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手札三、在一個團體裡，一個人做主和一群人協商，各有各的好處。當活屍就站在你面前時，跟其他人討論該往左跑還是往右跑，絕對是一個愚蠢的行為，然而當活屍還被擋在圍牆外時，獨斷獨行、恣意妄為，或許更加危險。
今天我們在中繼站待了一天，身為人質的我，自然是不能四處亂跑，不過大砲人很好，為了不讓我感到無聊，便帶我到基地裡的娛樂室，還順便陪我打了幾場撞球。
這個娛樂室十分寬敞，除了撞球檯外，投籃機、麻將桌、重訓器材等常見的休閒設備一應俱全，甚至有兩台電腦擺在角落。雖然大砲不准我碰，聽說裡面有些重要資料。
大砲真的很可愛，正常而言，不是應該提防一下人質嗎？要是我挾持著電腦，要他們放我走，說不定真能讓我離開這裡。可惜我沒那個膽子，而且就算真能脫身，我也早就忘了該怎麼一個人在城市中生存。
不得不說，一整個下午的悠閒時光讓我過得很開心，能毫無顧忌地玩樂，在現今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只是四面牆上都沒有窗戶，讓我感覺像是被關押在監獄裡的囚犯，不過我想我現在的處境，其實也差不多。
然而說真的，能比上這間娛樂室的地方，還真難找，帝寶裡可能一堆，畢竟那群人擁有相當足夠的資源，但是在其他安全地點，能源極為珍貴，連電池都要省著用，更別說拿柴油發電機來進行娛樂活動，能有書看就讓他們感到高興了。所以跟著老大遊走各個安全地點時，我的待遇都還不錯，尤其受到小孩子的歡迎，他們可愛死我胡亂掰的故事，至少能短暫地忘記圍牆外的世界。
在我的印象中，我只見過一個安全地點裡頭的休閒室可以和這裡媲美。那個地方，我們稱之為「議場」，地點以立法院為中心，一個幅員遼闊的安全地點，或者該說，曾經的安全地點。
那是在我單獨行動後期所發生的事，距離活屍疫情爆發才不過幾個月時間，我和陳大哥的老婆慧珊以及她的兒子凱凱，跟隨著掃街團一同到了那個地方。
當時陳大哥為了兒子的生日禮物，死在活屍口中，這讓我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十分低迷，於是當議場的掃街團經過時，經過考慮，我們便加入了他們。
其實我有些抗拒大團體的生活，雖然人多力量大，但是當有狀況發生時，也更加難以控制場面。不過陳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光靠慧珊照顧他們有輕微弱智的兒子，在安全地點說不定會被人欺負，想了想，我還是隨同慧珊姐、凱凱以及同樣受到陳大哥幫助的另外兩名女性離開了屋子。
掃街團的人數相當多，而且防護也頗為齊全，我們一路十分平順地跟著他們回到了安全地點。
這個安全地點範圍相當大，圍繞著立法院形成一個防衛嚴密的區域，幾個重要出入口都有經過防禦工事的強化，多餘的道路則是直接用勾刺和障礙物封鎖。整個安全地點有幾千人，活屍疫情爆發後有很多人都聚集到了這裡，規模比起先前我們待的「長春國小」還要大上許多。
在進入安全地點時，我們都受到相當仔細的檢查，確定沒有受到活屍攻擊後才放行。我還記得負責在入口處站崗的，是一名叫做麥可的年輕人，當我們進入安全地點時，他正全副武裝地站在高處，目不斜視地警戒著外面的狀況。
麥可是個台灣人，台語相當地溜，會叫他麥可的原因，是因為他喜歡模仿麥可傑克森的月球漫步。但是他同時也是一名憲兵，至少在疫情爆發時，他正在總統府外面執勤，只是總統在嚴密的防護下撤離了，他則和同袍困守府內。最後總統府被攻破，堅守的人死傷大半，而他在混亂中順利逃了出來，輾轉來到這個安全地點。
