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接受……
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會接受這種事情的啊……!
「你再怎樣否認都沒用,因為這是事實。」覆在領主頰上的雙掌,符文將手給抽回。
那時候領主看見了更令他不可相信的景況──雙掌呈現半透明,甚至可以透過去看見後面的城市燈火。
「時間……真的快到了呢……」
「什麼時間……咦?」發現可以說話,領主更試著動了動身體,但可惜的是依舊無法動彈。
「我非走不可了。」符文看看自己手掌,對於逐漸消失的雙手似乎不怎麼驚訝。「這模樣可能的話,我不想要讓你看見,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走動了。」
「符文、你的手……你說你已經死了?」領主掙扎著想要伸手抓住符文,但手臂卻只是一點一點的移動。
「這身體是導師替我再造的,我真正的身體早已經無法行動,所以便請導師他替我處理了。」四肢開始消失的符文,說到導師時忍不住縮了下身體。「他那時一邊哭、一邊罵的表情算是奇景呢……」
「符文……!」領主急了,眼見對方的身形輪廓已是越來越模糊不明。
腦袋裡有好多事情想要說,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告訴你……!
「我現在還能以自己的意識向你交談,也是使用了我生前所累積下來的魔力才得以成功。」無視領主的掙扎,符文繼續說下去。「等到魔力消散殆盡,我就會真正的『死去』。」
「死掉什麼的話不要這麼輕易的就說出口啊!」語氣中含著怒氣、悲傷。「總有辦法可以讓你繼續活著、留在我身邊的吧?」
「領主……」
「我不懂魔法、但是如果能把我的生命分給你,那你就拿去用,不要就這樣離開!」聲嘶力竭地喊出語句,語氣堅定的不容許任何人質疑。領主不希望好不容易出現的對方再一次離他遠去。而且,是在他面前。
仍是維持著笑容,符文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應該說,就算能成真,我也不會做。」看向領主。從沒有這麼仔細的正視過他的臉,這樣看著還真的一時間錯以為是在照著鏡子呢!
「這應該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這樣認真看著你吧?」現在,腰際已下幾乎消失的符文仍是很鎮定。「不過你的反應挺出乎我意料,照理說聽到我說的話大多都會以為是在騙人吧?」
嚥了嚥唾沫,領主幾乎快不知如何繼續和符文對談。「……我一直以來都相信你不會對我說謊……絕對不會。」
略微瞪大了眼,符文很快的就又回復平靜。「是嗎?果然很像你的個性呢。」
「導師知道我要回來找你時,告訴我……他說,人來到這世間上是絕對不會一輩子孤伶伶的,總會遇上幾個和自己有牽扯的傢伙。」仰望天空,符文平靜看著漆黑的夜空中所綴著的點點繁星。「那麼,以我來說,除了導師之外……牽扯最多的人就是你了吧?」
「……」看見眼前之人的身形逐漸消逝淡去,領主無法多說什麼話──正確來說,是不知該說什麼。
「導師還說什麼……喔、對,人與人相遇是必然,所以要好好珍惜那些與你相遇的人。」視線仍是定在天空中,他繼續講下去。「不過呢,我是個很任性妄為、也不懂珍惜的可惡傢伙,否則我就不會做出這種離開卻又出現的荒唐決定了。」
「……」
「領主,導師所說的……」緩慢的將視線重新定焦在面前的領主,符文一直維持住的笑容看來有些迷惑。「你相信這種事嗎?」偏頭,他等著領主的回答。
保持沉默,領主只感覺喉嚨裡有根刺哽著,想要開口,但之後又闔上了嘴。
「不過你不相信也沒關係,」一直以來罩著層陰影的暗紅雙瞳閉起、又打開。身體輪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城市的燈光透了過去,符文像在發光。
「因為我該走了。」
語落,他的胸口浮現出一個圓形的白圖騰,其中寫著複雜的文字,周圍散發著赤色的微光,光芒閃動,幾次閃爍之後,圖騰從中破碎開來。
