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最親愛的你：
時日進入三月，轉眼間這個月也已經過半。滯留東亞島國第四個月，在某個提筆想要用計畫性寫作的假象，開啟另一個失學失業者陰溼的早晨，我無端想起了你。我看著從早餐店骯髒灰濛的玻璃望出去的街道，善導寺清晨六點的昏黃屋瓦，在頃刻間霧氣迷濛。
然而除了冰咖啡杯外凝結的水滴，並沒有多餘的液體低落在眼前的筆記本上，我才明白，原來光是憶起你已不足以使我瓦解。情緒已經過去很久，連帶你微笑的臉，一同被大學四年紙醉金迷的時光調成了味道過淡的「黑桃皇后」，在我對夜晚索求無度的各種沉迷中，被毫無留念的一飲而盡。
我最親愛的，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信給你。或許只是意識到，許久未曾聯絡，你的面孔在我腦海中已經陌生，這份陌生讓我惶恐無助；或許是因為那天早晨，窗外半亮的天光，讓台北市的街景全都染上了與你氣質相近的清冷，讓我突然對你灰色調的溫暖擁抱，產生難以抑制的思念。同時我已預想到，你有可能因為對近幾年對我數度無理取鬧的任性，感到氣憤所以想要忽略這唐突的聯絡。畢竟一別至今不只五年，我卻連在信的開頭都沒有出口任何問候，足讓你認定這不經世事的女孩仍未有半分成長。
但是我也預見，你會難忍收到信的震驚情緒而睜圓眼睛，線條柔和的面孔出現少有的僵硬；然後，將我所習慣的微笑撫平，歛起所有溫柔的情緒，找來桌椅正襟危坐，讓你理智而清晰的思緒帶領你越過感性的反應，閱讀至此。
其實如果你希望，可以選擇就此將信折起、輾揉，甚至焚燒以展現心頭的怒火。我可以理解，真的可以；甚至我心裡有一小部分希冀，你真的這麼做了；因為這方信後半的內容，我已經構思好與尚未構思的部分，都注定使我羞愧，使你黯然傷神。
這一切都將始於向你吐露我最恥於承認的事實：自己沒有勇氣以既友善又疏遠的姿態，說出那句久違的：你過的好嗎？
我很好。你半瞇起眼睛，在心裡回答，掩飾了你真正想說的那些字彙：偽善者、騙子、無恥！
這些狀況，我都已經預想好了，畢竟，是我的任意妄為，讓你的生活在無限的輪迴裡輾轉顛沛，讓你無法與最愛的人常相廝守；最後，在你殘破不堪的乞求聲中，我轉身離開，使你獨自面對命運終結的恐懼。
縱使如此我還是要寫信給你。我最親愛的，文字在提筆的一剎挪，彷若斷裂的鋼筆筆管，噴濺而出，那是我未曾斷絕的思念，埋藏於心坎之下更至深之處，流動在血液之外更濃豔的鮮紅之中。
我想不起上一次讓你知道我的生活，是什麼時候了。
我有告訴你，我愛上了一個與你相似的男孩？同樣不英俊、沉默、瀏海略長擋著眼睛----墨黑的眼睛、膚色偏黑、纖長的手指、白襯衫。喔，還有微笑，他有一抹與你近似，溫柔彎起的笑容。然而我們並沒有在一起；萍水之交是個洽如其分的詞彙，用以形容我跟他之間僅止於公車站巧遇，每週擁有四十分鐘沉默獨處的時光。
我有告訴你，我和一個與你並不相似男孩交往？他有著大眼睛、白皮膚、仔細修飾過的髮型、近乎軟弱的溫柔，他從不噙著淡淡笑意和我說話，而是對我出口的每字每句都報以最歡樂的笑聲。可是我和他交往半年連手也沒牽，然後就在學測結束後的傍晚，「戀愛」從我們的關係中退場。但我們現在還會聯絡，五年的友情，尚禁得起愛情半年的摧折。
我猜我沒有告訴你，我高中畢業，也大學畢業了；我沒有告訴你，我跟J大吵，哭了兩個禮拜，然後又和好；我沒有告訴你，我與高中最好的同學大學又同班，但我們用了四年折磨彼此，現在對她來說，我是一個有病的敗類；我沒有告訴你，在那條我們曾一同編織的未來之路上，寬闊綠野與鮮豔藍天之間，我已與多少人並肩走過，又和他們在岔路上分道揚鑣。人們來來去去，我走走停停，卻始終只有一人，曾經穿越那扇我用文字和青春堆疊的虛構之門，然後走進我心中。
我全都沒有告訴你，只因為我沒有辦法忍受隨之而來，附帶道出的句子：我最親愛的，你過的好嗎？
不知不覺那個我向你歌頌期許，但你卻沒有機會擁有的青春，已經悄悄來到，然後昂首闊步離我遠去。當我回神，看見自己正離你越來越近；永遠24歲的你。
