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暴殄天物
大叫聲傳入耳中時,張寶杉並沒有過於驚訝,只是沒料到叫得如此「大聲」。
雖然江湖舔血挨刀的生活他當然沒少碰過,但拿一根稱不上怎麼鋒利的叉子捅自己大腿,這還真是人生頭一遭。
只能說從到了繁北城起,每一件事情都是生平首見的。
靠著力道,叉子尖端的部分沒入了大腿肉裡,稍微挪動一下所帶來的刺痛感,就是張寶杉所要的。
對現在的他而言,痛覺可是讓他維持清醒的方式。
「呵呵!還真是個傻孩子!靠這──麼野蠻的方式折騰自己有什麼用?無論人質還是在我手中,局勢一點也沒變。」
審姨用手掐住了柳枚絮的臉蛋, 她半是痛苦半是害怕的眼淚,順著審姨粗糙的指間流下。
「你的小情人都哭成這副樣子,忍得下手開槍嗎?可得很準才行。」
就算知道張寶杉不可能在這種狀態下開槍,審姨還是採取了最安全的方法,將整個身軀埋在她的後方。
畢竟審姨不確定張寶杉是否會鐵了心開槍射擊,而要是有那麼個萬一,剛好這麼準射到她可就完了。
採取最謹慎的作法,將利用人質當盾牌將自己完全遮起來,是她當下認為的上上之策。
「現在把槍放下來投降的話,還可以不計前嫌。你們知道歐巴桑心腸很好,就算現在沒辦法互相理解,也能一起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你們一定會接受我所說的一切。」
「別開……玩笑!」
張寶杉的憤怒並不是針對這危機的現況,而是聽到審姨仍是和藹無比的嗓音瞬間,差點就要相信的自己。
「勸降的話原封不動奉還給妳審姨!投降還來得及,老子我也不指望你跟我們有沒有辦法互相理解,至少……我可以不用殺了妳。」
審姨呵呵呵地笑,只當他是在垂死掙扎,確信沒多久藥效發作完全後,張寶杉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枚絮……相信我!」
審姨的確是料準張寶杉不敢有開槍的舉動,但將身子完全躲藏在柳枚絮身後的她,沒有料到的是──
張寶杉說完那句話後,還對柳枚絮「說了些什麼」。
雖然沒有聲音,但靠著嘴形柳枚絮也理解了他的指示。
(真的跟審姨說的一樣,你這笨猩猩!)
兩人在商場死裡逃生的所建立起來的牽絆與信任感,讓柳枚絮相信賭這一把。
因此她毅然決然用盡全力。
朝審姨的手指咬下去。
「呀嘎啊啊啊啊!」
柳枚絮感到牙齒似乎碰到了骨頭,足以證明這一咬有多麼拼盡全力,那感觸跟口中的血味令她噁心,她仍能忍耐下去。
審姨發出淒厲怪叫的同時,柳枚絮趁機脫離掌控,趕緊往一旁閃開。
因為張寶杉已掀起整張桌子往審姨蓋了過去。
還有──
「嚐嚐妳自己煮的『料理』吧!」
桌上還有審姨為他們兩人所燉的那一大鍋熱湯,現在全淋在審姨身上。
「燙、燙、燙啊啊啊啊!你們這兩個傻孩子!」
隨著兩聲響亮的槍響。
純粹只是在胡亂射擊,讓壓在她身上的木製桌子開了兩個小洞。
「枚、絮、快點!」
張寶杉覺得頭暈腦脹的程度已達到了頂點,在軟到下來的同時,柳枚絮已經衝到身旁將他扶起。
「大猩猩!現在可還不能睡啊!」
「用……用我的槍──」
柳枚絮看了一眼張寶杉遞來的槍,又看了一眼仍在桌子後面的審姨掙扎怪叫的審姨。
「我、我──」
不僅是猶豫,張寶杉還從她眼中看出了恐懼。
「對不起……我真的、我真的辦不到!」
審姨雖是瘋子,但畢竟是個「人」而非喪屍,尤其是對柳枚絮而言。
張寶杉知道她對「人」開槍的覺悟還不夠。
響起的槍聲打斷了對話,審姨從桌子後方探出身子,開始朝他們兩人射擊,張寶杉連忙一把抱住柳枚絮,順勢往旁邊的房間裡一滾。
大腿傳來的痛感讓他稍微清醒了點,但意識又漸漸飄遠,藥效看來是發揮的差不多了。
(至少得在昏過去前……)
審姨仍在胡亂開槍與怪叫的舉動,對躲在房間裡的兩人有利,張寶杉打算趁著子彈用盡的空檔逃脫這裡。
