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君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劉昀,就在那天白日接近中午之際,劉昀提著裝了一顆蘋果的袋子站在她家門外,那夜朝白君君看去的狂妄眼神不復存在,如今只剩下怯怯羞羞、飄移不定的瞳仁。
「這是……答謝您的,有著我們的心意。」
白君君剛剛已經接過羅蘭的電話了,這兩姊弟買了兩顆蘋果前去答謝,羅蘭如白君君所預期的,果然將出點子的是她這事告知了姊弟倆。
他們窮,但還是買了兩顆大蘋果,一顆給了羅蘭,一顆現在正放在白君君屋內的小桌上。
「我們都聽說了,真的很謝謝您。」劉昀站起身向她深深地彎腰鞠躬。
「好了好了。」白君君擺擺夾了根菸的細手,道:「沒什麼好謝的,坐下吧。」
劉昀點了點頭,乖順地坐回原本的位子。
「其實有件事……我也想請妳原諒。」劉昀怯怯地開口:「因為那時在包廂裡,我有瞧見君君姊妳……」他抬眸看了白君君一眼。
「妳露出看戲的表情,所以之後我才……」他低下頭,說了聲抱歉。
白君君聞言,輕笑出聲,她一語不發吸了口菸,又輕輕地吐出。
見白君君沉默不語,劉昀便抬頭四處張望著屋內,他嗅了嗅,說:「君君姊妳這兒……挺香的呀。」
「香?」白君君笑著說:「哪裡香?臭得很。」
「君君姊不擦香水吧?身上的味道是因為染上了其他姊姊們的香味,清清淡淡的,頗香。」
白君君愣了愣,眨眨有些疲勞的眼後又吸了一口香菸。
「君君姊的菸味,也不臭。」
「欸、小子,你就算嘴巴再甜,我也不會給你任何好處的。」她笑。
劉昀聞言,笑出了唇紅齒白。「肺腑之言呀,君君姊。」
「君君姊有仔細聽過我跟姊姊唱的歌曲嗎?」
白君君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他閉眼深呼吸,小嘴裡溢出了悠慢的曲調。劉昀那時的表情跟當時的景況她都忘了,只是那簡單的詞兒倒是清晰地烙在腦海、烙在心坎裡,令她至今一直在心底記著──
夜來香 我為你歌唱 夜來香 我為你思量 啊……我為你歌唱 我為你思量……
*
劉昀說,不論是白日與黑夜,那都是莫華市,就如同不論白日與黑夜,君君姊依然是白君君,根底的、原樣的白君君。
白君君茫然地望著白日街景,心裡似乎有了底。
清淡的菸味兒刺激著白君君的思緒,身上也飄來劉昀口中說的「其他姊姊們的香味」。
她吐出菸,輕聲道:「頗香的嗎……」
劉昀啊劉昀,你告訴君君姊,這時候才懂了,還來不來得及?
*
現在想來,或許是因為劉昀那眼神白君君才提醒了羅蘭。其實她一開始並不想提那點子,可是那些話就這麼地從她口裡出來,就像不是自己說的。
待她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時,她這才領悟,原來讓她覺得不對的,是姊弟倆清幽的氣質,不屬於莫華市,也不屬於這大酒店的,所以她才有了想看看他們被夜晚的莫華市吞入暗黑咽喉的心態。
劉昀說,他是爬出來的,也不想再回去了,因為那個人的離去讓他想透了一些事。
白君君問,想透了什麼?
劉昀挑了他那佻撻的眉,調皮地道:「君君姊總有一天也會懂的。」
「莫華市之於白君君,白君君之於劉昀,而如今的劉昀也之於「現在」的劉昀。」
白君君的心底想起劉昀的話語,但她還不懂,現在還不懂。
曾經,白君君也染了癲狂,那愛情的鴉片。
那男人索求、赤裸的眼神攫住了她,她也在男人熱切渴望的吐息裡綻放年輕的痴狂,朵朵情花盪漾,一個輕顫都是一波波襲來的熱情,野火燒得更旺,將白君君牢牢地困在情牢。
白君君一想起就心覺孤寂。劉昀到底是想透了什麼?
劉昀也曾經放蕩過自己的癲氣,與愛情的瘋狂,但對方的離去並沒有讓他沉淪,反而成為他爬出來的契機,但他仍相信自己身上仍有那股瘋氣,因為那是往血裡去的狂,流在血管裡的瘋。
然,白君君也沒有在那次的漩渦裡沉沒,那她是不是只因為還沒有想透,所以心中還保有一部分的孤寂?