同時,符文的身體也完全地消散在空氣當中。
淚珠無聲滑下。
在符文身形消失的一瞬間,領主感覺原先禁錮住自己身體的力量消散開來,又能隨心所欲的移動。
整個人頹然跪倒在地,領主愣望著。
*****
「欸欸,你覺不覺得咱們的領主大人最近怪怪的?」騎士其一這麼問向一邊的另一位騎士,眼睛偷偷盯著從走廊另一端經過的領主。
「是啊,果然不是錯覺啊……」被問的騎士小聲地回答道,深怕領主聽見了聲音走過來。幸好,領主並未發現。
在辦公室內,領主的桌前依舊堆著令人望之生怯的公文堆,房間主人如往常一般,在結束每日例行的訓練後,他坐在桌前開始審閱一份份鎖碎繁雜的紙張。
「……外面的人有事就直接進來。」在紙張的摩擦聲中,領主視線放在桌面,這樣向著門外的人問道。
門外,一名被半推舉半強迫性質前往領主辦公室外的騎士,臉色發白。他眼神飄向走廊另一端一大群的同伴,有的人做出加油的手勢、有人則是在胸口畫上十字架替他默哀。
「那個,已經過了中飯的時間,所以我是來提醒大人是不是該先稍作休息了?」被推舉出的騎士硬著頭皮開了門,鎮定的講完這段在心底反覆模擬重覆無數次的話。
聞言,領主放下手中的印鑑,看了看窗外。「已經過中午了……沒關係,我不餓。吩咐廚房的人替我把我的那一份餐點留著,等下我再去吃。」
「是的。」騎士得到答覆,退出辦公室並把門關上。接著軟倒在地。
一邊躲的遠遠的騎士們衝了過來問裡頭情形。
「領主大人的答覆還是一樣……不,我覺得他身邊的氣場變得更恐怖,更難以接近了啊!」那名騎士打從心底認為,那種恐怖的氣場可能比得上全國最陰沉危險的巫師。
「這幾天都是一樣……領主大人一直把改過的公文又再次讀過、跟我們進行完訓練後又不吃飯……他這樣一天下來有吃到一份正常的分量的食物嗎?」有人問著。
「不管夠不夠,再這樣下去他絕對會倒下的。」
「……對了!那位殺手呢?我看領主大人和他挺熟識的的,我想應該能勸勸他吃飯休息吧?」又有一人猛然想起,發言。
「這麼一提我倒想到了,你們有誰在這幾天有看到他嗎?」
一片死寂回答了騎士的問題。
放下文件,領主站起身推開座位後頭的窗子。窗外的那棵樹,領主明白在之前,在他待在房內批閱公文時,有個人總是坐在那裡靜靜看著。
僅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甚至不清楚在樹上的那人究竟是帶著何種表情和心情在看著。
不過──
「不要緊的──」紅色瞳孔之中失去的以往鮮明的活力,直盯著樹梢看。「因為符文你是個任性的人,所以又是一次躲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真是糟糕……」
回頭看向桌面,上頭放滿了擺放整齊的辦公用品。
「我還有這些公文必須盡快處理完畢,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找你呢。」
那些堆積起來的文件,每一份上頭都蓋著批閱完畢的印鑑和簽名,靜靜的躺在桌面。
一道風吹拂而過,窗戶兩旁的布簾被吹飛揚起來,布料磨擦的聲音以及外頭樹葉飛動聲混雜。
聽來就像是哀傷之人的心痛低語。
隔日,對於領主而言又是一個繁忙的公務天。
一名騎士戰戰兢兢抱著一個小紙盒站在辦公室外,伸手扣響房門。
「進來。」
「領主大人,這是今早送到的包裹,上頭的沒有寄件人姓名,但收件人卻是寫著您的名字。」騎士將手中的紙盒放至領主桌前。
「我明白了,你去忙你的事情吧。」領主隨意看了一眼紙盒,便示意著要騎士離開。後者也立刻照辦。
紙盒的大小不大,一個手掌就能輕易拾起。領主將滿桌的文件和墨水罐子推到桌子兩旁,清出一塊乾淨的範圍,將紙盒拿到面前。
的確是只有寫了收件人,發件人則是完全的空白。猶豫了一下,領主打開紙盒。
一張折起的紙張,還有一條細長的白色布條。這就是紙盒內的物品全部。
領主將它們從盒中一併取出,右手握著布條看了下,看來像是裝飾用的,總覺得有些印象但卻想不起在哪見過。接著就將注意力轉移到左手的紙張上頭。
『領主騎士,寄送這包裹的原因,完全是出自我一個任性妄為的學生他所作所為的緣故。可以的話我並不想和你有多少牽扯,紙條看完所有東西隨你處置。』