話一到嘴邊才發現舌頭發麻,讓他知道到身體已撐到了極限。
「用空檔……逃走吧!你還跑得動嗎?」
這時候還能冷靜思考到張寶杉所想的,對柳枚絮來說可是一大進步。
在這種非日常的境遇,人類若不是被提前淘汰,便是殘存下來持續成長。
張寶杉雖然搖了搖頭表示身體負荷不了,但內心卻是充滿了欣慰,如同戰場上的士兵,多了位可以信賴的同袍在身旁。
「你個笨猩猩,誰叫你要刺大腿?不會刺別的地方嗎?」
「我、就使個、沙子……」
事實上最主要不是腿的小傷,而是張寶杉已經像酒醉的人一樣全身不聽使喚。
「行了!話都說不清楚就別回嘴,浪費力氣。」
柳枚絮用肩膀撐起張寶杉一條手臂。
「對不起……如果我能夠朝審姨開槍,就不會這麼麻煩了。」
他感覺到這句話充滿最多的情感不是歉意,而是哀痛。
即使張寶杉沒有怪罪之意,但現下也無法向她說明,只能看著她自責。
「兩個傻小孩,剛剛是審姨有點氣過頭了!出來吧!審姨不會再這麼兇,咱們還是有機會和好的,呵呵呵呵!你們一定也會懂的,只要你們還在這繁北城的一天,遲早會理解的!」
審姨又恢復成了以往溫柔無比的嗓音,剛剛爆怒怪叫的模樣都像沒發生過一樣,用著懇切語氣,試圖說服房間裡的兩人。
「審姨……我們是永遠不會理解妳的!」
換來的只是柳枚絮堅定的一句話。
「……現、在!」
張寶杉擠出這句指令的同時,柳枚絮已經攙扶著他衝出房間。
「你們是想逃到哪兒去?外面現在可是晚上,黑道小哥再怎麼威猛,憑那狀態怎麼保護得了妳?還是乖乖待在審姨這裡吧?」
柳枚絮沒把審姨的話聽進耳裡,只顧著跟張寶杉一起將走廊旁的櫃子弄倒,製造出讓審姨不方便追擊的路障。
審姨從角落探出頭來觀察著他們的行動,繼續放話。
「接受這項事實,糧食總有會用盡的一天,不去『暴殄天物』才是當下唯一生存法則,出去之後你們可就沒有後路……」
柳枚絮感到肩上的身軀漸漸變重,她連忙加緊了開鎖的速度。
一道又一道後重的鎖被解開,審姨的話一句又一句的傳來。
「晚上那些喪屍可是很凶爆的,即使這樣還是要出去?明知道會死還要出去?呵呵呵呵!傻孩子啊……真是兩個傻孩子,審姨待在這裡不就沒事?」
柳枚絮越開越快,審姨越講越急。
「呵呵、呵呵呵呵!為什麼要急著離開審姨?我們明明可以像一家人一樣。」
審姨拖著蹣跚地步伐接近兩人,剛剛桌子的壓傷跟倒在地上形同路障的書架櫃子發揮了不少效用。
柳枚絮趁著這空檔,終於將鎖完全解開,打開了大門。
「永別了。還有……這幾天多謝妳照顧了,審姨!」
她頭也不回攙著張寶杉步出大門,將審姨的呼喊聲拋在腦後。
「你們兩個傻小孩是死定了!死定了聽到沒!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晚上還有不少變異喪屍在外頭!這麼想被牠們吃得一乾二淨就去吧!去死吧!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審姨急躁的嗓音轉為了錯亂與瘋狂,但這些已經影響不了外頭的兩人。
「別又、別又……丟下、丟下審姨我一個人啊──嗚、嗚嗚……」
這充滿悲傷的一句話,只讓柳枚絮回頭看了最後一眼,然後便拖著張寶杉走進了逃生樓梯口。
「不要……離、她。」
「就跟你說別講話了,我知道啦!呼……還好有手電筒。」
漆黑的樓梯口裡被一絲光明照亮,扶著這麼大個頭的她要是沒了光線,還沒碰到喪屍前恐怕就先在這樓梯間摔個半死。
「海真、周到……」
「呼、呼……哼!」
對嬌小的柳枚絮而言,拖著張寶杉行走可不是件輕鬆事,何況是下樓梯。
所以當她看見了從下層樓梯閃出,同是「手電筒的光源」時,驚恐的心情自然是非同小可。
緊接著就是腳下一個重心不穩,兩人就這麼跌了下去。
雖不是從太高的地方跌落,沒幾下就碰到了地面,但也痛得柳枚絮呻吟了一聲。
光線照到了兩人身上,從強光下她們勉強看得見拿著手電筒的人們,身上所穿著的淺藍色僧服。
