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這種事情嗎?」身影逐漸模糊的那人,邊說邊疑惑地偏了偏頭,臉頰旁的紅色髮束隨之擺動。
不確定那是否為出自內心的微笑,但那人的嘴角在這時候卻是噙著淡淡的笑意。
「不過你不相信也沒關係,」暗紅色的雙眼在此時看來似乎透著微光,「因為我該走了。」
被留下的人聽見了離開之人在最後的話。
一滴透明的淚水悄然滑落,在觸及地面時發出細碎聲響。
*****
或許,自己的推論是錯誤的。
領主在經過幾星期後,這麼想著。
「符文,你是不是都沒有和其他人說過話阿?」仰頭看向坐在樹枝上的紅髮殺手,領主手捧著飯盒問道。
迫不得已坐在樹枝上吃著中飯的符文殺手,暗中壓下想將手中的鐵製飯盒毫不留情地、往樹下那名擾人安寧的領主騎士頭上砸去的衝動。
「……是。」默默的深呼吸幾次,符文清楚明白,就算真把飯盒給砸了下去,也只是白白糟蹋了一頓中餐,所以他選擇以最簡便的詞回應問題。
「都這些年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喜歡和其他人互動嗎?這樣子不太好吧?」領主扒了幾口飯菜,繼續問道。
「……還好。」蓋上飯盒的蓋子,符文想著。很好、又是一個不得安寧的一天。
自從在大街上被領主發現自己還是多少會理會他說的話那時,領主只要不是在忙公務、或是訓練騎士團,之外的空閒時間,全都是不得安寧的時間。
好好的一頓午飯,符文被領主一路跟到心煩氣躁,索性跳上樹枝圖得一絲寧靜。眼見領主也要跟上來,揚手便給了一記符文火球,連武力威脅都給現了出來,領主也沒說什麼,直接就是坐在樹底下打開飯盒吃了起來。
這就是今天不得以掛在樹上吃午餐的原因。
吃完午飯,符文從樹枝上站起。
一瞬間,眼前景色失去色彩,在正午陽光照射下只剩黑與白的輪廓混雜,腦袋像是被人給惡狠狠地敲中,意識幾乎要拖離身體。
手中的空飯盒從領主的視線死角墜落,發出一陣令人難以忽視的撞擊聲響。
「符文……!」領主驚嚇之餘立刻抬頭看向坐在樹上的那人。
幾片樹葉飄落遮蔽視線,待在看清之後,樹枝上什麼人影都沒有。
窗戶被用力關上、上鎖。聽見聲響的領主跳上樹枝,發現在幾棵樹之外的房間就是符文的寢室,他在樹上穿梭,來到窗前伸手扣響玻璃窗子。
「符文,你怎麼了?」窗戶另一端被窗簾完全遮蔽,領主見符文不應聲,只好開口問情況。
「……」房內依舊沒有聲響。
「符文回答我!你身體不舒服嗎?我替你找醫生來吧?」領主更用力的敲了窗子。
「……睡覺。」隔了很久很久,久到領主甚至就要直接破窗而入之前,房內傳來簡短兩個字。
這些日子,符文做什麼事,要他說就會像現在這樣簡短的一個詞。
領主不疑有他,也就不繼續打擾人家休息。
房內,強烈的日照無法穿透進房間,陰涼的氣息包圍著室內空間。
符文側躺著,雙手抱住肩膀,蜷縮在被褥上頭。
即使剛剛在戶外待了好一陣子,身上卻是一絲熱度也沒有。
「……冷……」
手指關節因為使勁抓住肩膀而發白,全身止不住顫抖,更將自己縮成了球狀。
符文明白這並不是因為室內的溫度偏低的緣故。
「……好冷……」
*****
不見了。
「領主大人午安!」在走廊上巧遇領主的騎士立刻發出問候,但領主僅是點頭之後便繼續快步向前走。
靴子在長廊上發出規律、明顯急促的步伐聲。
「可惡!到底是跑去哪裡了!」一拳砸向長廊的柱子上,領主咬牙切齒。
符文不見了。
完全不見蹤影,前些日子他便開始有奇怪的行動……幾乎不踏出寢室,就算見面交談,換得的只是幾個模糊不清的暗音。
難道符文他……
冷汗滑過臉龐,領主在心底一次次否認掉那些不斷從意識中強行衝出的推測。
──符文他,又想像以前一樣不告而別嗎?──
不對、不是的……我不要、我不想要再遇見那種情形阿!