他是個有趣的傢伙，即便在值勤時真有幾分軍人本色，下崗後卻像個猴子似的到處逗弄大家。在這個安全地點生活時，我跟他混得最熟，還曾經答應要把他的經歷寫成一本小說，只是到現在我還是沒寫上半個字，他和我說的故事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畢竟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裡，每天都在發生新的麻煩事，為了習慣這樣的生活，健忘變成一個十分值得好好培養的習慣。
不過我倒是還記得他非常迷戀麗莎，甚至到了跟屁蟲的地步。只要他沒有值勤，基本上是麗莎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還因此被麗莎狠狠教訓了幾次。
在那個時候我和麗莎並不熟，只知道有這樣一個漂亮的混血兒，連她是美國聯邦探員的事情都不曉得。加上在那段不長不短的日子裡，大多的時間，我都是待在立法院的議場裡面，除了麥可、慧珊和凱凱，和其他安全地點的居民都沒有什麼交集。
雖然整個局勢在活屍疫情爆發後失控，政府早已崩壞，立法院的議場卻依然在運作，只是換了一群人，要管理幾千人的團體，確實需要一些制度和組織結構。在這一點上，他們做得十分之好，而且我想比起先前的立法院，或許更加有效率，至少我沒看過他們為了作秀大打出手。
在這個議會裡，有一名議長，據說他原本就是一名市議員。疫情爆發當天立院休會，他正好來這裡辦點事情，就這麼陰錯陽差變成這個安全地點的主政者之一。至於他是如何成為議長的，全都記在一本小冊子裡面，連同會議中所發生的事情、所做的決定、安全地點未來發展的願景，還有議長慷慨激昂的發言，不過早就被我扔掉了。
當初寫那些東西，是為求可以分到更多物資，也好照顧陳大哥的老婆和小孩。議長在聽說新來的倖存者中有一個專職寫作的人，便將我叫了過去，美其名是紀錄所發生的一切，讓後世的人可以知道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明顯的，這個工作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心。
這和替老大寫《活屍與我》不同，我可是心甘情願，幫這個議長寫他的春秋大夢卻不是如此。
在這個四五十人組成的議會裡，即便效率不差，而且在決定某些事情時，確實讓這個安全地點可以更加安穩，然而人性總是不饒人，對於權力的追求依然根深蒂固地緊緊抓著他們。為了讓自己可以獲得更多資源，彼此之間勾心鬥角，還因此形成兩個對立的黨派，以及一些游離在兩邊的投機份子，以求自己可以掌握更大的權力，盡可能地站在有利的一方。
我想人真的是習慣的動物，當安穩的日子步上軌道之後，就開始算計他人、醜態畢露。
維持一個幾千人的安全地點並不容易，光是坐在一旁看他們決定事情，就知道這不是個輕鬆的活。也因為如此，議會不只是考慮探索的區域，還得決定執行任務的人員佈置，必要時，犧牲部份的人，對他們來說就跟喝水一樣隨意，甚至是讓自己的人去送死。
看著他們談笑自如地判人死刑，就讓我覺得作嘔，而出去執行任務的人，連自己被賣了都不知道，在居民的眼中，他們還受到相當的敬重。
我想我清楚，為了大局，犧牲部份的人是在所難免，但是把這件事情當成理所當然，是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況且，在我的觀察中，有些時候這種「痛苦的」抉擇是可以避免的，只是飢寒起盜心，飽暖思淫慾，人的野心總在不知不覺中擴張。
在一次暴雨中淹掉了安全地點的小倉庫後，野心便伴隨著倉庫的積水湧了出來，卻也因此沖倒這個穩固的安全地點。
其實安全地點裡的倉庫一共有五處，因為屋頂破損而導致存庫盡失的小貨倉，只是五個倉庫中最小的一個。當然這樣的損失還是大的，畢竟在外面充滿活屍的狀況下，外出探索的次數越少越好，不過也不是無法經受的損害。
然而議會卻趁著這個機會，鼓動安全地點的居民，將主意打到附近另外一個安全地點上。