位在角落位置,龍飛鳳舞的簽名很眼熟……是出自一名在學院中具有相當名氣聲望的魔法課程導師之手。
紙條無聲落至桌面。
艱難地將雙眼注意力重新放回白色布條上,耳邊似乎出現毫無旋律可言的噪音紛亂奏起,耳膜生疼。
腦海浮現的是一幅又一幅的過往回憶景象,彷彿相片散落一地,數量眾多的畫面爭先恐後穿梭其中……
為數眾多的畫面迅速飛馳而過,只剩下一個深刻的景象……
和自己過度相似的那人──用白色髮帶亂中有序地綁起的紅髮飄揚著──
「碰!」
「唔哇哇!領主大人我們絕對絕對沒有在偷聽喔喔喔──!」
一大群騎士狼狽的坐在地上,驚駭不已的看著突然被打開的門,幾名騎士邊喊話邊摸摸被猛烈撞擊到而發疼的耳朵。
但出乎騎士們的意料,領主在氣勢驚人的打開門之後一點猶豫也沒有地就往外頭衝去。
在一番簡短迅速的討論之後,騎士們決定還是別跟上去偷看情況比較能保住小命。
雜亂的軍靴奔跑聲音如不速之客一般穿過樹林。
手上緊抓著從盒中取出的白色髮帶,領主拚了命的在林中奔跑著……
他在做什麼?
這些日子他做了什麼?
就在符文離開後他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牙齒使勁地往下唇咬住,沒意外地咬出了個傷口,刺眼的紅色血液滲出、沿著下巴的弧度低落。
比起造成的傷口,更令領主在意的是從剛剛才開始就抽痛著的心臟。隨著每下心跳輸送血液時,那種椎心刺骨的疼痛就混雜其中被傳遞到全身。
一路跑著,直到抵達那人最後存在的空地時才停下腳步。
除了偶爾翻滾而過的樹葉,早就沒有任何東西遺留在那片空地上。
一滴、一滴、又緊接著一滴。
地面被幾滴水花給浸溼、染上深色的不規則圖形。
「你給我滾出來!」
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領主用盡自己的最大音量喊出聲音來。
「你這任性的傢伙!出來站在我面前啊!符文──!」
頹然跪倒在地,握成拳頭的雙手緊到不能再緊,領主伏在地上,放棄阻止不斷從眼中留出的大滴淚水,地上很快的被浸溼、然後一次又一次染上更深的顏色。
幾日的偽裝,在此宣告失敗。
淚水、憤怒、悲傷,全數潰堤。
所有情感伴隨一次次的苦喊宣洩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嗓子也哭得啞了,身上、手上多多少少都沾上了沙土。
即便如此狼狽、不堪入目,紅色的瞳孔在此刻閃動著流光,原以為那眼神會繼續出現莫大的情緒起伏,但事實上卻是平靜的像沒有被打擾的一潭湖水。
抬起頭看向手中的髮帶,領主的臉上帶著水滴和被沖刷出的一道道痕跡。
──吶、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一天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我的職業是符文殺手。──
──領主?怎麼一個人坐在那裡啊?──
──不管要做什麼事,我也要離開你……就算你因此討厭我、甚至恨我。──
──我已經死了呢,領主。──
──你相信這種事嗎?不過你不相信也沒關係,因為我該走了。──
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帶有溫度的順著鼻腔漫延到全身。
「我在這裡告訴你吧……」
跪在地上,領主仰起背脊,看向天空。
天氣晴朗,顏色湛藍的令人難以直視,像是經過了一場暴雨清洗過一般,乾淨澄澈。
「雖然你說你是個不知珍惜的可惡傢伙,但其實你錯了。」
「如果你真的不懂珍惜,又怎麼會在最後來找我?」
「能遇見你,我是真的真的非常高興……」
人與人的緣分錯綜複雜,彷彿無數條的線彼此纏繞。
但能找到線所連結的另一端、那個特別的你,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你也和我一樣對吧?符文?」
《他與他的故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