我們會坐在地爐旁邊取暖,爺爺會把黃銅茶壺掛在燻黑得發亮的魚板上煮水,泡他最喜歡的玉露茶,我則烤年糕和一些蔬菜,然後喝茶吃菜,天南地北的聊不停……
秋天到來時,我們會在庭院挖一個小坑,收集落葉開始烤番薯或悶雞蛋……
夏天到來時,我們會一起扛鋤頭去田裡整地,種馬鈴薯、地瓜或一些蔬菜,回來時在走廊上一邊吃西瓜一邊下將棋……
春天到來時,我和爺爺會一起在庭院內栽種牽牛花、紫陽花,櫻花開的時候,則會帶甜酒、佃煮、糰子去「睡櫻」旁邊,找一處我們喜歡的角落,觀賞這條櫻花之道……
想著想著,我眼神焦點不知何時移到車站入口旁邊的那棵大櫻樹。
這棵枝垂櫻,總高度約二十公尺,樹幹上半部,有半邊幾乎是平面,似乎曾經斷裂過,而底下樹幹最粗的部分需要兩個我才能環抱。
值得一提的是這棵大櫻樹從沒開過花,這也是它開始有了同伴的原因。
當時在它旁邊栽種櫻樹的居民,猜測這棵櫻樹沒開花的原因是孤單寂寞,或許它有了同伴之後,就會在春天盛開愉快又美麗的粉紅色。
可惜,自我懂事認識它以來,少說有十來個年頭,依然沒見過這棵大櫻樹的枝頭綻放過優雅的花朵。對面開雜貨店的鈴木大叔說,從他兒時至今約三十年,不要說盛開,連點點花苞都沒看過。
因為如此,這棵枝垂櫻才笹谷的居民稱作「睡櫻」。
笹谷居民有時茶餘飯後的話題就是這棵櫻樹。從恐怖怪談到淒美愛情,從小至今我就聽過各種類型,各樣版本的故事。
我曾經問爺爺是否見過睡櫻開花,話才出口,爺爺一向銳利的眼神立即變得溫柔,向我點點頭,然後陷入了沉默,半响之後才又繼續說:
「戰後我返鄉,當時發展中的下野町把附近鄉和村的人口都吸走了,所以那時笹谷幾乎沒有人煙。」
「只有一些年紀很大的老爺爺和老奶奶還住在笹谷,所以見過「睡櫻」醒來開花過的人,實在少之又少,而且很多都不在這世上了……包括琴似。」
琴似是奶奶的名字,娘家的姓記得是......羽多野。
我大學的室友,美江很訝異我們爺女倆要好的感情。從她詢問一連串的為什麼開始,我才思考自己為何會和爺爺如此親近,而我們的結論是 --- 奶奶。
大家或許有類似經驗,記憶有時會錯亂,我們把別人的經驗或故事重現在腦海之中,日後突然想起那些經驗或故事時,誤以為自己參與其中,或認為自己才是這些故事的主角。
小時候我會向大人說過很多和奶奶相處的事情,但他們不以為意,到現在父母親偶爾還會拿這些故事開我玩笑。
那些事情就像在我腦海,離岸邊不遠處漂浮,景象很清晰,印象也很深刻,隨著自己漸漸長大,它們愈漂愈遠,讓我越來越看不清楚,有些甚至已經沉沒在茫茫腦海了。
只剩下兩、三件事情我記得比較清楚。
大約七、八歲左右吧,我很喜歡哼一首曲子。雖然我不知道歌名,但對唱這首曲子的女歌手名字印象深刻 – 渡邊濱子。
有次父親問我,為何我會哼這首「何日君再來」,也是從那時候,我才知道曲名。
依稀記得我回答他:「小時候常常和奶奶去婦女會,當時收音機正巧在撥放這首歌,也因此喜歡上渡邊濱子輕細的嗓音。」
有時父親和和他朋友在庭院喝酒聊天時,會特地叫我哼這首曲子給他們聽,然後會再問我為什麼聽過這首歌。
我除了回答喜歡渡邊濱子之外,還常常告訴他們關於這首歌和奶奶與我之間的事情。
小時候,太平洋戰爭打得激烈,家裡很窮,爺爺和父親去前線作戰,家裡的經濟來源只剩下母親在車站當檢票員,偶爾她還會被徵招去挖防空洞或是去工廠縫製降落傘、組裝防毒面具等一些軍需生產的工作。
奶奶會去有錢人家幫傭,以勞力換些白米或地瓜之類的糧食,而我常常會跟去幫忙。
依稀記得那戶有錢人家,姓為大久保,少婦的丈夫去前線參戰,她的名字我記不起來,而偌大的洋房只有她和公婆住在裡邊兒。
大久保家的洋房雖大,卻除了桌、椅、櫥、櫃等基本家俱,還有少婦房間一檯大喇叭的留聲機之外,屋內幾乎沒有擺飾或多餘的物品。
在那帝國主義至上的年代,不用想為什麼,也知道大久保家把值錢的物品,全數捐給了軍隊、軍工廠、工會或婦女會,支持物資短缺的國家。
印象中,大久保家的主人是一位名符其實的愛國主義者。雖然老邁,頭髮斑白,但那眼神尖銳得跟一把刀沒兩樣,我不太敢注視他。
少婦很喜歡聽音樂,所以才保留那一檯留聲機,而且她為人非常和善。
有次我聽到她房間正在繚繞那一首我和奶奶在婦女會所聽到的喜愛歌曲,我們便跑去問她這首歌名與歌手,然而我只記得歌手的名字,歌名卻忘了。
自此之後,每當我和奶奶有去大久保家幫傭,少婦便會邀請我和奶奶一同欣賞渡邊濱子的歌聲。
記得當時我和奶奶曾經在街上收集千人針,要寄給處在危險前線的父親和爺爺,而且我們也收集了一條縫有千人針的棉布給少婦,希望少婦的丈夫也能平安回家。
然而印象最深刻的事情,莫不過於美軍轟炸東京。
燈火管制的深夜,黑暗冷清的街道,從這一夜開始,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不光是我自己這麼認為,家人一致公認我是屬於只要一睡覺,就深沉得讓旁人難以叫醒,所以巨大的噪音對我而言不是干擾睡眠的因素,當然前提是我要先入睡才行。
所以那晚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有人不斷甩我巴掌,直到我意識稍微清醒後,馬上被人連扯帶拖的拉出家門。
出了家門後我立即清醒了,知道拉我出門的人是奶奶,但我不知道母親為何不在我們身邊,只知道深夜的東京,此時亮得像白天,或許該說像是黃昏……
因為天空整個是火紅與明黃色……
我的手臂被奶奶用力曳緊,跟著混亂的人群,往平時演習的防空洞方向跑。
那時我恐慌得大聲哭泣,因為四周不斷傳來類似鳥鳴和煙火的爆炸聲,視野可遙望的火紅色天空上,不斷在遠方綻放出一朵朵的黑色花雲,周圍的人們一直在驚叫、哭喊和咆哮。
我看到有人跑進自家,也有人從自家跑出來,有人大聲呼喊躲往防空洞,有人驚慌得大叫哭泣,而拼命奔跑的人們,大多數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躲去,包括我和奶奶……
平時再熟悉不過的街道,如今都因從天而降的巨大恐懼而全然變樣……我們彷彿變成了被赤鬼丟入焦熱地獄,那位徬徨無助,拼命想逃出地獄的源武二次郎。
記憶中,我們被人群擠壓和推向前…..身體除了前進之外,還要承受前方驚恐的人群亂竄的衝擊,那力道好幾次差點將我和奶奶拆散,然而我和奶奶的手無時無刻都沒有鬆開。
我們沒有時間說話,但心中的想法已經透過彼此緊抓的手傳達到對方心裡了。
寧願死在一起,也不想再承受分離的痛苦……
那種憂慮親人生死的煎熬,奶奶、母親與我,已經承受太多太多了……對於在前線的父親與爺爺……
我們幾乎沒有選擇,只能被動跟著人群慌張地跑,直到可以看到言問橋的隅田川河堤,人群才稍微停止了移動。
因為大家都嚇呆了吧……
言問橋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空隙,橋面上擠滿想逃命的人們,但人數實在太多,方向又不一致,他們都動不了,任憑兩側岸邊因強大又劇烈的空氣對流而產生的兩條火龍捲,不斷在他們身上肆虐。
橋上......持續傳來被活活燒死之人的痛徹呼喊,詛咒上天,詛咒自己為何感覺得到痛楚。
河裡……活人攀在死人身上,死人壓在活人身上,到處堆滿跳河逃生或被燒死的屍體,那完全是一座墳塚。
令人恐懼的畫面和恐怖的聲音,把正在逃命的人群嚇傻了,但大家立即就回過神來,因為我們都看到了自己若不趕緊逃命的下場。
我和奶奶跟著人群四處流竄。哪裡的街道人比較少,可以跑比較快,或是哪方位的天空沒有火舌,我們就往哪邊去。
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或是跑向哪裡,直到我們附近上空傳來一陣巨大又清晰的鳥鳴聲。
