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變的芒果冰沙。》
「好久不見啊。」
「嗯，好久不見了呢，老闆。」
「你還是沒變。」這句話我並未說出口。
明明只要久未重逢的場景，都應該說出這句話，然後與對方相視而熟稔地勾起嘴角，但我卻做不到。
打過招呼，老闆轉過身。甚至無需開口，他已將冰塊丟進果汁機，從身邊的冰庫中拿出了一顆金黃芒果──那是我每來必點的飲品，芒果冰沙。
環顧內部，也許是時間還早，店內的座位大都還是空的。
本來循著久遠的身體記憶，我想往角落那六人沙發座前進──但我卻忽然止了腳步。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啊。
自嘲著，我隨意找了個雙人座坐下。
三年了……已經三年了。
這家咖啡廳的裝潢並未改變，也或許是時間淡化了記憶，細部的事早已從我腦海中消逝。老闆的鬍渣長了些，眼神雖依舊精幹，依舊在銳利中藏著一份溫柔……但我知道，肯定有什麼也不一樣了。
大家都在前進。唯有我，停留在回憶裡。
……不，也許我也變了吧。
只是……在我心中，還任性的想讓一切停在當時而已。
回首，沐浴在朝日陽光的六人沙發椅──本應是空虛的。
但在騰飛於空，那泛著晴光的塵埃中，卻赫然出現了六個人影。模模糊糊、若隱若現，唯有那歡笑聲和談天聲，卻貼著耳膜，清晰的就像「她們」都還在身邊般──
第一次來到這裡，是在某個週六下午。
夏天專屬的酷熱陽光幾乎快把我全身上下的細胞都燒死，但因我的心情悠閒過了頭，腳步仍是懶懶散散的，也不管額間的汗水，一邊哼著歌一邊尋覓好喝的飲料店。
然後，我看到了這間開在巷弄中，毫不起眼的咖啡廳。
如果是平時不沾半滴咖啡的我，大概會想也不想的立刻穿越過去吧。但館外的大落地窗，此時正張貼著大大的宣傳單──『芒果冰沙半價優惠！』
「喔喔！芒果欸，而且還半價！」
要體諒窮學生的苦，才剛是大一新生的我立馬被優惠吸了過去，推開玻璃門、坐下，而後點餐。
手頭正巧有本剛從墊腳石買來的小說，店內的空調不過冷也不過熱，搭配冰涼香甜的芒果冰沙，整個下午便在這寧靜的氛圍中悄悄的走了過去。
往後，一有空閑，我便會到這咖啡廳消磨時光，配一杯芒果冰沙。
時日久了，成了常客，幾個常來店裡的傢伙也大約進了腦海。大概是位置不好吧？這店的新客人不多，所以，只要一有我就會多看上幾眼。
──正是因此，在七月即將瀕臨尾聲的那個午後時分，我才會注意到她。
頭髮微捲，身材跟我差不多嬌小，臉孔帶著一絲文藝的氣氛。坐在我對面的雙人座，同樣從身邊墊腳石的袋子裡，抽出了某本書──
──等等！那、那本書好像跟我讀的是同一本？
而且連集數都一樣！
撞鞋撞杉撞手機都有，我還真沒見過撞書的勒！我正躊躇著要不要收起我手中的書，她的視線卻已經飄了過來。然後，同時意會到的她，睜大雙眼、對我尷尬的笑了笑。
我只好也笑，隨即趕緊將臉埋進書頁中。
要不要攀談呢？難、難得可以在這種地方遇到同好，更何況這書還很冷門！這……這好像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耶！當然要好好把握嘛！……
──於是，我思考著「到底要不要上前去呢」這問題，直到天色暗下、女子離開為止。
……結果還是不敢開口嘛，混帳！
－－－
「叮呤──」
隔日，我依舊來到咖啡廳。
也不知道是期待些什麼，我特別帶了昨天帶的系列的續集，坐在老位置看書。可這次卻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視線總會從文字間飄向門口，毫無動靜的門口。
……嘖，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叮呤──」
「吶吶，我跟妳說！就是那個主角啊，他──」
「咦咦真的假的！不對，不要劇透我啦！」
──是她！
而且身邊還有另一位短髮女子，光看那豐富的言情表現，就知道她是個外向活潑的人。她們倆人就坐在昨日的同個座位，興致勃勃的聊著天。
……啊啊，看她們這麼要好，感覺更難搭話了嘛……
「這麼想認識她們，就去吧。」
「咦？」轉過頭，那個臉孔看來很像凶神惡煞的老闆，將芒果冰沙端到我的桌上。說完，他對我勾起一邊的嘴角，也不管驚愕的我便兀自離去。