那個安全地點是一間大賣場，在後來我曾跟著老大他們去過兩次，這些人十分地團結，防護措施也做得相當足夠，是少數能讓我毫無顧忌一覺到天亮的地方。
議會的目的是要和對方進行合併，將對方的人和資源撤到議場來，如果人員和物資充足，擴充安全地點的範圍，將區域拓展到連接兩邊更好。
這是在想些什麼？連我這個不善政治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企圖。
既然政府都已經垮了，那再成立一個新的也不無可能，而他們這些人，自然而然會變成開國元勳，無論是要叫「中華民國」、「台灣國」還是「台北自治區」，要揉成圓的扁的都隨他們的意思。至於那些被合併進來的人，或許可以派出代表參加議會，但是在人數差距下只能選擇屈服和同流。
我想他們因為不需要離開安全地點，都忘了外面究竟是怎樣的世界。可惡，也可悲。
不過這只是一個崩壞的導火線，真正點火的，是一群惡劣的外來人，而議長則是把導線湊向火苗的始作俑者。
議會的決定很快地告知了安全地點的居民，在他們的包裝宣傳下，接收大賣場那邊，變成是一個對雙方來說都具有益處的事情，即便對方早已拒絕了這個提議。但是議場的居民們並不清楚，當我向慧珊姐詢問時，她還以為對方十分樂意這麼做，而且這場雨造成的損失相當大，這件事具有急迫性，只是兩個安全區域間的活屍是個麻煩的問題。
然而為了達成「協議」，議會自然得找到方法讓對方同意，而武力向來是最好的談判工具。
議場的武裝有相當的規模，當初在疫情爆發時，整個保一總隊都被派到了這裡，而後他們也收集到不少裝備。不過要維持安全地點本身的安全，大部分的武器還是得用於防衛。
於是議會便把腦筋動到在外遊蕩的隊伍上。
那時有一支隊伍十分有名，以惡劣出名。我都忘了那群垃圾的名字，這也不重要就是了。
當時安全地點相當多，分散在城市各個角落，不過人數大多落在幾十人左右，說是安全地點，不如說是一個小小的安全屋，擠滿人的安全屋。而那支隊伍，就是專門獵捕這些人的。
他們燒殺擄掠無一不做，其中還有個變態會將犯案的過程拍下來，將照片丟進其它安全地點，惡行簡直讓人髮指，比起活屍，這種殺人魔組成的團體更加可怕。
在聽到他們也在議會的考慮範圍內時，我根本無法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而我抗議的聲音隨即就被淹沒在他們的爭吵中。
議會中分成兩邊的勢力，各自有自己的盤算，一方想要將他們拉進夥，用一些稀有的物資作為交換，必要時甚至可以讓他們挑選幾個女人，只要做得夠巧妙就好。另一方則把主意打到豺狼身上，不過照我這幾天對大砲的觀察，要他去幫這些混帳，他一定直接一巴掌甩在對方臉上。
雙方僵持不下，議會首次在沒有結論的狀況下結束。兩邊的議員只得出一個共識，就是要快速決定，趁居民發現倉庫存量其實相當足夠前，把事情解決掉。
只是在這一天的會議結束後，議場的大門就再也沒有打開過。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講故事哄著凱凱睡覺，慧珊姐坐在旁邊織著毛衣，因為凱凱早上吵著要一件胸前繡著Ｓ的特大號衣服。
接著我聽到外面傳來爭吵聲，是麥可的聲音，他正在附近的出入口站崗。我循著聲音走出公寓，便看到不遠處麥可正端著自動步槍，和議長在爭執著，而議長身後，站著一群全副武裝的人。
隨即一聲槍響，麥可便翻倒在地，議長驚恐地回過頭，一把手槍已經抵在他的眉間。
「砰。」
我想議長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得如此沒有價值。在我模糊的印象中，議長是個自尊心非常高的人，口中總掛著要為安全地點的人著想，但心裡一定有著別的盤算。