我們都知道那是從天而降的炸彈,而且距離我們非常近,然而我們有選擇嗎?選擇它不要落在我們附近?選擇我們往反方向躲開它?選擇我們並不想死?沒有……我們並沒有選擇。
我們只能壓下心中那幾近扼緊咽喉的恐懼,盲目地強迫自己往前跑。
那時我瞥到一道黑影瞬間落下在左前方的平房上,伴隨一股轟隆巨響的同時,那棟房子並不是傾倒,而是立即變成了飛散的碎片,而一片巨大的屋簷也朝向我們這群被震開的人飛了過來。
大家不約而同放生聲尖叫,身體想逃卻被擠在人群中,只能反射性屈身用手護住自己,然而幸好那片屋簷在飛向我們的途中,就被一棵樹擋住了。
人們又開始驚慌,也再度開始移動……之後我就想不起來我和奶奶是如何躲到某處的地下室,但我對於躲在裡面印象深刻。
那裡面沒有光,但憑氣息就知道內部擠滿了人,空氣悶熱得令人幾乎窒息,而轟隆轟隆的聲音在外面一直響不停,有時還會被地面的搖晃嚇到,而我只是抱緊奶奶,一直哭泣不停,希望恐怖的聲響快點結束。
我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
當然兒時的我,說話用詞都無法將當時的情況描述清楚,而且是斷斷續續地述說這一段故事,所以大人會用開玩笑或非常誇張的口吻回我話,告訴我好可怕,我好勇敢之類的話語。
大人對我的故事並不以為意,還告訴我那時候我尚未出生,那些經歷一定是我從住在附近的爺爺奶奶們聽來的,幾次之後,他們便不會認真聽我說話了。
長大之後自己才了解,大人們說得沒錯,我出生於戰後,絕對不可能會有戰爭時期的生活經歷。
不過當時我正處於懂事,需要玩伴,想要有人傾聽的年紀,我明白大人是用不認真的態度在聆聽我的話語,那真是令還是孩子的我,感到非常傷心難過。
只有爺爺……
只有爺爺會我抱起來,讓我坐在他腿上,告訴我,他很喜歡聽我說話,希望我多講一點關於我和奶奶的事情,而他都會靜靜地,認真聽我說這些故事。
我小時候,爺爺會認真聽我說;在我稍微懂事之後,他也會說一些從軍的往事或戰前戰後的社會生活給我聽;在我上中學之後,我們已經可以討論彼此的「觀點」了。
美江認為「奶奶」是我和爺爺如此親近的契機,而我仔細思考之後也這麼認為。
雖然我漸漸忘記那些兒時和奶奶相處的故事,但無庸置疑是奶奶開啟了我和爺爺的話題,拉近我們彼此的距離。
是的,是奶奶……
「嗶嗶〜嗶嗶〜嗶嗶!」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令我驚跳一下,到底我要多久才能適應這一支人類科技的新工具?我倒比較認為它是整人的玩具。美江常挖苦我,說我拿手機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她還是常常聯絡不到我……
我這麼想著,忘記先看來電顯示就按下綠色的通話鍵。
「喂?春代?」話筒另一端傳來我非常熟悉的聲音,是父親。
「喂,爸爸,我在聽,怎麼了嗎?」我馬上回應道。
「妳還在車站嗎?」
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哀傷似乎還沒消失,卻有點急促的感覺。
「在啊,我還在等電車呢。」我回應道。
「那妳先在車站待著,等媽媽到家,我會再開車過去載妳。」
啊?我彷彿看見自己頭上冒出了問號。因為母親才剛載我來車站不久,而現在換他開車來要帶我回去?
父親的話完全令我摸不著頭緒,但我也知道若非有特殊事情,他不會特地先打電話確定我的位置之後,還要我再回爺爺家裡一趟。
「爸爸,有什麼事情這麼急?」我直接了當地問。
「春代,我剛剛在整理爺爺書房的時候,發現了妳會有興趣的東西,而且其中有一份是妳的。」
父親的話語帶玄機,全然引起我的好奇心,特別是關於「屬於我」的東西。
「你發現什麼?」我趕緊問道,語調完全隱藏不住好奇心。
父親立即簡短回答我,他說了一個我知道它存在,卻又從沒看過它出現的東西。
爺爺的日記。
和紙上的回憶
夜裡,房間的茶桌上有一盤堆得像鏡餅一樣高,我最喜歡的和菓子 -- 千勝屋的櫻餅。那是我下午特地去買來的,雖然它口味比起有名氣的店家略為遜色,但自小吃到大的熟悉情感,早已經超越單純味覺的感動了。
另外還有一大壺濃厚的綠茶……
有時候一邊閱讀一本好書,一邊品嘗自己喜歡的甜品,再搭配一杯沖淡味蕾上甜膩的苦澀青茶,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啊!
……不過今夜我並不是要享受書本,而是要回溫過往的歲月。
下午父親在整理爺爺書房時,偶然踩到一塊鬆脫的木板,隨即注意到地板下有異狀,進而發現了這大約一張塌塌米面積,深約三十公分的地板夾層是爺爺收藏日記的秘密空間。
回到家我看到這夾層之後,心裡只有讚嘆:「真不愧是爺爺!」
很早我就知道爺爺有寫日記的習慣,他也告訴過我他有這個習慣,但我從來沒在書架或抽屜等地方看過類似的筆記本或書本。漸漸地,我對爺爺的日記產生了無比的好奇心。
我不是想偷看爺爺日記的內容,然而十多年來我一直很想知道它們到底被放在哪裡?或是爺爺早就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還是爺爺處理掉了?
當然我有問過爺爺這些問題,不過他總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我:「習慣依舊持續,日記依然存在,一直到我死為止!」
只是我從來沒看過爺爺的日記本出現過,而且我是獲得爺爺同意可以隨意出入,也是僅次於爺爺本人進出這間書房最多次數的人。那塊木板自我兒時至今踩了不下千萬遍,都沒發現它有異狀過。
所以父親跟我一致認為那不是偶然,而是爺爺故意留下的線索。
因為父親在夾層內發現除了大量的日記本之外,還有用青色與紅色袱巾包裹的兩袋東西,上面寫了收與人,紅色包裹給我,而青色包裹給父親。
不過我們解開各自包裹的袱巾後,發現裡面也只是爺爺的數本日記而已,差別在於我的包裹裡面還有一疊奶奶寫給爺爺的信。
我和父親看著這兩份包裹的同時,彼此眼神在互訴一股納悶,納悶爺爺為何會最近才刻意不栓緊那片木板,是不是他隱約了解自己不久於人世?
不過我們彼此有默契地不開口談論這問題,因為只要其中一人起頭,父女倆必定又淚如雨下......
一想到此,為了轉移傷心的情緒,我伸手拿起一塊櫻餅,咬了一口。嗯!這紅豆餡兒的甘甜搭配微鹹的糯米,果然是千勝屋的招牌甜品。
我一邊咀嚼,用空出的左手拿起一本爺爺的日記,真不得不再讚嘆一次:「真不愧是爺爺!」
所有日記本都用淡藍色帆布為封面,上面寫有該本日記的起迄時間,再用紅色棉線穿過打有六個小洞的紙疊。這幾乎是爺爺的手製產物,而且他選用的和紙,品質非常之高,很薄且韌性比一般紙張還強。
為什麼爺爺會使用品質這麼好的和紙,理由我想我是知道的……如此一來,這些日記比較不容易耗損壞蝕,可以保存得比較久。
爺爺給了我六本起訖時間並不連貫的日記本和十一封奶奶寫給爺爺的信,而父親則是收到八本時間不連貫的日記本。
傍晚我稍微翻閱過這六本日記,內容多為爺爺簡單記錄每天工作或下田的計畫、實行成果和一些生活心得之外,其他沒發現有什麼特別訊息,至於奶奶的信件我還沒讀過,心裡總覺得它們沒有像爺爺的日記那樣吸引我。
為了探究爺爺留給我這六本日記和奶奶信件的理由,所以今夜我才有所準備,打算從頭到尾,一頁一頁仔細閱讀。
我翻開第一本,也是爺爺給我的六本日記中,時間點最早的一本,從昭和三十年年六月開始。
藉由爺爺的手筆,閱讀這些我尚未出生的事情,我心裡有一種栩栩如生的想像,彷彿爺爺就坐在我對面,緩緩述說往日歲月給我聽。
我才翻過五、六頁,就宛如見到爺爺的心碎裂一地。
昭和三十年 第五日 水無月
琴似死了。
她就這樣離開我和信介。
這傻瓜…...