……原來我表現的這麼明顯嗎！
……我再次望向對面。還是聊的很開心，笑聲真讓人羨慕啊，混帳！
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吐氣。好吧，既然連老闆都說了！那我就上吧──！
我很有氣勢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膽顫心驚的，朝前跨去──
──咦咦給我等一下！為什麼視線會突然往下了啊不對啊給我停啊哇哇哇哇要摔下去啦！──
「碰！」
「……！妳妳妳沒事吧？能站起來嗎？」
「痛啊……」
「來我扶妳！不過……這種年頭還有人會被自己絆倒……噗嗤！」
「啊！妳不要笑啦！……噗嗤！」
「妳還敢講！哈哈哈哈哈！」
……然後，我就被包夾在兩個大笑的女學生中，哀悽的撫摸著瘀青的膝蓋，一邊考慮著「我是不是應該現在立刻衝出店外呢」這種悲哀的問題，臉熱到都快燒焦了……
……這就是我們六人，第一次相遇的景象。
我這輩子最蠢、卻也最讓人珍惜的一次相遇。
－－－
我們三人於是都成了咖啡廳的常客。每天在一起聊各種作品，聊彼此所寫的文章，互相交流、影響。比我還大一歲的她們沒什麼學姊的氣勢，聊起天來自然而然，每日每日，咖啡廳總是充盈著我們的笑聲。
有時，老闆也會來搭話。談到他喜歡的書籍，那張凶惡的面具便會鬆落，留下溫柔而幸福的微笑。
就這麼一天一天，日子平穩的過去──
「今天我們帶了新朋友來喔！鏘鏘！」
我看著捲髮女子「真北」和外向女子「紫紫」身邊的另一名少女。
一頭柔順的長髮，外貌溫和。相較起每次都在咖啡廳裡笑成一團的我、真北、紫紫三人，她看來正經許多──還真難想像是真北的朋友……
「她跟我們兩個同校又同是大二，雖然不同科系啦。」
「不過，她也喜歡小說喔！而且跟我們一樣，自己都有在寫呢！」
──這就是第四個成員，「小冰」的加入。
小冰屬於沉默型，但在談論到她喜愛的角色或片段時，便會激動起來，同時轉變成「文藝青年」模式，以優美的文字註解自己的心情。
由於人數增加，我們乾脆移往咖啡廳角落，那六人的沙發座椅。
……而不出幾週，空餘的兩個座位就被另外兩名少女填滿了。
「請多指教！真北學姊、紫紫學姊、小冰學姊！」
「也請多指教！」
──她們分別是「黑貓」和「冬日」，是我高中時的兩個學妹。
同樣擁有對小說的高度熱忱，同樣帶著些許瘋狂（又或者說是蠢蛋？）的氣息。實際上是黑貓央求我也讓她來這地方，無奈於她那閃閃發光的瞳孔，我只好乖乖帶她過來，而她又順道帶了冬日。
那天起，六人幫就這麼成立了。
偶爾，還會有幾個人被我們給找來，被我們給找來的人又找了其他的人來。偶爾，則有人看見角落這麼熱鬧的沙發座而好奇的跟著靠了過來。方糖、阿笨、小書、樹枝、泡泡、白希、玫瑰……好多好多，不知不覺，待在身旁的人越來越多，寧靜的咖啡廳也變得好熱鬧。
從最初我一個人，到我、真北、紫紫三人，到小冰加入、黑貓、冬日也一起參與，最後人數不斷增加，大家都成為朋友，我的世界變了好多。
原本只能自己寫爽的小說，可以互相分享；原本只能自己看書而沒有同好，可以互相討論；原本心情不好只能吞進肚裡，可以有人訴苦。那時的我才知道，喜歡同樣東西的人在一起會是如此愉快。
──但，我也清楚的。
我們彼此的聯繫只有這間咖啡廳、只有共通的興趣，甚至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一旦發生什麼，這微薄的關係線便會拉扯，然後啪地一聲，斷裂。
我多希望分開的那刻，永遠不會到來。
我多希望我們能停留在這一刻，永遠不要醒來。
──但是，果然還是來了呢。
細繩，即將扯裂的日子。
「我……以後不能再來了。」
－－－
就如逐漸融化的芒果冰沙，冰凍的空氣終於開始流動。
「……為什麼？」
所有人都把視線投射到我身上。
「我要搬家了。到時候也會轉學，大概要等學業完成後，才有可能回來。」
連自己吐出口的聲音都覺得乾澀，我於是吸了口芒果冰沙。
理應香甜的滋味，此時嚐起來卻好酸。
「今天，就是我未來三年最後一次來了。」
沉默。
整個咖啡廳突然變得沉靜。
第一個劃破寧靜的，是真北。
「我們會想妳的！就算……就算搬家了，妳在那邊還是要加油喔！」
「對！一定要加油啊！不要跟學業什麼的認輸！」
「朝著自己覺得最重要的東西前進吧！我們相信妳！」
「如果學姊的話肯定沒問題的！對吧？」