一些聽到槍響的居民出來查看，換來更多的子彈，事態隨即變得混亂不堪。尖叫、哭喊、怒吼、威嚇夾雜在懾人心魄的槍聲中，趕來的警衛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被對方一槍打死，其它拿著武器前來支援的人，擔心誤傷到居民，就這麼被一陣掃射擊斃。
整個安全地點的區域廣闊，我看到在另一側出入口站崗的人也正趕往這裡，但是已經有部分的入侵者繞出轉角，先一步對他們進行射擊。
我躲在垃圾桶後，看著這煉獄般的畫面，眼睛有些失焦，想要出去制服一個背對著我的入侵者，雙腳卻動彈不得。
然後慧珊姐出現在公寓大門，槍口轉向了她。
我的右腳瞬間向前跨了一大步，不過有一個身影比我還快，一個回身過肩摔，便將對方翻倒在地，對著腦門就是一槍。
是麗莎。
接連兩槍，她又放倒了兩個入侵者，卻有一名入侵者竟然從懷中掏出了手榴彈，作勢要丟來。
一顆子彈貫穿他的胸口，麥可掙扎地爬起，對著那人開了幾槍。然而我卻看到對方已經拔掉了插銷。
我驚恐地大叫，那人就站在麥可前面幾步的距離，中槍之後跪了下去，而麥可才剛起身又因為腰間的傷再度摔倒。這時麗莎一個竄步上前，側踢甩向那人的手腕，手榴彈脫手，朝後方飛去。
劇烈的爆炸直接炸倒了護欄的支柱，整片欄杆垮下，受到槍聲吸引而聚攏過來的活屍，就這麼多了一個入口。
「快跑！」
我聽著麗莎大喊，快步跑向慧珊姐，要她快回到樓上去陪著凱凱。
驚魂未定的慧珊姐點頭後便轉身跑上樓，我原本要跟著上去，卻看到麗莎身後有個入侵者正朝她衝去。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向來置他人生死於度外的我，竟然為了保護麗莎，撲向那名入侵者。
將他撞翻在地後，我還想要朝他補上一拳，但對方已經先動了手，腦袋傳來像是裂開般的劇痛，我就這麼昏死過去。
醒來時，我正在一間商店裡，透過鐵門外透入的月光，才勉強知道周遭的環境。麗莎坐在不遠處，身旁還有三個人，加上我，商店內沒有其他的人。
後來才從麗莎口中得知，安全地點整個淪陷了，活屍大量湧入，居民們部分躲回屋中，更多死在活屍的撕咬。造成混亂的入侵者和守衛安全地點的人，有沒有從包圍中逃脫，也不得而知。
麥可、慧珊姐和凱凱是不是還活著，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每當我到了一個新的安全地點時，都會仔細去查看，卻都沒有發現他們的身影。
每次想到這，都會覺得自己愧對陳大哥，雖然在他死前，也沒有機會把妻小託付給我，但我知道這原本就是我該做的，只是我卻失職了。
要是那個議長沒有如此恣意妄為，在沒有決議的狀況下，放那些入侵者進到安全地點，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即便兩個安全地點整合，確實能替倖存者獲取更大的生存空間，但是這麼重大的事情，在準備不齊的狀況下冒進，後果就是如此悲劇。負責守衛的人沒有被告知，居民也都讓他蒙在鼓裡，睡到一半驚醒便迎來世界末日，這全都是因為議長利慾薰心、引狼入室所造成的結果。
或許他有著更崇高的目的，建立一個新的秩序，留名千古之類的，我記得他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不過可悲的是，我還記得慧珊姐、記得陳大哥，記得麥可，卻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我想也不會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就算記得他，卻也是伴隨著罵名。如此汲汲營營，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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