短短的三句話,展現在無數淚痕風乾的紙上,令我也惆悵不已。
從前幾天的內容來判斷,奶奶似乎是得了急性肺炎而過世的,而且非常突然,快得讓爺爺措手不及,也毫無心理準備。
我可以體會爺爺傷心非常的感受,因為我現在就處於其中。
那股哀痛會擊碎我們的堅強,軟弱化為淚水展現在我們的臉上,心靈也隨之乾涸龜裂,力量漸漸從體內流失,除了想逃避之外,其他事情都沒辦法做。
所以日記的日期就這麼跳到一個月之後……
昭和三十年 第九日 文月
琴似離開我,她死了。
不如此寫出來,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雖然說死亡與逝去在戰場上我見多了,然琴似的雙手從我掌中滑落時,一股絞碎心臟的鬱悶和痛楚霎地在我胸口中爆發,令我無法呼吸,也無法抑止狂烈不已的心跳,而視野就這麼被淚水所扭曲。
我想大吼,但別過頭,死命摀緊自己的嘴巴……因為信介還在旁邊注視母親,以為琴似只是睡著,然後鑽進被窩想和琴似一起睡覺。
我曾經以為從地獄存活下來的自己,已經失去哀傷這項感觸了呢。
琴似常常責備我對神明不敬,但我常反駁她,若她能體會戰場上廝殺的恐怖和無權掌握自己生死的無奈,就會理解信仰對士兵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雄大被迫擊砲打個正著,僅剩上半身的他,死前用僅存的力氣將脖子上的十字項鍊扯下,而我理解他此舉並不是為了祈禱。
因為他即將失去光芒的眼神中,蘊含了恨意,那股怨念就這樣保留在他失去焦點的眼睛上。
那一幕,至今我偶爾還是會想起……
琴似常常說,我是由大山津見神所帶回家的丈夫,也曾經講過,若有一天她突然就……就離去的話,叫我也不要太傷心難過,僅只是因為代償之日來臨了。
琴似說,我在前線的日子時,她常常去舞山的大山祉神社參拜,向大山津見神祈求,許願我可以平安返回日本,甚至願意將她的生命讓渡給我,只求我可以平安與她重逢,娶她為妻。
我笑她傻瓜,笑她說,人的壽命豈是可以轉移的東西?
笑她說,我怎麼可能會不傷心難過呢?
琴似……
讀完這一篇日記,從中我感受到了爺爺的哀痛,心情沉重得無以復加。
雖然爺爺跟我無話不聊,然而他幾乎不提自己和奶奶之間的往事。我對奶奶的認知,大多數是從父親那得知,但這一段故事,我相信父親早已遺忘,而爺爺也從沒告訴過父親。
從這裡開始,我突然對奶奶是一位怎麼樣的人產生了極高的好奇心,所以我繼續往下翻閱,在一些紀錄瑣事的日子之後,終於又看到一篇關於奶奶的日記,而且還和那棵「睡櫻」有關……
昭和三十二年 第二十日 卯月
櫻花季已過,不過琴似很喜歡的那棵櫻樹,今年卻沒有開花。
雖然如此,我並沒有覺得非常驚訝。
去年我帶信介去賞櫻花時,也向那棵櫻樹告知,琴似永遠離開我們了。沒料到隔天,正值盛期的櫻花突然謝了一半;第三天櫻花就全謝了。
一年多了,櫻樹還是為琴似難過,仍然無法忘懷哀傷,也不捨得將她放下。我瞭解,我全部都瞭解,因為……我也是一樣。
沒辦法活動的櫻樹,只能靜靜地立在原地,等待琴似和其他朋友為見它而來,櫻花樹下就是它和朋友之間約定的場所。
可惜……望場所依舊,嘆人事全非。
櫻樹的朋友,一位接著一位離開人世,如今琴似走了,櫻花樹下再也沒有可以等待的人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反覆閱讀這一篇日記,嘴裡重覆念出心中的疑問,同時也驚訝「睡櫻」的真相。
那棵枝垂櫻在笹谷沉睡四十多年,它不開花的理由,竟然是因為奶奶!
我心中突然有一股對於連續劇那種「連續殺人兇手就是父親」和主角感同身受的震驚,也和主角像鸚鵡一樣地反覆問說:「為什麼?」
可惜我能問「為什麼」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要想瞭解更深一層的理由,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眼神焦點轉移到放在旁邊塌塌米,那一疊奶奶給爺爺的信上。
「或許裡面會有答案吧。」我想著,卻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我才抽出第一封信來讀,立即就被奶奶那撩亂的字跡搞得眼花,好奇心的熱度馬上被潑了一盆冷水。
天啊!這是繩紋時期的文字嗎?還是安培晴明寫的咒文?
這時我也才想起父親曾經說過,奶奶早期好像為了分擔家計,小學時幾乎沒去學校上課,到了中學時,就算有去學校,大多數時間都在進行防空演練或軍援生產,正常上課的時間幾乎不多……好吧,我無話可說。
我順手拿起茶杯輕啜一口後,又大嘆一口氣。
讀完爺爺這篇日記之後,雖然說明了睡櫻不開花的理由,卻只有增加我心中許多疑惑。
爺爺提到櫻樹和它的朋友,櫻樹下是等待的場所,而奶奶是最後一位等待的人。那麼……朋友是指誰呢?奶奶的朋友嗎?他們是不是立下了某種約定?
而那棵枝垂櫻……會傷心?這我又不懂了。
假設櫻樹真的擁有人類的情感好了,為何奶奶去世之後,櫻樹會傷心至不開花的程度?理由是什麼?
一連串的疑問不斷盤旋在我內心之中,而我相信答案一定在爺爺的日記之中,這可能是他想要我了解的事情。
「呵呵。」我不禁輕笑出來,而這果然是爺爺的作風!
不給答案,只給方向。
我繼續往下翻頁,尋求藏在文字之間的答案,然而直至書底都沒有奶奶或是那棵垂櫻的關鍵內容,第一本日記就這樣結束了。
我闔上日記,左手伸向櫻餅,右手拿起第二本日記,時間為昭和五十八年開始,大約是我四、五歲的時候吧。
有明確的目標之後,我瀏覽日記的速度變快了。
紙張一頁頁翻面,眼睛焦點持續來回搜尋,出現一段令我覺得懷念的內容。
昭和五十九年 第十一日 彌生
………………………(前略)
春代今天滿臉淚水跑來找我,哭訴春菜和洋介不相信她的話,還說她是騙子,講話不老實,晚上閻羅大王會拿鉗子拔掉她的舌頭。
她一臉驚慌而且害怕得全身顫抖,還真令我這爺爺感到不忍心。
我不斷安撫春代,問她向洋介他們說了什麼,而春代一開口就令我感到驚訝。
「國防從廚房開始。」
我問春代,是誰教她說這句話?但她搖搖頭說不記得,然後又說了一些關於軍人慰問會、射擊訓練,還有拿糧票去配給所領白米和蔬菜的事情。
雖然春代說得支離破碎,但內容無庸置疑都是戰爭時期的社會生活,絕大多數都是當時婦女會舉行的活動。
是誰告訴春代的?是多田嗎?還是麻利子呢?當下我心中立即浮現這兩個名字。畢竟住在附近還經歷過戰爭時期的人屈指可數。
不過春代堅持那些事情她都參與其中,也難怪春菜不相信她的話,還用閻羅大王拔舌頭來嚇唬她。
春代的話……令我回憶起那段無奈的戰爭歲月,也想念起我生命中唯一的琴似。
真是懷念,也不禁傷感,到此為止吧。
讀完後,我不禁莞薾一笑,沒想到自己還有這一段故事。
難怪自己小時候非常害怕「話語虛實」的問題,有一段時間非常害怕夜晚閻羅大王會來找我,甚至不太敢說話,原來這就是原因啊!
不過,我小時候還曾說過關於婦女會的事情啊,這我自己倒是完全忘記了。
好奇心開始催促我趕快往下翻頁尋找睡櫻和奶奶之間的線索,不要沉浸過往之中太久,然而接下來的日記本都沒有我希望的內容,倒是很多我兒時講過的故事。
回憶,隨同和紙上的文字緩緩地浮現心頭。
爺爺似乎將我的童語仔細地一一記錄下來,雖然有很多我早已遺忘的言語和趣事,但我無心懷念,只想趕快了解睡櫻和奶奶之間的因緣。
夜,伴隨翻頁的和紙悄悄地流逝。
我疲累地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凌晨四點半,熱水壺空了,茶匣內的茶包也被我喝完了。
我慢慢地起身,全身關節喀吱作響,稍微伸展之後,我拿起茶壺想去廚房。
一拉開門,走廊上冰冷的空氣迅速襲來,將我全身上下的睡意統統驅離,所以回到房間之後,我才有精神翻開第五本日記繼續下去。
不過第五本日記依然沒有我想要的線索,才讀到一半,睡蟲又統統爬上身,眼皮在睜閉之間持續掙扎。
「這一本看完就睡了吧。」我這麼想,手指輕捏最後一張紙頁,同時也是帆布封底。
我感到有點奇怪,書隙中留有殘紙,顯然這張紙曾經被爺爺割下,然後又黏回封底。
我沒有想太多,殊不知這才是最撼動我心靈的一篇日記。
昭和六十二年 第十七日 如月
…………………..(前略)
我和信介討論許久,他終於放棄說服我,讓我獨自住在笹谷。
琴似……我曾經向妳保證會好好扶養信介,他的孝心和品行令我確實地感到欣慰和安心。他已經是一位出色的男人了,希望我不負對妳的承諾。
他們搬去下野町,春代和我保持距離,或許能幫助我整理現在的心情。
當我發現這件事時,我愈來愈無法面對心境上的衝突,同時也挑戰了我心中唯一的情感。
這些日子以來,我感到心煩意亂,然而任誰都明白什麼才是正確的事情。
琴似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而春代是我的寶貝孫女。
誰我都不能背叛!