甩了甩頭,領主決定離開城堡到城裡找符文的蹤影。
城裡氣氛很鼓躁……或許正確來說是熱鬧。
街道上拉起旗幟,家家戶戶的門窗上裝飾了花圈。歡樂的氣息瀰漫大街小巷,但領主卻沒辦法去感受那些。
拉了拉身上的斗篷,領主還記得在進城前先抓了件斗蓬來掩人耳目,免得到時自己又會被成堆的小孩包圍。
即使進了城,卻也還是找不著符文……
領主幾乎沒辦法否認這事實──符文真的離開了。
呆站在小巷中,背倚著牆無力地跌坐在地,雙手在發抖,就像以往作了那惡夢之後的情形一樣。
將頭埋在膝蓋間,雙手緊緊環住膝蓋。領主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肯定非常的狼狽……
「──領主?」
一聲叫喚拉回領主的思緒。
站在巷口的那人,有著鮮明的紅髮以及和自己過度相似的臉孔。
「怎麼一個人坐在那裡啊?」似乎完全不知道是因為自己不見蹤影的緣故,符文站在巷口問道。
「符……符文……?」愣愣地站起身,領主腦袋發白。
「你真奇怪。」見到領主木頭似的行為,符文輕嘆口氣。
下一秒,領主猛地回過神,像符文跑去──
這動作很熟悉,所以在領主的雙臂扣下來之前,符文往後踏開一步距離,讓領主撲了個空。
「很熱。」符文簡潔的道出他並不想被熊抱的理由。
「什……什麼嘛!在跟我抱怨之前,你才該好好檢討一下自己吧!」領主先是一愣,再來向符文大聲抗議不滿。
「……抱歉。」
出乎意料的聽見一聲抱歉,領主迷糊了。
「你知道錯就好喇……是說你跑出來做什麼?」領主尷尬的轉移了話題。
「……外頭似乎,很熱鬧?」符文看了看四周的民眾,語氣裡有些困惑。
「啊、是啊,因為今天晚上有活動,類似感謝神靈的那種祭典。」領主偏頭想了下日期,被符文的失蹤一鬧他險些忘記這件事情。
「……」符文直直盯著領主瞧。
那表情領主明白,從以前認識的時候起,如果對上不明白的事情,符文總是會直直盯著他瞧。
「不然這樣好了,我帶你去四周晃晃?」這樣聽起來像是要當嚮導,但其實算是監督符文究竟想到哪去。
依舊是直直盯著瞧的視線,領主幾乎以為符文是在打算找到時機逃離他的視線範圍。
「好。」點頭,符文讓開一步,好讓領主能走出巷子。
今天真是充滿意料之外的一天!
領主就這樣在城中到處逛著,而符文也真的是一步步跟在後頭,也沒有找到空檔就跑的不見蹤影。
「給你!」
街道中,一位提著花藍的小女孩四處發送著鮮花,她跑到了符文跟前,燦笑的遞出一朵花。
符文瞄向領主,後者向他示意收下。
「願神賜予你平安、喜樂!」小女孩說完,又繼續向著其他行人發送鮮花。
他並沒有發送給站在符文一旁領主。
「真奇怪,平常如果走在路上早就被小孩堆淹沒了,今天真和平啊。」領主有些高興的說著。
「……」看向那一身遮頭遮臉的可疑斗篷,如果有哪個小孩敢接近也很神奇。符文繼續保持沉默,把玩著手上的花朵。
然後,符文走向路邊,將花插進被隨意棄置的玻璃瓶中。
「不帶走花?」
「接著、去哪裡?」符文反問了個問題回去。
在兩人走遠之後,鮮花在幾秒鐘之內枯萎,一陣風吹過,失去生命力的花朵便脫離了乾癟的莖,輕輕跌落至地面、碎裂。
「時間差不多了,要回去吃飯還是在城裡吃?今天會有很多攤販在街道上營業。」
當天邊染上橘紅的色彩時,領主回頭向符文問著。
「不餓。」搖頭,符文看來竟然似乎有些疲累的模樣。
「欸,你看來不太好啊?生病?」領主稍微湊近一步,符文反射動作地向後退了一步。
「……外面……」張口,聲音細微的像是被風吹過就會消失一般。
「嗯?」
「我想去外面。」符文抬眼,正眼看向領主。
「呃、再過不久天色會完全暗下來,你還要出城?」領主錯愕。
「你不來沒關……」
「我跟你去!」搶在符文把話說完之前,領主先一步表明決定。
步出城外,即使天色昏暗,符文卻也能夠分辨出通往山上的林中小路。最後到達是一塊小空地。
從空地上可以清楚跳望整座城,城裡的民眾們點起盞盞燈火,算的上是美麗的景色。
「符文,你來這裡要做什麼啊?」一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語,領主在抵達目的地之後才開口詢問。
原先背對著領主的符文緩緩轉過頭,伸出右手指向領主──
不解對方的行為,領主頓了一下,接著發現不對勁。
─無法動彈!──
「符……」不只行動,連要發出聲音也很困難,領主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那人。
「如果,你先回去就好了。」符文苦笑著,表情比起之前都還有更多的變動,就像是個一般人一樣。
「現在的我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跑贏你。」搖搖頭,符文自顧自說著。
連一步也無法動彈,領主只覺得不安。
「為……什麼……?」勉強擠出的詞語破碎,但語氣中已經把他目前的心情全數道盡。
「真要解釋起來……也要解釋很久呢……」看向領主,符文讀的出領主在眼神中的意思。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這一切,否則我之後絕對饒不了你!──
「好吧,我告訴你……告訴你這些年來沒告訴你的事情……」
深吸一口氣,符文開口道出一段故事──
*****
從以前開始,符文隱約就明白到自己彷彿能捕捉到自身生命力的情況,在還小的時候只單純地認為是錯覺而並非那麼在意。
等到長大了一些、進入騎士學院習得魔法道理之後,他甚至更明白到:自己的生命會在哪一天結束。
教導魔法的導師告訴他,你的確是擁有使用魔法的資質,但是每次的使用多多少少都會侵蝕自己本身的生命,即使如此也還想要繼續修習魔法的學業下去嗎?