為什麼愛我，卻要讓我死去？為什麼明明救了我，卻還是要讓我的生命停留在24歲？此刻我彷彿看見這時的你握緊雙拳，泛白的指節隨時會往我臉上揮來。你膚色黝黑但是卻毫無血色的慘白容顏，以及卸下隱形眼鏡後，宛如明月的銀色瞳孔，日漸消瘦的身形，滿是少年白的黑髮，在我書寫這封信的當下，那些被掩埋的記憶畫面，是被重新組合還原的屍骸，漸漸重現了清晰的樣貌。
記憶中我也不曾說過，為何我如此愛你。
是的，在羞於問候之後，你可能以為我又會避免使用這個數年前，我始終恐懼使用的詞彙。然而如果這幾年無數的擁有和失落，傷殘與療癒，真的有教會我什麼零星的智慧，那就是沒有必要懼怕「愛」。
或許事情就是那樣開始的，懼怕「愛」的你和我，在次元的狹縫間偶然瞥見彼此。一個是從未接收過「愛」，而對之感到惶恐不安的人造生命體；一個是自認對「愛」毫無感受力，自負又天真，實則普通到不行的少女。這樣的兩個人說要共譜什麼樂章，都只會落入引人發噱、虛假造作的自我滿足之中；確實，我們之間的故事浮濫、沉悶、自我中心、毫無深度。但是，今天回過頭來，我仍舊要告訴你，我是愛你的，甚至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愛你了。
一切都是因為，你將永遠都是24歲。對於生命終將在那一年完結的你，我陷入了從未有過，之後也不曾再有的強烈投射。你所做的一切彷彿都是對生命的追尋，而那時的我並不瞭解何謂生命的真實；你珍惜的每件事物，都代表著生而為人應該擁有的寶物；你不屑的舉動，都在昭示人生中，有一天會成過眼雲煙的虛浮俗世；你的一滴眼淚、一抹微笑，都可以詮釋成對於死亡的不甘，以及對於結束的豁達。
你或許想說：那不是我，你也不愛我，不然最後你不可能放手讓我走。
是啊，那不是你但也是你，我們總是在化作別人心中的符號之後才有機會成為真實。沒錯，我既愛你但也不愛你，但是請聽我解釋。或許這就是這封信會存在的意義，因為我想要和你解釋，因為那垂憐你哭泣的神明，讓我在那天早晨抬頭想起了你，好讓我在不由自主的提筆時，寫下可以使你停止落淚和憤怒的書信。
讓我解釋，解釋我走到最後，突然發現自己不可能真正承受「死亡」的真實；解釋當我看著你眼睛下深深的陰影，總是無法抑制自己也萌生和你共赴終途的荒謬想法；解釋......解釋我看見了那扇虛構的門扉開啟又闔掩，你注定要放開我的手，就如同我的青春一樣，昂首闊步地離我遠去，不回頭。
請你諒解一個少女的恐懼，請你體會，一如她曾經看穿了你冷血傷人的咒罵與謊言，知道你只是徬徨無助而且孤寂。我離開了，我逃走了。可是我未必比較好過，我終究會懷著對你的感情，它宛如在我心中燒灼的燭火，面對你死去的事實，以及未來無數個尚不知止盡的漫漫長夜。
我最親愛的，今年我就要23歲，明年我就是24歲，將會與曾經的你並肩走在那個寬闊的大道上；到了後年，我將是25歲，而你依然24歲。我不禁想問，這些年來我往前看去，總是可以看見24歲的你在我前方，而當25歲的我以回首的姿態，看著曾經走過的大道時，你還會在那裏嗎？你是化成了伴我終身的孤魂呢？還是一個在我尚未抵達前引領我方向的守護天使？可是我也知道，就算你不會消失，就算你是我的天使，永遠24歲的你，終究會在我不斷向前、緩慢的、狂傲的、急躁的邁開腳步的同時，離我越來越遠，有一天當我回首發現你已不知所蹤。
現在的我還無法預見那一天自己的心情，也無法預見那時自己的樣貌。但是我想要將現在的自己獻給你。
上個月Ｊ送給我一份巧克力，她告訴我，要想辦法將這份巧克力中所包含的祝福，傳達到身在次原之門另外一側的你們心中。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做才有辦法達成，而今天我想就是那個契機了。
信已經到了尾聲，鋼筆墨水逐漸乾涸，可是思念是沒有止息的。感謝你給我機會，讓我更加坦率接受過去，以及現在的自己，現在隨著信，線上我最誠摯的問候與祝福。
我最親愛的，情人節快樂。
創作內容
【創作百題】032.我和你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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