雖然第五本結束了,也沒找到有關睡櫻和奶奶之間的內容,不過呆滯的眼依然放不開最後幾段話。
「爺爺,你想表達什麼?」我喃喃自語道。
我很累很睏,但昏沉的腦袋始終擺脫不了最後那句話。
爺爺究竟發現了什麼事情,面臨了什麼樣的問題,會讓他覺得是背叛奶奶和我?
然而……縱使我在心中這麼問,卻壓抑不了答案的輪廓緩緩浮現內心。
爺爺,對我抱持了親情以外的感情……
「不!這種答案太草率了!」我搖搖頭,拼命否定這種念頭。
當時我才八歲而已,這絕對不可能!或許爺爺有其他中意的女性,只是他不想背叛對奶奶的感情,而我……而我……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幾段話,怎麼解釋都講得通,我為什麼一定要朝最糟糕的方向去想呢?
我不斷安撫自己,強烈抗拒這個想法,不敢再去思考爺爺的理由,但各種想像宛如失控的洪流,不斷襲捲內心並淹沒我所有往反方向的解釋。
闔上日記本,我緩慢地爬向床邊,鑽進被窩,閉上眼睛之後,總感到腦袋裡面有一團亂七八糟的繩子一直在滾動,我身心俱疲,卻根本無法入睡。
我睜開眼,在棉被裡蜷縮著身子,往日與爺爺相處的回憶彷彿變成許多氣泡,從心底緩緩上升,然後啵啵啵地在腦海中破裂,形成一種令我不耐的雜音。
不知道躺了多久,也不知道何時,我放棄了內心的掙扎,將爺爺那幾段話語在心中作了最有可能的解釋。
爺爺大概發現自己對我有……有其他的情感,所以內心才會感到衝突和心煩意亂。
奶奶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愛,若他認為自己對……對我有其他的感情,那確實對奶奶是一種背叛,而我是他孫女……這種感情絕對不可能被允許,也算是對我們之間親情的背叛吧。
依照常理,若有誰是當事人的話,都會選擇隱藏心情和遠離我,那確實是任誰都明白的正確決定。
我突然好想哭,內心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不過被窩太悶了,快透不過氣的我在流下淚之前,先掀開棉被一角,露出臉來換氣,而爺爺給我的第六本日記就這麼印入眼簾。
猶豫一下,我還是下了床,爬到桌子旁拿起最後一本日記,期待它會徹底推翻我剛才理解出來的答案。
我半閉眼眸,焦點隨字裡行間上上下下地緩緩移動。
這本日記的起迄時間是平成八年至十年,兩、三年前之間,所以許多事情我印象依然深刻,只是內容並非我正在追尋的答案。
我心裡五味雜陳,翻頁瀏覽的速度就愈來愈快,焦急也愈來愈膨脹,幸好在它逼我大哭之際,一篇以我名字為開頭的日記,迅速攫住了含淚的目光。
平成九年 第二十三日 卯月
春代已經是一位大學生了呢!
今年春天她就要離開家裡,遠赴東京,獨自一人生活了。
雖然信介和陽子很擔心她見識到燦爛繁華的世界後,會失去心中的純真,迷失自己的方向,然而任何人都不會知道自己所選的道路前方,有什麼樣的事情正在等待我們,又會改變我們什麼。
不過我很放心!春代是一位聰明有主見,正義感又比別人強的孩子,很多事情她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因此我相信她絕對不會被燈紅酒綠所迷惑,縱使未來有許多事情會教導她或挫折她,但一定只會讓春代變得更優秀而已。
只是有點寂寞呢……她去東京之後,就沒辦法常常回來看我這老頭子了。
這一件事情,我思考許多年了。
原本我擔心春代知道之後,會對她的人生或人格產生不好的影響,然而今天春代來向我報告考上大學的時候,我注視著她對未來侃侃而談的清澈眼神,耳聞她未來四年的規劃與目標。
當下我便明白,春代已經長大了,所以她一定能瞭解我這老頭子的想法,也能體諒我這份自私。
要隱藏一件事情,便是讓它隨死人被埋進墳墓,寫在紙張上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春代一直都知道我有在寫日記,遲早她會看到我寫下的言語,會瞭解我要表達的事物,以及我不斷掙扎的心情。
春代,請原諒我……
因為懷抱一份愛情卻不能將它說出口,令人痛苦萬分,更何況妳所給予我的是兩段人生的愛情,所以請原諒爺爺……
請原諒我在未來希望妳要瞭解的事情。
我腦袋一片空白,內心一股噁心,恍恍惚惚惚地起身走近床邊,鑽進棉被將臉埋進枕頭裡面,然後……開始嚎啕大哭,用盡全身的力量在流淚。
爺爺……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對我……
為什麼你會對我……
為什麼你要這麼自私……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情……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誰來告訴我……為什麼?
何日君再來
好累……好累……我不想起床……
幾點了?
我用手遮住幾乎要刺瞎我的亮光,緩緩睜開眼睛,然後注視牆上的時鐘。
兩點四十五分,兩點四十六分,然後四十七分……
我好累,我好想繼續睡,失去意識,然後逃避今天早上知道的事情。
一想到爺爺是用超出親情以上的心態和眼神看待我,我就渾身雞皮疙瘩,同時也感到噁心想吐。
「嗶嗶〜嗶嗶〜嗶嗶!」
「好煩,是誰啊?」我抱怨著,同時拉棉被蓋住頭部,躲回被窩裡。
「嗶嗶〜嗶嗶〜嗶嗶……」手機響了一陣子之後,停了。
不過僅只有十幾秒的寧靜,然後又開始響起。
「嗶嗶〜嗶嗶〜嗶嗶!」
我打從心底對這玩意兒感到厭惡,但身體還是爬起來接電話,只求「震耳欲聾」的噪音趕快消失。
我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爸爸打來的。
我深吸一口氣,按下通話鍵後,故作精神出聲:「喂…..」
「喂,春代……啊,妳在睡覺嗎?」
爸爸一聽聲音就知道我剛睡醒,而我則有些生氣為何人在剛睡醒時,很難裝出不是在睡覺的聲音。
我躊躇一下,回答說:「是啊……就午後打個小盹兒。」
「哈哈,抱歉吵到妳了。」
「不會啦。」我回答道,暗地挖苦自己這一場午覺還真長呢。
「晚上有空吧,一起吃晚飯。」
「咦?那店呢?」我問道。
「今天我們會早點打烊,所以我和媽媽大約五點會過去接妳,要去秋水用餐喔!」
爸爸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雀躍,像中了大獎似的,跟昨天略帶哀傷的語氣截然不同。
「秋水?要去料亭吃飯?爸爸是遇到了什麼好事情嗎?」我疑惑地問。
「沒有什麼好事情啦,只是很高興長久以來的心結被解開了。」
「什麼心結?」我立即不解地回問。
爸爸有心結?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說來話長,我們等一下吃飯的時候再慢慢聊,而且我也想知道爺爺告訴妳什麼事情。」
爸爸這麼一說,我立即就明白那心結必定是爺爺和爸爸他們父子之間的問題,而剪開那團結的,一定是爺爺留給他的日記。
只是爸爸很開心他在日記中找到的事情,而我發現的事情除了讓我不高興之外,反而更加深我的憂鬱。
「好的,這次我要吃『梅』哦!」我語調提高,假裝開朗說道。
「那待會見。」
「那個,爸爸……」我突然開口,打斷了他要掛電話的時機。
「嗯?怎麼了?」
「那個……那個……以前我們要搬家去下野町的時候,你不是和爺爺討論很多次,希望他可以跟我們一起住,但他一直不肯,你知道原因嗎?」
原本我是想問:「你知道爺爺是如何看待我的嗎?」然而不論如何講怎麼聽,那都是非常詭異的一個問題,我只能把它硬嚥回喉嚨。
「嗯……」
電話另一頭,傳來爸爸明顯在回想的聲音。
「我記得我說服他很多次,但爺爺的理由只是不想離開熟悉的笹谷。畢竟我們都了解,那家是爺爺努力半生的心血,沒有那麼容易就割捨得了。」
「當時我也不想搬,但妳也知道沒辦法,笹谷人口少,店裡沒生意;小學廢校,妳上學也是一個大問題。」
「不過妳這麼一問,倒讓我想起最後一次去說服爺爺的時候,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是什麼呢?」我壓抑內心的緊張,緩緩問道。
「他問我:『假如你母親還活著,我們怎麼看待她?』」
「什麼!?奶奶其實還活著嗎?」我驚訝地大聲說道。
「傻孩子,當然不可能啊,雖然我有點困惑,但稍微想一下就可以理解,爺爺他一直都深愛著奶奶,一定是感到寂寞,也捨不得搬離和奶奶一起住過的家。」
「一想這一點,我也不忍心硬要爺爺搬來下野町和我們一起住。」
「這樣啊……」我回答道。
「嗯,那晚點兒我們見面的時候再聊,讓先我打掃店裡做收尾。」
「好的,那我們待會兒見。」
掛掉電話之後,我佇立在原地思考。
爸爸會把爺爺的問題解讀成寂寞,是因為他沒讀過我手頭上的日記,不知道爺爺當時堅持留在笹谷還有一個原因– 為了和我保持距離。
只是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兒?尤其是他說如何看待奶奶這句話……
想不出所以然來,我不知不覺在房間開始踱步,也在此時才看到那十一封奶奶寫給爺爺的信。
我轉頭看了一下時間,三點五分,決定先沖澡梳洗,接著去後山散步,沉澱一下雜亂的心情,待吃完晚餐之後,再繼續探索這些紙上的往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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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我坐在茶桌前,旁邊榻榻米上放有爺爺的日記、奶奶的信件以及一大壺濃厚的綠茶。
雖然買了甘雲的泡芙想回來搭配紅茶,但沒想到「梅」的季節料理不僅豐盛,份量也十足,難怪價格特別貴。
我食量沒有特別小,然而套餐「梅」是一般女孩子很難全部吃完的份量,幸好有爸爸幫我一起吃。
不過肚子還感覺有點撐,看來今宵無緣消受泡芙了。
心情還算平靜,大概是注意力在晚上吃飯的時候被爸爸的故事所轉移了。
沒想到爺爺和爸爸父子倆感情那麼好,還有那麼一段爭執的日子啊。
只是…..他們也藏得太好了吧,只有媽媽知道而已,即使爺爺和我互動頻繁,他也從沒和我提過這一段故事。
雖然爸媽有問我,爺爺想傳達什麼給我。
我很猶豫,也很為難要不要全盤托出,但爸爸無意間的一句話,讓我冷靜下來,最後決定還是先隱瞞了。
「從不背叛人,那就是爺爺。」
仔細想想,賞罰分明又待人嚴格的爺爺,對我也不例外。我做錯事該罵該念的時候,爺爺都沒留情過;若我有好的表現,他對我的讚賞獎勵完全恰如其分。
爺爺在我十幾年的記憶和心目中,就是一位讓人可以完全信任又正直的人,而且在我讀到這兩篇日記,發現這件事之前,爺爺對我這位孫女一絲一毫都沒有什麼奇怪的言語或舉動。
對!爺爺絕對不會背叛我!