那時的符文早在對於明白自己的死期之時,看待世界早就幾乎毫無留戀。所以,他選擇繼續修習學業。
後來,獲得了同齡學生難以取得的「魔法騎士」的資格,在騎士學院之中也算是一個特例。即使步行在校園中,也是會引起其他人的注目。
大約在那段時期……他遇見了領主──那時是巨劍騎士。
或許是對於擁有相仿的面容,巨劍對於魔騎有著相當的好奇心。
只要在修習學業的空閒中,巨劍只要一逮到四處閒晃的魔騎,不由分說地就會拉著他四處跑、四處玩。
這種情況讓總是習慣獨處的魔劍感到十分不耐與不滿。
但不論怎樣對巨劍冷淡相待、甚至是當面指責對方的多事無理,但是沒過幾個小時就會又聽見他大聲嚷嚷著魔劍的名字。
「我那時候是認真的覺得,你真的是太閒了才會一直纏著我。」閉上雙眼,符文沉浸在回憶中,嘴彎著少見的淺淡弧度。「真的是很麻煩呢。」
隨著時間經過,魔劍不得以也只好接受巨劍在他身邊打轉著。
某次遇上休假日,巨劍依舊拉著魔騎就往外跑。
「……考試?」魔騎坐在樹蔭下手捧著書,一抬眼就看到巨劍正在練習著揮舞武器,隨口問道。
「是啊!」一邊揮著武器,巨劍轉頭回答,臉上帶著滿滿不情願。「老師好怪阿,老是派給我額外的劍術測驗……阿,記得沒錯的話,他好像還要我惡補好多文科的教科書呢咧!」
「……嗯。」得到答覆的魔劍繼續沉默著,垂眸看著厚厚的繁雜魔法書籍,耳邊可以聽到揮動武器時而刮起的風聲。
「巨劍。」
練習中的休息時間,當巨劍很沒形象地坐在樹蔭下大口喝著水時,魔騎很難得地開口叫了他一聲。此舉讓巨劍嗆了一口水,連忙往胸口拍著。
「你為什麼一直纏著我?」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問這問題,魔劍還是很疑惑這解答。
巨劍的回答每次都不太一樣。有次是說因為看到了所以就一起吃飯;有次是說因為要修習共同的劍術課程所以一起練習比較好……總之每次都是有理由的纏著就是。
「唔……因為你看來很無聊的樣子嘛!」巨劍仰頭想了想,答道。
「……無聊?」這答案倒是頭一次聽見,就因為我看起來很無聊,所以每次都想盡辦法來找理由接近我?「你還真的是無聊呢。」
「這才不無聊呢!我們是朋友阿!朋友一整天死氣沉沉的,我當然要想辦法讓你開心一點嘛!」巨劍理直氣壯地反擊回去。「不過為什麼你總是看來很無趣的樣子呢?」
「……」微微低下頭,魔劍的雙眼覆上一層陰影。
你不能明白的,如果當你知道了自已何時會死,那麼你也不會有任何對這世間有興趣的啊!
