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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痛覺前置──《參章:戰‧爭鬥》──01

作者:Jojorin(990)│2014-02-24 22:23:37│巴幣:16│人氣:332
01



  世路崎 神死祈。

  怎麼看都不像是真實的姓名。至少不是那種,正常的父母會替自己孩子取的名字。

  這個想法很快變成了印象,這個印象又很快生了根,然後根深蒂固地紮在我的腦海裡。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姓名才是稱職的假名,不過我覺得這個姓名所建構起的虛假印象是難以泯除的。如同一面古老的壁畫,再放上千年萬年,上頭的圖像依舊歷歷如昔,不因風化而減損半分清晰。

  這時,「呵呵,」他從喉底輕輕笑了。那是種彷彿對他人的戒心感到愉快,微微透出自傲之意的奇妙笑聲。「這的確不是雙親賦予我的名字。不過我使用這個名字的時間,比真實姓名還長得多。你可以毫不猶豫地這樣稱呼我。」

  「……世路崎先生。」我勉強叫了一聲。

  眼前這個裹在純白西裝中的男人,和我先前所認知的他,實在相差太多了。或許這才是他卸下面具的模樣?但我想,不管是誰,肯定都會希望這不是他這個人真實的面貌吧。

  「哦。」他彬彬有禮的點頭回應。那副微笑像是縫在臉皮上一樣,絲紋不動。「你是川上君……對吧?」他確認似地說。

  「川上就可以了。」我揮了揮手說。實在很想就這樣順手一巴掌揮在他的臉上,但我忍下來了。

  「哦,真大氣呀。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是應有的禮貌……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就這樣吧。」他並未顯得不快地嘟囔完後,對我笑著說:「以後請多指教囉,川上。」

  我沒有回禮。

  ……討厭的傢伙。

  看透別人內心的思想──不是什麼壞事。但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總可以收斂點吧?

  不說別人,光說千穀,她就經常在我表示前領會我的意思,主動接口說話。我想她是認為這樣推展對話會比較方便吧?不管怎樣,她並不會利用這項優勢脅迫我或輕視我。雖然這點小小的貼心還不至於替她塑造出善解人意的形象,但也很令人生敬了。

  總之,她的行為不會讓我感到厭惡。和她說話反而有種新鮮的感覺,好像找回了什麼只存在於人類原始社會的溝通方式一樣。

  但這名男人卻完全相反。

  無論是不是敵人,我都對他沒有好感。那種炫耀自己對別人的思緒瞭若指掌的神氣,竟讓我覺得和一向幸災樂禍的「他」頗為神似。

  ……和「他」很像。我想這可以算是對一個人類最高級的侮辱了。足見這傢伙有多不討喜。

  同時,我的戒心也隨著厭惡的心情水漲船高──儘管他是那麼竭盡所能地表現出不帶敵意的態度。但老樣子,誰知道你是不是又在玩現代版的門羅宣言?

  讓我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吧。

  「我們要一直待在這裡廢話下去嗎?」我問。「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請立刻從我面前消失。有事的話就快點進入正題,別再廢話了。彼此都不是那麼有空閒的人吧?」

  回過神來時,一連串的話語已經衝口而出。

  連我都對這尖銳的口吻感到不可思議。以前即使覺得不快,我也很少這樣表現出來,總是在顧忌些什麼。但現在我卻輕鬆地拋開了那些顧忌,彷彿它們只是一層薄薄的包裝紙。

  ……是啊,我又改變了。就像陡然間擁有超能力使我變得積極一樣,西裝男針對我的殺意,和他的死亡,還有和千穀的相遇,這些事情也默默作用在我身上,促成了微妙的改變。只是我一直沒有發現罷了。

  「好吧,好吧,」他像是感到困擾似地笑著,攤開雙手。「就照你說的辦……打招呼就到此為止了。現在確實還沒有要和你相談的事情,但不久之後情況就會改變,到那時我們再好好交流交流吧。」不等我有任何回答,他便大踏步地繞過我的身邊,走入了夕陽的光芒中。