「我一定誤解了什麼!」如此一想後,我拍拍臉頰,為自己加油打氣,準備「奮戰」。
對,奮戰……因為奶奶的字跡實在是一大挑戰!
這十一封信,從信封上的筆跡來判斷,時間點是爺爺註記的。
依照順序的話,最早是昭和十二年,最晚是昭和三十年。
我抽出第一封信開始閱讀,才幾行字我就開始懷疑爺爺真的看得懂奶奶寫的內容嗎?而且奶奶用詞參雜了許多北陸的方言,這對我不太懂方言的人來說,讀得真的很辛苦。
奶奶,妳跟爺爺不是東北出身的嗎?北陸方言從哪裡學來的啊?
第一封信內容很短,大致上是奶奶告訴爺爺她會定期寫信給他,只是身在海外戰場的爺爺有很大的機會收不到信,所以她會寫相同內容的兩封信。一封寄出,另一封她保存,等爺爺回日本的時候再拿給他。
因此我想……在我手上的信件應該都是副本吧。
第二封信我還是讀得很辛苦,而內容也只是奶奶向爺爺分享她最近在做什麼,或是婦女會又有什麼活動,似乎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
我原以為奶奶會寫一些生死離別或生活很嚴苛之類的話,但目前為止都沒出現這樣的內容。
不過考慮到當時資訊的封鎖和控制,只要出現一丁點兒負面的文字都會讓這封信被銷毀,沒出現才是正常的吧。
另外從字裡行間來判斷,奶奶似乎是一位做事笨拙,個性非常樂觀的人呢,難怪爺爺對奶奶的愛稱是「傻瓜」。
雖然愈往下看,奶奶的字跡和文法愈來愈有進步,我讀得越來越容易,但依然沒有我要的線索,就這樣第三封信、第四封信,一封封我依序往下閱讀,直到特別厚的第九封信。
我呆住了……
龍之介 拝啟
母親死了,死於轟炸之中……
但是我活下來了,我還活著喔,所以龍之介,我們一定能再相會的。
很多人死了,東京幾乎被B-29轟炸成一片廢墟。
你也知道我一旦入睡,就很難被叫醒,要不是奶奶使盡力氣把我打醒,我大概也死於轟炸了吧。
突然想到,小時候你常常拿毛筆趁午睡時在我臉上亂畫,那時候的生活真是單純無憂,還是因為我們年紀小,所以無知呢?
那一夜,東京變得好像白天,也好像黃昏一樣光亮,放眼望去,遠方四處都是熊熊大火,到處都聽得到哭叫聲,而平時的防空訓練,到了真正被攻擊的時候,我想很多人都慌亂手腳,全部忘記了吧。
明明當時一片混亂與緊張,我卻清楚記得很多人從屋子裡跑出來,更奇怪的是還有人躲進家裡去。
我聽到四處都是轟轟的爆炸聲,還有像秋鶯長鳴的鳥叫聲,哭泣聲,大喊躲去防空洞的呼喊聲。只是我們這些拼命奔跑的人,應該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躲去吧,我和奶奶也是這樣。
當時的我們好像源武二次郎,那位被赤鬼丟入焦熱地獄,想逃卻找不到出口的打鐵匠,而我現在完全能理解那種恐怖了。
現在想起來,我還能聽到當時人們的驚叫和哭喊,皮膚還感覺得到四周火焰的熱度,那幾近令人窒息和焦臭的空氣。
你也知道,我比較笨,在那種恐怖的情況下,哪記得平時演習的防空洞位置呢,我害怕得大聲哭泣,拼命抓緊奶奶的手臂,跟著她到處逃命,而四周視野可望的火紅色天空上,黑色的花,一朵朵,一朵朵都沒停止綻開過。
明明平常走過百遍以上的街道,當時都被炸彈嚇得認不出來了。
那時候推擠的人群比地神祭時,還要更多更恐怖,好幾次前方衝過來的人都差點將我和奶奶撞開,要不是奶奶及時抱緊我的話,我們一定會被人群沖散,然後再也見不到彼此了吧。
我和奶奶忙著逃命,但奶奶後來跟我說,她寧願跟我死在一起,也不想被人群拆散,承受無緣的離別。
真是奇妙,逃命那時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可以說話,但我也有相同的念頭。母親死之前,有沒有同樣的想法呢?而我們該說幸運嗎?至少我和奶奶找到了母親的屍體。
有些人被燒成了黑炭,家人想認也認不出來。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想過那麼大的言問橋,可以擠滿完全動不了的人群,從來沒有想過那麼寬的隅田川,可以看不到一丁點兒河面,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見到地獄。
我跟奶奶逃到隅田川河堤時,很多人跟我們一樣都嚇呆了。
言問橋上擠滿想逃命的人,然而人數實在太多太多,擁擠得完全動不了。
從沒有想像過,火焰可以猛烈得像是整片天空在燃燒一樣,而兩側岸邊的空氣對流竟然可以產生跟城堡一樣高大的火龍捲。
大家都目睹到橋上無法動彈的人群,就這樣活活被燒死,他們死前的哭叫實在淒厲又恐怖,現在一想起,我還會害怕得發抖。
隅田川裡都是人,不論是死人或活人都堆在一起,完全看不到河面,那簡直是一座萬人塚,有屍體,也有快變成屍體的人……除了地獄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樣恐怖至極的景象了。
我們嚇傻了,回過神後又趕緊逃命,四處亂跑,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我們也沒有選擇,只能看哪邊沒有火災就往那邊去。
我和奶奶,還很多人都很幸運,照理來說我們已經死了。
逃命途中,我們突然聽到很大的鳥鳴聲,但我們都知道那是炸彈在降落。
雖然我和奶奶想停下來,但人群不斷往前擠,動彈不得,不繼續前進的話就一定會被推倒,也有被踩死的可能,所以我和奶奶只能抓緊彼此的手繼續往前。
然後我看到一道黑影落下,一股巨響和衝擊把我們這群人都震開了。
當下一陣耳鳴,人群的尖叫聲聽起來細細長長,被震開的同時,我看到那棟房子瞬間變成了碎片,一片屋簷像旋轉的手裡劍一樣,朝我們這群人射了過來。
我看到大家屈身用手要護住自己,但我呆住了,沒有任何動作。
啊……要死了……那時候我是這麼想的,但是我得救了。
那片屋簷快砸到我們的時候,被我們旁邊一棵大樹擋住了。
人們趕緊爬起,再度跑了起來。
沒多久,盲目的我們就這樣緊跟人群,跑到了帝國大學,躲進其中一個地下室。
地下室裡面漆黑一片,只是聽聲音和感覺人的呼吸,就可以知道這裡像是被塞滿魚的木箱。
空氣很悶熱,炸彈轟隆轟隆的在外面一直響不停,地面還會搖晃,而我只能抱緊奶奶,一直哭一直哭,腦袋裡不斷想起那擠滿人的言問橋,被火龍捲燒死的人,還有淒厲的喊叫聲。
因為我了解,現在我們也動彈不得,若有火燒進來,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燒死,可能死之前,還要先目睹前方的人被燒得哭喊尖叫,焦黑扭曲之後,才輪到自己。
我只能一直哭,希望恐怖的聲響快點結束。
我們躲到地面不再搖晃,轟隆不再響起,出口慢慢透進光亮,然後隨著人群走出去。
藉著微光,我看到很多人躺在地上沒有在動,他們的家人拼命搖動他們身體,叫他們不要再睡了。
我看到一位母親背著嬰兒,她哭著告訴自己孩子,我們安全了,我們安全了…..但是我不知道那位母親知不知道他的孩子,頭已經完全轉向背部,就像是風鈴隨風飄動一樣地亂晃。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屍體,我還在流淚,心卻變得麻木,當下我還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外面依然是活生生的地獄,路邊到處是被燒得焦黑、皮開肉綻的屍體,空氣裡瀰漫一種油的焦臭味,遠方還有很多房子在燃燒,而我們前方的視野變得好空曠。
我跟奶奶手牽著手,慢慢往家的方向走,並期待母親會在家門口等我們。
途中,我們經過一座稻荷神社,主社和鳥居全燒光了,只剩下燻得漆黑一尊稻荷還佇立在地上,旁邊的樹木不是被燒光,就是被震倒。
只剩下一棵有開早櫻的櫻花樹,還立在路邊,隨即我注意到這棵櫻樹的枝幹中還卡有一片屋簷。
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昨晚救了我跟奶奶的那棵樹。
我跑了過去,撫摸它的樹幹,雙手合十,在心中向它道謝,感謝它的救命之恩。奶奶也跟我一樣,誠心誠意地向那棵櫻樹道謝,表達感激。
她救了我們。
一位穿甚平,打赤腳,滿臉烏黑的大叔在我們後面出聲,隨後也走向前摸了摸櫻樹幹,合掌向它致謝。
後來我才知道,大叔的名字是松田治郎。
當時我心中對這棵櫻樹充滿感恩之心,也不知怎麼的,我突然說出,我們也該救它以做報答,因為下一次空襲,也許它就會被燒死了。
櫻樹不像我們可以活動,它沒辦法逃。
奶奶聽了之後沒有說話,而大叔想了一下說,我說的沒錯。
只是我們該怎麼做?
