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見面的外祖父（或稱董事長）打了通電話過來。說要回去接手一項業務，內容極其秘密，說是現場看了就知道，那語氣搞得就像臨終託付，那時我正點起了菸，吐出白熱的霧氣，差點沒被清煙嗆到。
開車帶我過去現場的是一個微胖但仍健壯的中年男子，身高大概高出我一兩個頭，他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的繪本作家，年輕的時候有為組織工作過。後來雖沒交集，但還是有消息傳到我耳裡，原本以為他有了家庭之後就洗手不幹了，專心從事他的正途，沒想到其實還沒抽身。不，應該是又重操舊業才對。
「好幾年不見了，你的小孩知道回來這邊了嗎？」在轎車上，打發時間似的向他問道。他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平穩地開著車，轉著方向盤過了下個彎角。
「不，從來就不知道，以後也不會知道。這是要帶進棺材裡，瞞過一輩子的東西。就連先我一步而去的她也不知道我有這一段歷史。對於他們來說，我只是一個小小、寒酸的插畫家，不知道為什麼存了一筆錢而已。」
冷峻中帶點溫情的臉突然巨大了起來。試著把他年輕的身影疊在現在的身形上。胖了、頭髮斑白了、線條深刻了，但不變的是那懷疑世事的黑色眼睛。
車子九彎十八拐地向山邊開去，越來越深入，終於是在隱蔽處把車停了，用走路的進到深山中，遠遠眺向山坡道上，不起眼的煙囪飄起了白煙，外頭種著高大的樹，底下藏著各種奇艷的花朵，尤其是鮮紅的那種爬滿了整個谷地。可那地方卻有個洞窟，隨著那人腳步踏入山洞內，除了明顯是跟外面連接著的鍋爐，不知道在煮什麼瓊漿玉液；只覺眼前的就像雪降過後的世界。白色的結晶披覆在岩床上，日光燈照射下，透白淨亮的結晶，就像透明玻璃般，讓人不由得伸手去摸。
岩鹽？我用手指沾了一點。正當我想放進嘴裡嘗看看味道的時候，冷不防地抓住我的手。拿紙巾把我的手指擦拭乾淨。那手腕相當有力，掙脫大概是不用想了。
「失禮了。不過，別試為好。珍惜生命的話。」他說。
「是毒品吧？」照糟老頭神神祕祕的情況來看，只有這個選項了。
「是毒品沒錯。」
「所以這邊製毒工坊，嗯，我知道了。我需要這邊產品種類清單和帳冊。」我用剛剛的手指向這燦白的鹽壁。
「明白，不過那些都是秘密文本，只能在這邊閱讀，剩下的看大小姐妳的記憶力了。順帶一提，妳剛剛沾的是海洛因，更進去還有其他種類的。不過現在都多角化經營了，藥錠的形狀還要追逐年輕人的喜好作包裝、變化。到底精神上還是做唬小屁孩的糖果。」
「就像是夜店裡面每一種調酒都是經過包裝過的，每一種名字都勾引著人去嘗試，忍不住去嘗試，喝起來都甜甜的，不知不覺各種烈酒都全在肚子裡了。」
「能融會貫通真是太好了，這邊請。」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會自己思考。」
向洞穴深處走去的同時，想起了，曾經看過幾個上了毒癮的欠債人，癮頭想要壓都壓不下去，全身有如螞蟻在爬，在地板扭動著的情況。也想起還在學校時聽那些遊魂般的損友說，試一次不會上癮，這種話絕對是騙人的，試了一次就很難擺脫掉了。剛剛沾上手的，就是這般透徹潔白的劇毒之物，勾引人完全墮落，不管有多強烈的意志或是精神力都沒有用處。
又記得聽誰說過：一旦這些東西流進血液中，甚至腦袋裡面，妳就沒有意志力可言了，毒素會改寫妳心中的法則，讓妳夢想一文不值，會讓原本妳總有一天會獻給孩子、給他們餵奶的氣力通通轉為追尋這個毒物。不管是何等英雄還是超級女主角身陷其中就絕對出不去。
「說起來，你有實際試過產品的功效嗎？」
「販賣和運送的知道其可怕，自己才不會去用，妳看我連菸都戒掉了。就拿這個海洛因來說，海洛因是種鎮定劑，會一切惱煩彷彿都不存在，至少不在思考之中，但對我來說，過往的煩惱痛楚，潰爛的傷口都是財寶。」
轉開嵌在岩壁上的保險櫃時，他像是想到似的補上一句：「妳也趁早把菸戒了，省得裡面被塞些奇怪的東西。」
「那，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需要錢啊。想到達人類的極限，藝術的開發需要錢，燒錢的程度絕對超乎妳想像。」
「放高利貸也不夠嗎。」一邊翻著冊子，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他的表情，如岩石般冷峻而堅實。
「也不只是錢的問題，一方面也是方便取材，人因為欲望痛苦，步入悲劇才是真正的素材。因為欲望、扭曲、絕望，才是藝術的基石，唯有最邪惡的事情才能是神聖事物的養料，如此，方能挑戰死後的世界。不過，以用宗教家的角度來看，就一點罪惡感都沒有的我們的確是惡魔。」
「市儈下流低俗，卻很接近真實嗎？你這些搞藝術真是瘋狂。」
「我也這麼覺得。」他輕輕的笑了，「讀完了吧。」
「嗯。」把帳冊交還給他，讓他再度上鎖。沿著原路回頭。
看透人性的弱點，培植絕望的沃壤，才能開滿山滿谷的鮮花，山坡上的罌粟花語是引向毀滅的誘惑，這種美的誘惑極其強大，喜劇最多只能到達良作的水平，只有悲劇可以挑戰神的境界，因為悲劇正挑戰的人類的極限。極限在又在哪呢？
我走出山洞外，點根菸。順著陽光望向山坡上即將結出惡意之實的無害花朵，將多餘的思緒收到角落。把剛剛所看到的數字和暗號燒結成策略。
創作內容
玻璃花園
創作 (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