  我感到自己的視線被吸引住了,忍不住轉過頭去。在他的背影上,防風外套有如一面黑色的鏡子,映射出橘紅的色澤。他昂首闊步地走向了我先前亟欲脫離的區域,毫不在意其中潛藏的危險與殺機,就像不在意沾在背上的、垂死太陽的碎片。



  「不必在意。」聽完我說的話,千穀神色淡淡地說。她的眼睛甚至仍盯著電視機看,像是覺得我稍早的遭遇還比不上新聞重要。

  「什麼!不必?」

  「不必。」她複述道。「他們要在戰前就為戰後的利益分配爭吵,是他們的自由。事實上,這反而對我們有利。」

  「噢,好吧。」我尷尬地站著一會兒,才坐回沙發上。然後和千榖一起看起了新聞。

  我當然沒辦法像她那樣淡定──不過我看不出來現在的自己除了照她說的行事,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等等,我好像忘記了什麼……應該還有事沒做的,可是是什麼呢……

  我在心裡叨念到一半時,電視上播出了一則關於暴力傷人事件的新聞。看到斗大的標題,我瞬間緊張起來,但我隨即便曉得這和我無關,於是便又放鬆下來。是啊,因為霸凌而衍生的、中學生之間的暴力傷害事件,與超能力者間的戰爭,不會有半點關聯……

  但真的與我無關嗎?

  在我們生活的社會中,發生了這樣醜陋扭曲的事,每個人是不是都該負擔一份均等的責任?

  想到這裡,心情頓時變得很糟。這件事離我很遠,即使煩惱,也不會煩惱太久。而且我曉得社會本來就是不平衡的。既然人類本身就充滿缺陷,那麼又怎麼能對由成千上萬的人構成的社會抱有期待?期待從混亂中生出一片和諧?

  所以我傾向於接受。傾向於妥協。與這醜陋的現實做個相交賊。

  但這新聞不只觸動了我對社會的反思,還讓我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兩個以命相搏的男人。

  同樣的事情可能還發生在這鎮上的無數條暗巷中。甚至是日本,以及世界各處。而這真的和我無關嗎?

  這時千榖忽然開口了。「你好像很討厭這種事情。」我被她的敏銳嚇了一跳。我轉頭望去,只見她還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只是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不再盯著電視了,而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瞧。

  「……嗯。對啊,明明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這種事情卻好像一直都在發生。大家都說要和諧相處、尊重他人,可是到了現在,三不五時還是會從什麼地方看見這類的報導。」我朝電視擺了擺手,感到自己忽然激動起來,「妳不覺得很奇怪嗎?」我口氣尖銳地問道:「就好像……就好像在說,人類就是這麼低劣噁心,這麼無可救藥的生物,而製造這種事情是我們的天性一樣!不管如何努力教育,不管怎麼標榜道德善念,也只是披上了一層光潔的毛皮,我們的骨子裡依舊沒變,還是這麼骯髒!」

  千榖沉默不語地垂下眼眸。她的表情幾乎沒變,只是覆上了一層陰影,像是臉譜內部的光源陡然暗了下來。不知為何,她看起來就像是在憐憫我一樣。

  過了一會,千榖才輕聲說道:「我能理解。」似乎是感受到我眼光中的懷疑,她很快又說:「我真的能。」這次語氣中帶有一絲絲的怒意。「只是對我而言,這是件很自然的事。對你來說似乎不是呀。」

  我稍稍恢復了冷靜,應道:「是啊……不過為什麼妳會覺得很自然?妳覺得人類本來就該是這種樣子嗎?」

  「我不知道人類該是什麼樣子,本來又是什麼樣子。但我周遭的人,全都或多或少,對他人抱持著惡意……啊,或許你算是例外吧。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這副模樣,所以對我來說,那就是『自然』的『現實』。」她很流暢地說,彷彿不是在討論哲學上的問題,而是在描述一個耳熟能詳的自然現象。「你看到的東西和我不同。但我不能斷定誰才是正確的。」