奶奶和我都很擔心母親的安危,我們必須先回家才行,而松田大叔安慰我,只要有這份心就夠了,先回去找母親比較要緊。
後來我們留下松田大叔先離開了,臨走的時候,我看見他還站在原地,好像在思考什麼。
之後,我們愈往家的方向走,內心愈是不安與焦急,因為沿途的房子全部都燒光,路邊的屍體愈來愈多,也有很多被燒傷,在路邊等死的人。
而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沒辦法幫他們。
水,我一直記得他們喊著要水……
當我們找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當然也是被燒光了,而母親已經被抬到附近的空地,和其他燒死的人放在一起,而這個消息是節也阿婆告訴我們的。
節也阿婆在找她媳婦兒和孫子的時候,認出了母親。
當我看到母親時,我已經認不出她的面貌了,唯一認得出來的是她上衣和工廠名牌。
聽說她跟一群人一起死在消防水槽裡面,大家都想躲進水槽,擠進了上半身,卻容不下下半身,所以大火烤焦了母親的下半身,而上半身則是被沸水煮得面目全非。
好奇怪……為什麼我能寫得出來?明明母親已經死了……
但我想,或許見過了地獄,看到比我們更淒慘的人之後,能哀悼母親的幸運,已經能讓我的內心,對母親的死,稍微平靜一點了。
找到母親之後,我跟奶奶不知何去何從。
原本想去目黑的避難所,但覺得待在東京非常危險,因為不知道下一波空襲什麼時候就到,而且聽說美軍有投下警告單,會有下一波轟炸行動。
最後我跟奶奶決定先離開東京,逃去附近的農村會比較安全,然而我們面臨到如何一起帶母親離開的問題,也在這時,我們又遇到了松田大叔。
我們在附近找可以拉母親的人力車或推車時,松田大叔開著一台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小卡車,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認出我們來,而我跟奶奶一起央求,希望他能載我們跟母親去農村避難。
松田大叔告訴我們,他也有同樣的想法,載我們一程絕對不是問題,只是要先去完成一件事,就是去把那棵櫻花樹挖出來。
我聽了之後非常驚訝,同時也有一種安心的感覺,而奶奶也表示贊同,願意幫忙。其實那天早上奶奶應該是非常認同我的想法,她也是一位有恩必報的人,只是那時候我們更擔心母親的安危。
松田大叔後來載我們和母親回到那座神社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不禁又開始哭泣。
原來不只我們跟松田大叔有這樣的想法,那時候還有三個人在幫忙挖出櫻樹,而大家都是被那棵櫻樹所救的人,而我相信一定還有更多和我們有相同想法的人,只是他們必須去尋找更加擔心的親人。
松田大叔是木匠,西屋淳一先生是列車掌,高橋立也先生與內海文惠小姐是帝國大學的學生。
除了松田大叔是東京人之外,其他人都是獨自來東京工作和讀書,所以在東京沒有特別要擔心的親人。
他們會聚集在此,是看到松田大叔在挖櫻樹,詢問後,得知他的原因,後來他們說好分別去找工具,然後重回神社開始作業,也就是我們遇到松田大叔的那時候。
高橋先生說,我們真的非常幸運。
他指著被炸彈砸碎的房子說,當時炸彈若正常爆炸,我們早就被炸死了;而這棵櫻樹若沒有替我們擋下屋簷的話,大家就算不死也是重傷。
他又說不能放心得太早,只要我們還在那顆未爆彈附近的話,就必須盡快挖出櫻樹,趕緊離開這裡。
幸好松田大叔是木匠,告訴我們該如何挖土,該如何截根,該如何用破布混泥土包住截根的部分,被屋簷削掉的樹幹部分也必須做包泥土的保濕動作。
他說不這樣做的話,隨便挖出來種去其他地方,可能很快就枯死了。
大家在松田大叔的指揮下,動作算是很迅速了,我們挖出櫻樹抬上卡車的時候,時間才接近傍晚。
天色昏暗得快看不見,然而我們六個人都不敢留在東京過夜,害怕晚上又會有另一波空襲。
松田大叔建議我們先去他位於笹谷的老家避難,那邊是農村,應該很安全,而且那邊有很適合移植櫻樹的地點。
我們都贊同他的建議,所以他用碎布把頭燈遮住,降低光亮,然後開夜車載大家來到笹谷,包括母親。
就這樣,我們一行人和櫻樹來到了笹谷,目前暫時住在松田大叔家裡。
松田大叔真的是一位非常熱心的人,他開車前往笹谷的途中,能載的人他就載,能幫忙的人他就幫忙。
松田大叔說,從他小時候到現在,他還沒看過笹谷有這麼多人住在這裡,而原因大家都了解,一定是東京被轟炸得宛如地獄,也害怕再次見到地獄,所以人們都往農村和郊區移動。
隔天早上我們把櫻花樹種下,然後在它附近送走母親的時候,我哭得好悽慘,哭得好大聲,或許是因為待在這一個有人情溫暖,比較安全的環境之中,那些被我壓抑在心底的恐懼與哀傷,才會一口氣爆發出來。
松田大叔叫我們可以安心住下,他的兄弟去了滿蒙,而獨生子死在戰爭,妻子死在兩周前的東京轟炸,而姊妹們嫁去遠方,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也都失去了聯絡。
他說自己無親無故,我們住下,他也有伴兒,大家好互相照應,而這裡是他小時候長大的家,叫我們不用顧慮太多。
大家在松田大叔家渡過平安的一周後,又各分東西了。
西屋淳一先生,認為東京應該不會再有大規模的空襲活動,他必須回去崗位,為國民國家奉獻微薄的力量。
高橋先生想找機會回廣島,和家人團聚。
內海小姐也是想和家人團聚,不過她住得比較近一點,在橫濱。
他們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我為他們唱一首我最喜歡的歌曲,何日君再來,做為餞別禮。
我們約定好,每年的三月十日,在那一棵救了我們的櫻花樹下相會。
我很喜歡那一棵櫻樹呢,松田大叔常常說,她是一位姿態婀娜多姿,心地天真善良的美人兒。
真沒想到松田大叔懂這麼難的詞語,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看來松田大叔一定比我還要喜歡它。
他也常稱讚內海小姐和綻放的櫻花一樣漂亮,而內海小姐說,下次和我見面時,她會教我許多變漂亮的方法。
龍之介,我能活著坐在這裡寫信,和你分享我喜歡的人事物,一定是在這令人哀傷的時代裡,一件非常幸福又幸運的事情。
龍之介,大山津見神一定會保佑你平安回來日本,然後在這一處人情溫暖的地方與我相會。
我誠心祈求那一天的到來。
敬具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八日 羽多野 琴似
讀完這一封信的瞬間,我腦袋突然有一種認知不協調的感覺,而且有一股寒意打從心底緩緩冒出來。
為什麼奶奶所寫的遭遇和我兒時所記得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
更令我寒毛直豎的是,當我一邊閱讀奶奶的經歷時,好幾幕當時的場景就不斷閃現在我腦海之中,就彷彿……彷彿我正在讀的,是自己以前所經歷過的事情,現在不過是藉由文字在回憶而已。
那位在我記憶中的奶奶,並不是我的奶奶羽多野琴似,而是奶奶的奶奶……她是羽多野琴似的奶奶……
她的名字是羽多野海。
家裡最有可能知道這名字的人,只有爺爺而已,但他絕對沒跟我提過這個名字。那為什麼我會知道她的名字?