柳枚絮當然知道繁北城裡,只有那個詭異的組織才會身穿這種異服。
「傳告神父,已確保『聖女』安危,小隊將立刻返回教徒聖所。」
「為了找到妳,我們可是犧牲了不少教友。」
在行駛的廂型車中,柳枚絮正接受一名異教徒的質問,張寶杉則是被另兩名異教徒給壓制著。
「咕喔喔!」
「嘖!別亂動!這大個子、還真難纏!」
「閃開、在電你個幾次!就不信治不了你!」
「咕啊啊啊啊!」
電擊棒終於令張寶杉失去了最後一點抵抗能力,整個癱軟了下來,讓他們終於有機會將他給綑綁起來。
「在電他一下,免得等一下又亂動。」
「夠了吧你們!」
正在質詢柳枚絮的領隊向那名異教徒使了個眼色,那人才不甘願地將電擊棒給收起。
「我們這些處置完全是為了『聖女』您的安危,還請您多諒解。」
「說穿了你們也是聽教主行事,因為他說我是什麼聖女,你們才把我當聖女對待,事實上我知道沒這麼想的人很多,所以你也不用這麼客套,只會讓我覺得很煩!」
柳枚絮說完後又嘆了口氣,將頭往後一仰。
(結果……我還是沒辦法脫離這些傢伙的掌控嗎?但至少……他們不會隨便殺害普通人,大猩猩算是安全了)
「您親自看到現今繁北城的樣貌,也該理解到只有我們教徒的會所,才是現在人類世界裡唯一的淨土吧?」
「淨土什麼的……真是夠了你們!你們教主那瘋狂的實驗,我才不想被捲入!」
她吼完之後只覺得全身無力,異教徒根本對這番話根本無動於衷。
原本以為在審姨那裡終於可以離開這群詭異的宗教集團,天知道審姨本身竟然是「食人族」!
結論上來看,柳枚絮認為這趟逃亡之旅可說是毫無意義。
(結果只是害死了小錦!我還是沒能夠逃出這鬼地方……可惡!)
她氣得猛搥了一下車門,但隨即意識到這只是項幼稚的舉動,也沒有心思聽一旁的異教徒在對說明些什麼,現在的柳枚絮根本無心聽人說話。
「……總之,我們等一下會和神父會合,再一起返回會所,希望您別在增添我們教徒的困擾。」
領隊的異教徒看柳枚絮沒有打算回應,就當她是默許,沒打算多說些什麼。
「別開太快,太大的引擎聲可能會吸引附近的屍群。」
「是。」
「就算我們的車燈是教會『特製』的,也不能保證能避開屍群,全員都提搞警覺,跟神父會合回到會所前,都別大意!」
「是!領隊!」
對異教徒這種無聊的舉動,柳枚絮只是在一旁生著悶氣。
她無意間看著車子前方的擋風玻璃,發現好像有人──
「領隊,前方有穿著迷彩服的人,不知是不是軍隊……」
透過車燈的柳枚絮還看見那人頭盔上色彩鮮艷的油漆圖案。
其餘人還沒搞清楚狀況,領隊突然著急地大喊。
「加速!從他旁邊繞過去!快!」
開車的異教徒還來不及對這句話起反應,擋風玻璃已被射過來物體擊得粉碎。
「小心──」
那項圓筒狀的物體滾至後座,開始爆出大量的濃煙,將車裡的人嗆得一蹋糊塗。
「咳、咳咳咳咳──快把、快咳咳,把煙霧彈……」
所有人跟只顧著咳嗽,眼睛刺動充滿了淚水,根本沒辦法冷靜下來聽從指示。
擔任司機的異教徒一個手滑,車子滑出了車道重新開始朝一邊傾斜,柳枚絮連忙壓低身子護住頭部,只覺得世界開始翻轉了起來。
分不清轉了幾圈之後才停止,車內只剩下一片死寂。
車後門突然被猛力打開,一道強光照射進了車子裡。
「你這──」
眼睛睜不開的柳枚絮聽出一名異教徒似乎打算反抗,只聽到一聲悶響後,那人便沒了聲音。
她已經放棄思考究竟是什麼人襲擊了他們。
柳枚絮充分理解到一波未明一波又起的狀況,在這繁北城是不會停止的。
隨著充滿雜音的軍樂歌聲響起,襲擊者終於道出了一句話,像是在宣佈這群人之後的命運。
「晚安啊!該死的匪諜們。」
柳枚絮從朦朧的視線中隱約看見了國旗,在這無盡的黑暗中飄舞。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眼看到青天白日了……)
她自嘲般地冷笑了一聲,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