「對！學姊一定能成功的！」
可是我不想走啊。
真的，不想走啊。
「即使到了那邊……也要記得我們喔。」
就像國小會在畢業紀念冊寫的「友誼長存」、「永遠的朋友」、「還要一起出門喔，約定好了！」一樣。
分明知道，那些都不可能實現。
可是，大家還是對我笑了。
分明知道，時間的改變是誰也無法挽回的。
可是，我卻在打開玻璃門的那刻，也轉頭對大家笑了。
分明知道不會有用的。
……我卻還是在心裡吶喊著，「希望我回來時，一切都沒有改變」。
正因為那段時光太過美好、太過幸福。
當它不復存在時，才會讓人如此痛苦。
－－－
三年後，我回到這城市。
大學畢業了，我開始找工作。身為社會新鮮人，在如此嚴苛的環境下，自然機會不多。
每次碰壁時，我都會想起那間咖啡廳，還有在那間咖啡廳內的邂逅。
我總是想著「等我有空些，一定要把大家都約出來」，然後繼續奮戰。
就在我收到某公司的錄取信時，甚至連歡呼都來不及，幾乎是同一時間的，我抽出了手機、打開通訊錄，找到「真北」這名字便立刻播了電話。
那熟悉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時，我差點都要哭了。
「喂？……真北！嗯，對，是我。好久不見！」
「那個啊，我們再找個時間約出來吧？對，就在那間咖啡廳，妳懂的。……咦？是、是嗎……公司遇到瓶頸了，所以會很忙啊……嗯，沒關係。妳要加油喔，不能輕易認輸！那就先這樣，有機會再聊喔！」
嗶、嗶、嗶──電話掛斷的聲音孤獨的迴響著。
……不，就算真北沒辦法，其他人總可以的吧？
懷抱著希望，我又點了紫紫的名字。
「紫紫嗎？是我啦！喔，好險妳還記得我呢。……白痴！我當然記得妳呀！」
「就是啊，我們約出來吧？六人幫！……啊，妳……也離開這裡了嗎？既然是為了工作就沒辦法了呢……不，我沒事的啦！想想我是誰！那……妳有空的時候記得打給我喲，下次聊！嗯，掰！」
……不，一定還有機會的吧。
「喂？小冰，好久不見呢！」
「我們再約到那咖啡廳吧？咦……妳剛被辭退了嗎？辛苦妳了……啊，我可以的，已經找到工作了，餬口飯吃是沒問題。……嗯，小冰加油喔，我會支持妳的！嗯，掰掰！」
……不會的，還有辦法的。
「黑貓！啊是我呀，妳可愛的學姊！……哈哈，我當然有想妳啦！」
「欸，一起去那間咖啡廳怎麼樣？妳不是很喜歡那裡的巧克力奶昔嗎？我可以叫老闆幫妳做特大杯喔！……這樣啊，學分還沒修滿啊……是呢，妳也要好好為未來鋪路啊。黑貓加油！需要幫忙時要跟學姊說喔！……嗯嗯，那先這樣，掛囉。」
……
「冬日嗎？......妳認不出我囉，我是學姊呀。」
「妳……要不要跟我去喝咖啡？……對，就是那家。……啊，妳已經在餐廳實習了呀，那會很忙是當然的呢……沒關係，嗯……冬日加油喲，相信自己！……咦？不，我沒事啦，真的，那是妳的錯覺……嗯，掰掰。」
……放下手機時，我的視野早已模糊。
淚水啪噠、啪噠落下，信紙上的字體扭曲成一條條黑色，我卻無法阻止自己落淚。只是站在原地，抖著雙肩、抽著鼻子，任憑信紙染濕。
……這種結局，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並不是任何人的錯。
是時間，讓一切都改變了啊……
－－－
「……妳還好吧？」
「……嗯。」
老闆的呼喚讓我回過神。眼前，六人的影子消失，只剩下空蕩蕩的沙發椅。
我轉過頭，對老闆笑。即便察覺到我的笑容多麼逞強，他卻只是皺了皺眉，將芒果冰沙放到桌上，然後離去。
我吸了口芒果冰沙。
冰涼的感觸滑過喉嚨，隨即，香甜的滋味在口裡擴散開來。
「……味道，還是沒變。」
但是，卻改變了。
昔日，我嚐著這甜美，與眾人一起歡笑、一起談天、一起度過悠閒的下午。
如今，我依舊嚐著這完全不變、甜美的芒果冰沙。
但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
……只剩下我，獨自……
《FIN》
－－－
只是把我的想法寫出來。
本來想控制在兩千字內的，結果卻變四千字了Orz
嘛.......臨時寫的，細節就沒那麼在意了。
......那就先這樣，下次再見囉。
創作內容
【短篇】《不變的芒果冰沙。》
短篇小說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