松田治郎、西屋淳一、高橋立也、內海文惠,這些人我完全沒見過他們,然而為什麼?
為什麼我可以回想起他們的面貌?
為什麼我心中會認為睡櫻是我和他們一起種下的?
為什麼我心中對於這些我完全沒經歷的事情,全然沒有排斥的感覺?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腦袋一片混亂,完全無法理解出現在我腦海中的那些畫面和記憶,究竟是從何而來。
我害怕的把信丟在桌上,猛然站起後,在房間內持續走動,也不斷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五分多鐘後,我內心稍微取得了平靜,才有勇氣再次閱讀奶奶的那封信,以及回憶我腦海中的那些畫面。
我手微微顫抖地拿著信,反覆看了兩、三次之後,腦海中的畫面也愈來愈清晰了。
我突然想到,爺爺留給我的那幾本日記,大部分都是記下了我小時候的故事;奶奶前面的那幾封信,也大多都是寫一些日常瑣事,而兩方面……
似乎是一樣的內容。
在讀前面的信時,我沒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我兒時的故事和奶奶的經歷,兩方面都太過分散,乍看之下是不一樣的內容。
若不是這一封信的內容,幾乎和我僅存所記得的兒時故事一模一樣,我可能還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錯,睡櫻是奶奶和她的奶奶,以及其他四人一起從東京的稻荷神社挖出來,搬到笹谷種下的,而爺爺日記裡所寫的「櫻樹的朋友」就是這些人。
櫻花樹下,就是他們每年約定相會的場所。
我瞭解了來龍去脈,知道了睡櫻的秘密,心中卻一點驚訝的感覺都沒有。原因並非是我猜到或看到信,純粹是我感覺到,我就是他們其中之一。
為什麼?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愣在桌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從什麼方向去做思考,然後我想起,信還有兩封,或許可能有解答吧。
我抽出第十封,那不是信,算是一張名單,一張哀傷的名單。
西屋淳一 昭和二十年,東京空襲中喪生。
高橋立也 昭和二十年,廣島原爆中喪生。
松田治郎 昭和二十五年,病歿。
內海文惠 失聯。
而奶奶的奶奶,羽多野海則是……
我閉起眼睛,嘗試搜尋腦海中熟悉的名字與面孔。
羽多野海,於笹谷,於我現在所待的這個房間內病逝。
我掩面嘆了一口氣,悲傷突然從我心頭湧出,那股哀痛跟我得知爺爺離我而去的當下完全相同,然而傷心的對象是羽多野海。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自己打起精神,然後抽出最後一封信。
而後,我明白了這一切。
龍之介
這麼久以來,承蒙你的深愛與照顧,真的非常感激。
自我十二歲,你去從軍那一年說願意娶我,我的人生就是為你而活。
你常常笑我傻,願意等你這一位幾乎不可能回來的男人,你也常常問我,我後不後悔等你,因而虛度了青春年華,錯失了許多嫁人的機會。
你每次問我,但我都沒有回應,或避重就輕回答你。
不是我感到猶豫,我是有些生氣。
我們是青梅竹馬,也結為夫妻多年了,為什麼你還會問我這個笨問題呢?
我很害怕,可能以後你沒辦法再笑我傻,也沒辦法得到我明確的答案,我一向最害怕無緣的離別,所以我在這裡很認真的回答你。
長年以來我一直等待大山津見神把你平安送回我的身邊,如我所願,你回來了。
我們再次相逢,而你依然深愛我,與我結婚生子,我真的感到非常幸福,即使代償之日明天就到來,即使這個幸福是以我的生命作為代價。
我不會後悔,一絲一毫都不會。
真要說有遺憾的話,就是沒辦法看信介長大,沒辦法再和你一起賞櫻花,沒辦法再和你一起讚嘆那條結冰小溪的美麗,還有就是……沒辦法再擁抱你。
人生如夢,本來就充滿許多等待與離別。
在那棵櫻花樹下,我等待過許多人,也送走過許多人。
如今我即將離開,櫻花樹下再也沒有等待的人,它也沒有可以等待的人了。
龍之介,請你幫我向櫻樹轉達,我們這些朋友都比它先離開這個世界,讓它獨自承擔寂寞,真是對不起了。
親愛的…..我真的好想看信介長大的樣子,我真的好想再和你一起在那小屋中渡過,我真的好想再和你一起賞櫻花,然後把花瓣灑在你臉上,我真的好想好想再擁抱你……
要是我死了,你能等我嗎?無論如何能請你等我嗎?
我會向大山津見神祈求,我一定要轉世到你身邊,然後我們可以再次結為夫妻,生兒育女,一起賞櫻花,一起在小屋中渡過,等待日出將那條小溪照得閃閃發亮。
親愛的,雖然我不知道那一天會是什麼時候,但能請你等我嗎?
我真的好愛好愛你,我真的好想好想待在你身邊,真的好想好想……
請你答應我,你會等我,拜託,請你答應我。
琴似
我哭了,靜靜地讓流淚滑落臉龐,沾濕我的衣裳。
這封信蘊含了對離世的不放心,對丈夫的愛戀,對兒子的關愛,對朋友的懷念,這些強烈的感情統統又重現在我心中。
同時我也明白爺爺發現了什麼,以及他心境上的衝突和所擔憂的事情了。
我心裡充滿歉意,然而我卻分不清楚是為了誰。
是為了我誤會爺爺?
還是為了我再次來到這裡,讓龍之介感到無比的煩惱?
是為了誰,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飄下櫻花雨
早上,我來到了家族墓地。
我點燃線香,放在墓碑前方,雙手合十,在心中向爺爺道謝,也向他道歉。
昨晚得知我的前世是奶奶之後,我心慌了,尤其在比對奶奶的信件和爺爺幫我記下的故事內容時,伴隨那些紙上的往事,奶奶的記憶在我腦海裡也愈來愈清晰。
甚至還想起很多我之前從未有印象的事情。
那時我很害怕,因為奶奶很多的記憶,我印象還很深刻;她的情感,在我內心依然十分清晰,所以我有點快發瘋的感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是春代?還是琴似?
最後出手拉我一把的人,是爺爺。
爺爺的第六本日記,前天凌晨我只讀到一半。
當時誤會了爺爺,又太過震驚自己所誤解的真相,卻忘記後半本還沒看完,直到我在比對日記內容和信件時,才注意到這件事。
爺爺,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
其中一篇日記,他將隱藏十多年來的心情和觀察,向我一次說明清楚,也如他所說,懷抱一份愛情卻無法訴說,內心是非常痛苦的。
從我兒時開始,爺爺注意到我的故事很多都是奶奶私人的事情。
當時才五、六歲的我還不識字,就算是無意間發現奶奶的信件,也不可能看得懂和理解其中的內容,而且我的字跡又那麼潦草……
不,是奶奶的字跡又那麼潦草,另外奶奶很多事情連爸爸都不知道,那我又能如何得知?
無神信仰的爺爺半信半疑,所以暗地觀察我的狀況,直到我問了爺爺一個問題。
「我們何時去賞櫻花?」
是一個很平常的問題,但我還向爺爺說,我好想把櫻花瓣灑在他臉上。
從兒時開始,我記憶裡的確就有這一幕,然而我一直沒察覺,爺爺在我的記憶裡是年輕時候的模樣。因為我心中的認知是「這個人,是爺爺。」因而沒有注意到他的樣貌。
爺爺在日記裡說,這個動作只有奶奶會對他做,別無他人。
因此他開始相信我是奶奶的轉世,但這也是苦惱的開始。
爺爺一直深愛奶奶,當他知道深愛的妻子如她生前的承諾,又回到他身邊,而且前世的記憶和人格特質逐漸甦醒,這叫爺爺如何不心動?