「好吧,當你想告訴我的時候就再告訴我吧!」說完,巨劍從地上跳起,重新拾起武器繼續為了考試的練習。
捧著書磚,魔騎雖然看似還在讀著,但其實書頁經過了好久卻都還是都停留在同一頁。
「我後來不是又問了你一個問題嗎?問你說……我哪一天不見了,你會怎麼辦?」看向依舊無法動彈的領主,符文還是帶著淺笑,他看的出來領主先前的怒氣早就轉化為疑惑。
「結果你變的很激動,還把我抱的很緊,緊到我的身體都發疼了你才趕快放手……你那時慌張的樣子現在想來還是十分有趣呢!」
──一點都不有趣啊!──領主的眼神強烈發出這樣的反彈。
「那時的我明白自己再活也沒有幾年了,所以我做了決定──」垂下眼看著自己的雙手,握了握、又再度鬆開。
「不管要做什麼事,我也要離開你……就算你因此討厭我、甚至恨我。」隔了這些年,符文對領主說出他那時自己任性所做的決定。
領主不可置信。
「你不這麼認為嗎?與其因為相處太久而造成分別時的傷心難過,還不如早些切斷所有關聯,這樣子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知道,理所當然也不會難過。」
咬緊牙,領主幾乎要大聲喊叫出來。
「笨、蛋……怎樣都……會難過!」即使用盡氣力,從口中溢出的聲音卻還是微弱如蟲鳴。「你失蹤……這些年、一直……很擔心!」
臉上出現有些吃驚的表情,符文向領主走近。「下了魔法你卻還是能夠說話,看來我的力量真的一直在流失呢。」暗紅色的雙眼直直地看進過分相似的紅色眼瞳之中。「不過你不用擔心,這術法在我離開之後就會自行解除,並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任何負擔。」
離開?什麼離開?你又要離開這裡、躲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嗎?
「不過我再怎樣任性作了離開的決定,但是要回來接近你也是我的任性舉動。」臉上出現的感情,有高興、也有難過。「我拜託了一直替我隱瞞行蹤的導師幫忙,雖然多多少少還是挨了一頓罵……嗯,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導師也會生氣呢。」
──有哪個人不會生氣的你告訴我啊,明明就是那個導師對你太溺愛吧!──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領主肯定會對說這句開玩笑似話。
「導師替我製作了假的任命書,好讓我有足夠的理由能接近你。要不是你要我在那天摘下斗篷,我可能會一直帶著斗篷不露出真面目。」但事後符文覺得幸好自己有拿下斗篷,否則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可疑份子啊。
「會想在這時候回來看你,也只是突然很在意你這些年過得如何……」符文說了一連串的話,稍稍喘了喘氣。
其實早在一大清早溜出城堡後,符文就打算要離開這座城市。
但在城裡繞來繞去不但沒有踏出城,看見頹喪的領主縮在小巷之中時,他再一次喊出對方的名字。
又一次,任性妄為。符文這樣替自己下了評論。
「現在我發現你還是很纏我,我就覺得當時戰場上對你砸的那顆火球似乎威力不夠的樣子。」
──威力不夠?你大概不知道你那一球可是把我的劍給砸的熔一半去了,我還被劍術導師緊緊逼問得罪了哪個大法師,得趕緊向人陪罪才好啊!──領主忍住想吐槽的心情,雙眼依舊緊盯住眼前笑容越發憔悴的符文。
「不過現在說這些這些也沒用了,你依舊是死纏著我,每一次你要觸碰我的時候,我就害怕你會發現我的不對勁。」臉龐上帶著無力的笑容,符文緩緩伸出手掌……
觸碰、不對勁?領主在心底迅速回想著符文這些日子的行為。
以支援者身分出現時,他伸手要去抓符文的肩膀,結果被一手拍掉。
在大街上硬是抓住符文的手那時,他明顯非常慌張。
以為符文失蹤時,在小巷發現他時激動的要差點抱住對方,也是被他閃避掉。
符文所有的行為舉止都故意和領主保持了距離,但現在卻自己主動要觸碰領主。
在雙掌撫上領主的臉頰時,領主完全明白了。
好冰!
完全沒有一絲絲的溫度,簡直就像……
就像……
「明白了吧?」笑著,符文看的出領主有多震驚。「這就是我不讓你接近我的原因。現在,我還得對你坦白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不……」警鈴大響,領主的第六感正發出訊息告訴他要阻止符文說下去。
「其實呢──」
「不要說……不……拜託……」張口吐出的話語仍舊微弱,但飽含著不安以及恐懼。
心跳聲逐漸擴大、彷彿能炸碎的耳膜一般。
「我已經死了呢,領主。」
那瞬間,所有景象崩盤碎裂。
(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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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點閱進來、閱讀文章的你們!
明天就可以把這個故事給徹底結束囉~(灑花
一天發兩篇文章洗版面在此先說聲抱歉!
然後、這篇看到這裡的話就會發現不是什麼甜文……
我也想試試看那種很溫馨甜蜜的短篇阿!!
(上)篇和(中)篇,氣氛急轉直下,
大家不要被嚇到了……ˊxˋ(欸你太晚說了吧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