是那一天吧,端午剛過,夜晚仍然生氣勃勃地喧嘩,莫華市眨著盞盞路燈,望著街道來來去去、依偎彼此的男女。
莫華市到底也看盡了人間百態吧。
「小昀……」
男人的低語與鎖在劉昀身上的視線沒有讓白君君錯過,白君君笑語著和客人喝乾了酒後,便注意著站在大廳台上伴奏的劉昀。
劉昀可能也看到男人了,但也有可能沒瞧見,因為他一臉專注地拉著、彈著胸前的琴,凝神著每一個樂音。
男人似乎躊躇了許久,但還是放下酒杯起身,白君君在這時攔住了他,纖纖耦臂攬上了男人寬厚結實的背,輕輕將他壓回位子坐著。
「大哥,陪君君喝一杯吧。」她媚笑著。
男人只看她一眼,那雙堅毅的眼眸就投向台上的男孩,緊緊地覷望,彷彿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白君君怕生事端,還是接著笑道:「大哥,有什麼事等結束後再說,這場子這麼多人,若您顧著聽曲,恐怕不只君君我會生氣哦。」
「是呀!仲均,難得來這玩,就陪大哥我喝酒,別只顧著聽歌!」對面的壯碩男人朝他高舉酒杯,使勁之力大到連酒都晃了出來。
也在這時,劉昀的水靈眼眸與白君君對上了,白君君向他一笑,然後便繼續招待客人。
那名為仲均的客人長得不壞,看來就是個品格端正的好青年,會來酒店單純是因為與兄長經商順利,被兄長與商場夥伴拉來這歡樂一番。
白君君聽男人們透露,他們原是莫華市的人,前一年因為投入商場,所以暫別了家鄉,這次回來也是因為工作,只待個兩天便會再離開。壯碩男人感嘆著捨不得家鄉,又頻頻灌了幾杯酒入喉。
同行的人似乎都未察覺青年的異樣,或許是喝得太盡興,所以變得不太會觀人臉色,直拉著沉著一張臉的青年喝酒,一場下來,青年的雙眼直勾勾盯著台上的劉昀,聚精凝神地看著。
白君君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麼樣了,劉昀的樣子也沒有什麼變化,這反而讓白君君覺得他跟那青年其實不熟識,不過白君君仍然相信自己的直覺,那青年十有八九,是劉昀曾與她說過的「那個人」。
劉家姊弟在酒店工作許久,白君君沒有細數,只知劉昀那聲音從沙啞慢慢變低沉;原本與劉紅同高的身長如今也抽高了不少,足足高了他親姊一顆頭;而那孩子氣的臉龐也成熟許多。之前的模樣是美,現在更增添了幾分俊雅,最近姊妹們閒來無事,最愛的就是捉弄這靦腆小子。
「都來幾年了?」
劉昀偏斜著頭思考,才道:「四年吧,十五歲來的。」
「唉──你大了,我就老了囉!」白君君故意嘆了長氣。
劉昀笑著說:「君君姊還年輕。」
白君君捻熄了菸,開口問了鯁在內心已久的疑問。「當年那個年輕人跟你是什麼關係?」
他起初一愣,一會兒才悟出白君君所言之人為誰。
劉昀低著頭,淡淡答道:「就是那個離開我的人。」
「四年前有跟他說到話嗎?」
他搖頭。「我不想跟他說話。」
見劉昀那模樣,彷彿四年前那小男孩又回來了似的。白君君笑了。
「但他留了封信,說等他成功了,就來帶我走。」他看著放在腿上的雙手。「還說如果我願意的話,他願意照顧我一輩子。」
白君君輕笑,道:「真好啊,有人願意為自己許諾……」她拍拍劉昀的手。「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幾個月後,劉家之主倒了,這會是真正地倒進了棺材裡,基於情誼,羅蘭與酒店的幾位姊妹親自到府上了香,而白君君也去了。
姊弟倆想必已哭盡了,所以她們到時,早已見不著兩人哭得淒慘的樣貌,不過這樣也好哪,對於這樣喪親的人,最不知道要說什麼安慰的話了。
也是在這天,白君君知道劉昀可能就快離開這裡了。
「君君姊。」劉昀提著裡頭裝了衣物、雜物的灰色提袋,在踏進火車車廂前,回頭抿起薄唇笑著喚了白君君一聲。
「等到君君姊之於「現在」的白君君後,我會在大城市等妳。」
白君君愣了,直到火車噴出濃濃黑煙、往前駛去後,她才回過神,來不及與劉昀揮別。
劉紅吸著鼻子,她身旁值得她託付一生的男人,則低頭在她耳邊輕語安慰著。
劉昀沒有跟那個男人離開,他是自己一個人走的,他說他不想等,想自己出去看看,在真正的大都市裡闖一闖,之後再想想往後的路。
想著想著,白君君有些暈眩,她有點茫了、暈了、亂了。
獨自站在絢爛燈彩下,白君君望著在莫華市發生的奢糜之事,男人、女人、財富、地位、權力……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菸味與濃濃的香水臭味……莫華市的味道、白君君的味道……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輕唱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只有那夜來香 吐露著芬芳……」、「夜來香 我為你歌唱 夜來香 我為你思量 啊……我為你歌唱 我為你思量……」
耳邊傳來記憶中那劉紅輕輕的語調與劉昀悠然的曲音,白君君突然懂了。
一樣的,不管是白日或黑夜,不管是香或臭,在這裡、在這大酒店,白君君擁有白日的慵懶,同時也擁有黑夜的狂。不是旁觀,是演著自己人生的主角,是「現在」的白君君。
*
她要依循劉昀的腳步。
劉昀從黑沼裡爬出來、白君君也要從虛華中走出來。真正的莫華市給不了她什麼,有的就只有過去分不清的虛實。白君君看清了,她是真也是實。
她沾有跟姊妹們一樣的味兒,有一樣的瘋、一樣的狂;她看著別人想著自己,同時也跟著別人在這迷林裡失了方向。
白君君將長髮紮成馬尾,隨意在肩上擱著,提著皮箱,拿著往大都市的車票,來回看著離去的人跟歸來的人。火車駛離了,火車又進站了,白君君笑,心中的那份孤寂或許跟著上了某班車、往不同的方向去了,也或許,依依不捨地留在舊地──莫華市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