只是深愛的妻子,同時也是他孫女。
雖然爺爺苦惱又難過,卻始終選擇正確的道路,不論是在道德或感情上。
爺爺說,他瞭解奶奶。
假如奶奶的記憶和人格完全在我身上回復清醒,必定會對爺爺死心塌地,即使是一份禁忌的愛情,她也一定毫無所懼,但他深深明白,他和奶奶之間的感情,不應該侵犯到「春代」的人生。
倘若「春代」最後還是成為了「琴似」,爺爺更希望奶奶能擁有全新的人生。
爺爺認為奶奶已經為他付出太多太多了,他希望奶奶在這段新的人生中能得到更大的幸褔,不要為了再續前緣而付出巨大的代價。
所以爺爺希望「我」就是春代,僅僅是他孫女。
只是深愛的人就在身旁,懷抱愛戀卻無法訴說,這對用情似海深的爺爺而言是多大的折磨;另一方面,他時時刻刻擔心「春代」會完全變成「琴似」。
爺爺不知道該怎麼做,恰巧這時笹谷小學廢校,家人要搬去下野町。
他除了不想離開這個和奶奶的家之外,和我保持距離也是他唯一想到的方法。這也是為何爺爺和我無話不談,卻幾乎不向我談起奶奶生前事情的原因。
爺爺只聽,但不說,然後觀察和紀錄我講的內容,直到他察覺我漸漸遺忘奶奶的事情時,才慢慢放心。
透過日記其中幾句話,我理解了爺爺的用心良苦和他的關愛。
春代,妳永遠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去創造妳自己的人生,忘了奶奶吧。
爺爺本來打算把這件事情隱瞞到底,帶進墳墓,然而他對奶奶的感情在心中日漸膨脹,尤其「我」又常常出現在他身邊。
爺爺的心到了極限,無法再抵抗那股強烈的感情時,他決定跨越自己設下的那條線。
因此才會留下日記與奶奶的信給我,希望我知道這個秘密。
雖然爺爺也擔心我知道之後,會不會變成奶奶或對我有不好的影響,然而他瞭解我長大了,人格也獨立了。
縱然如此,我也有能力去跨越這道難關,繼承這份來自兩段人生的複雜情感。
這是爺爺唯一的任性與自私。
只是爺爺煩惱十幾年了,決定跨越那條線,卻沒有把腳步踩到底。
我瞭解爺爺的個性,所以決定由我來完成他一直猶豫的事情。
我拿出一小袋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櫻花瓣,慢慢撒在墓碑上,然後說:
「龍之介,你老是念我傻瓜,替我想了這麼多,做了這麼多,卻還是沒把那句話說出口,連寫都沒寫下……看來你比我還笨拙呢。」
「但是你不用寫,不用說,我打從心底深深了解,你是多麼深愛著我…….而我也是如此深愛著你。」
「我會向大山津見神祈求,祈求我們來世能再相會,祈求我們來世能再結為夫妻,所以請你等我,而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一定……一定……」
「……爺爺,這是奶奶要我轉達給你的話。」我手輕觸墓碑,緩緩說道。
「爺爺,我先離開了,下次再帶你最喜歡的五平糰子來看你。」我隨後起身,微笑地說道。
我轉身走沒幾步,一陣微風吹來,我剛才灑下的櫻花瓣,隨即飛舞在半空中,然後片片落下,宛如一場細雨。
有點哀傷,卻是那樣美麗。
~完 ( 最後面有彩蛋喔 ^^")
小記
呼....終於寫完了。
何時飄下櫻花雨,一直是我很喜歡的題目,早在去年的時候就想再寫一篇。
當時沒想到題材,後來二月的時候看到巴哈特文徵稿 " 櫻花樹下 " 就開始硬擠腦袋,希望可以在截稿日三月六日之前寫完,本來是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一定寫得完....
(其實當時也想宣傳一下之前寫的那篇.....
何時飄下櫻花雨....讓我打廣告一下..><..)
沒想到,二月下旬時,忙於跟前公司索討他們沒發的薪水,還跑去打零工,所以本來完成三分之一的內容就這樣延宕到三月。
三月,跑去日本旅遊,原以為網路應該很方便,沒想到去的地方有些太偏僻,或是需要登錄日本的電子信箱什麼的,覺得麻煩,就這樣繼續沒網路的生活。
這段期間,趁坐車移動的時間,慢慢完成三分之二。原本以為晚上可以在旅館寫,但白天玩太累,寫不下去.....就這樣晃到四月初回台灣。
一回來就被我二姊抓去看家,還有她那位 "貓大小姐" 不過由於剛開完刀,很怕人,把我的手抓了四、五道極深的傷口,實在是很無奈....
反正看家,又有大電視,一星期內把刺客教條3重頭破了一次。(海戰達成完全同步的條件實在太火大了 ><" )
拿起暴雨殺機,準備投入的時候,罪惡感萌生.....我小說還沒寫完.....還有遊記接在後面要寫呢....
這一篇小說,自己也很喜歡。
原本只想簡單帶過很多東西,但愈寫愈想把它寫得完整有感情,所以花了很多時間在思考如何表達劇情,最後總算是完成了。
彩蛋的部分是因為,原本故事就設定結束在春代理解了一切。只是某天突然有靈感,覺得這樣也蠻不錯的。
兩方難以取捨下,就變成彩蛋了,不知道看倌們覺得劇情結束在哪裡比較好呢?
在此跟小異還有海星說,之前沒網路,所以你們的留言我沒有即時回復,不好意思了。
喜悅,然後......
下午兩點多,氣溫雖然有點低,但是晴朗無雲的天空和灑下的陽光,實在舒服得令人想睡覺。
我從提袋中拿出塑膠布,在睡櫻下找了比較平坦的位置鋪下,隨即坐下拿出兩盒千勝屋的櫻餅、一只保溫瓶和茶杯,然後抬頭看了一下枝葉茂盛的睡櫻。
今年睡櫻依舊沒有開花,不過那絲毫不減我來此賞櫻的雅興,何況這棵枝垂櫻和奶奶有那麼深的因緣,不知不覺中,我對它的喜愛也愈來愈深。
清爽的微風與和煦的陽光令我眼皮愈來愈重,呵欠越來越多,所以我決定先靠在樹幹上小睡一會兒。
只是我才剛調好坐姿和舒服的角度,一位西裝筆挺,五官輪廓有點深的男士,推著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慢慢向我這邊靠近,讓我不得不注意他們,睡意也瞬間煙消雲散了。
男士年紀看起來和我差不多,而且……還滿英俊的,應該是混血兒。
老太太明顯年紀很大,但穿著絲毫不馬虎,甚至感覺到有一股優雅高貴的氣息。
我心裡納悶,這兩位是來賞櫻花的嗎?
可是他們兩人跟這裡的庶民氣氛完全格格不入,這樣的有錢人應該會去櫻花更漂亮的公園才對吧,怎麼會跑來這種偏避的鄉下?
就算是來賞櫻……
我轉頭看向櫻之道,還有很多開滿櫻花,比這更好的位置,怎麼會跑來這一棵連花苞都沒有的櫻樹下?
我腦袋裡充滿各種想像和猜測,聽到他們向我招呼後才回過神來。
「午安。」老太太和旁邊的男子一起向我問候道。
「午安。」我禮貌性地回禮,同時思考要不要換位置。
因為他們實在太靠近我了,尤其在這麼寬的地方,那特別令人有壓迫感。
「小姐是住在附近的人嗎?」
老太太出聲問我,而我心中大喊:「不妙啊!被搶得先機了。」
這樣勢必得寒暄幾句才能離開了。
「是的。」我點點頭,簡單回應道。
「這棵櫻花樹,很美吧?」老太太又問。
「啊?」我一頭霧水,因為她的問題和語氣明顯就是有特別意義,否則我現在去路邊隨機拉十位路人,讓他們站在睡櫻下,問他們:
「這棵櫻花樹很美嗎?」
我想會這十個人都會指向開滿櫻花的櫻之道說:「那邊比較好一點!」
搞不好還會有其他路人跳出來拼命點頭說:「嗯!我也這麼認為。」
我微笑地回問老太太「為什麼呢?而且它沒開花呢,好幾十年都沒開過了。」
老太太一聽之後,面露驚訝與些許哀愁的表情,隨即微笑地說:「小姐妳可能不相信,這棵櫻花樹是我年輕時和幾位朋友一起種下的。」
我一聽,瞪大了眼睛,眼神直直勾住這位老太太,完全不敢相信剛才聽到的話。
大概是老太太看我一臉目瞪口呆,無法置信的表情,所以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那時約定好每年來這棵櫻花樹下見面,然而才不久,他們就陸陸續續離開人世,僅剩下一位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
「我和那位女孩子約定好,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保持聯絡,然而隔年……我就失約了。」
「也不怕妳笑,那時戰後生活困苦,為了餬一口飯吃,無奈在橫須賀當伴伴女郎……妳知道什麼是伴伴女郎嗎?」
老太太苦笑地問我,而我只能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當時我以為自己很幸運遇到一位值得信賴的美國大兵,他說要帶我去美國結婚,一起生活。」
「我相信他,他也做到了,然而我不知道他會酗酒,酒後對我施暴的程度,幾乎要打死我,之後在朋友的幫助下,雖然離了婚,可是生活也越來越困苦。」
「我和那位女孩子的約定也就漸漸在異鄉被忙碌求生存的日子所淹沒。」
「十幾年後的某一夜,我突然想起和她的約定,我很想見她,可是當我輾轉打聽到那位女孩子早在好幾年前就因肺病去世之後,我覺得很羞愧,也就一直不敢回來這裡……」
「不敢回來……我們這個……約定的場所……」
老太太一邊說一邊哽咽,用滿是皺紋的手不斷擦拭眼角的淚水,站在她旁邊的男子用手輕撫她的肩膀,卻依然沉默不語。
「大概感覺自己日子也差不多了,還是想回來這裡看一看……」
「呵呵,對不起啊,初次見面就跟妳說這些…..」老太太強拾笑容對我說道。
我心裡很震驚,也感到哀傷,也有好多話急著想對她說,但我想有一句話是一定要先開口的。
我緩緩起身走向前,輕輕握住老太太的手,微笑對她說。
妳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