  「…………」

  鬥爭的世界。

  可以想見,活在其中的人抱持著各式各樣的目的。就跟我們一樣。而不同的地方是,對他們來說,達成目的最快……不,最自然的方法,就是暴力。

  惡意。

  「但還是不一樣。」我說。

  她點了點頭。「有目的的惡意和無目的的惡意,是不一樣。」

  我下意識地回答:「對。而我覺得後者才是真正惡劣的。就像天生喜歡折磨別人的變態,比起戮力於套出情報的拷問官更噁心……」這時我才發現有些不對,大喊起來:「呃,喂!妳怎麼知道我說的不一樣是……我又沒有……」

  「你沒有開口說,但我聽到了。」

  我隔了幾秒才說:「……了解。」

  哎,她總是這麼敏銳。說話也總是那麼迂迴,好像總在隱喻和暗示些什麼。

  你沒有開口說,但我聽到了……瞧瞧,這句子只要換換主受詞,就可以變成一句名言了哪!大自然沒有開口說,但我聽到了──生物學家。規律沒有開口說,但我聽到了──物理學家。女人的身體沒有開口說,但我聽到了──情聖或資深牛郎。

  也許千榖很適合當魔法師也說不定,我的腦中忽然冒出這個荒謬的想法。可以很容易地想像她身披白色法袍,詠唱獨創咒文的畫面。

  魔法呀魔法……誰能斷定不可能呢?畢竟都能有超能力者了,再來個魔法師似乎也不算太突兀,只是作者恐怕得傷腦筋了……

  離題。我想起自己忘了的事情是什麼了。

  「除了那兩個人以外,今天我還碰上另一個人。」我省略招呼句,直接進入主題。「那人很奇怪。原本算是我的熟人吧,可是……」

  我把自稱為世路崎的鄰居的一切,包括服裝、長相、語氣,還有他出現在我面前囉嗦個沒完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過程中,千榖除了呼吸和眨眼外沒有任何反應,直到聽完以後才說:

  「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情報來源。」

  說完這句話,她就又陷入了沉默。似乎關於那個男人,值得一提的話,就只有這麼一句而已,其餘的一切都不重要。又彷彿,這就是千榖對自稱世路崎的男子全部的認知。

  「所以說他算是我……妳的同伴嗎?」我本想說「我們」,但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不是。現在只有你是我的同伴,他則是中立的,只就情報方面站在我這邊。」千榖說。不知為何她很堅持我是她的同伴。也許是想對我造成催眠之類的效果吧……哈哈哈,怎麼可能嘛。

  「哦……」我頓時對世路崎失去了興趣。雖然並沒有完全鬆懈,內心的一角仍然對那個奇怪的傢伙保持警惕,但我已把他的事情暫時拋到腦後了。「再陪我練一下好嗎?」我問。話出口後,我才發現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能很自然地對她提出這種要求了。

  千榖很快點了點頭,按了按遙控器,關掉電視。然後她彎下身去,開始搬動起沙發來。



  和之前幾次一樣,訓練並不花太多時間(可能只有半節體育課的長度而已),但很消耗體力和精力,也很嚴苛。因此感覺起來,好像比實際經過的時間還長得多。

  結束後,我攤坐在地上,狠狠呼出混合挫敗和疲倦的一口氣。在我看來,在這次的訓練中,我依然沒有任何突破。甚至比先前還糟,因為除了訓練開始後不久的那次以外,我一次也沒能閃過千榖那不帶力道的拳頭。

  但千榖卻不這麼認為。

  ……應該說,她持有完全相反的看法。幾乎就在我大口喘息的時候,她忽然對我宣判,我通過了測驗。

  ……對不起,這是什麼精心安排的整人遊戲嗎?又或者,這是經過精心包裝的反諷,意圖利用慚愧使我奮發向上?我一時間幾乎要把這些話問出口了。

  雖有些打趣的意味,但我是真的這麼想的。打個比方,這就像……就像是遊戲中的BUG一樣。明明沒有達成條件,任務的獎勵道具卻已經在背包裡打盹了。怎麼了,我做了什麼能夠通過測驗的事嗎?

  「這到底……」我終於開口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剛剛的表現比以前還糟──只成功了一次,而且是在最開始的時候……」

  如同成形不久便在空氣中破散的泡沫,我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千榖看著我說:「一次就夠了。在我的預期中,你應該是躲不開的,那一擊我沒有放水。但你卻做到了。」說完,她也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我這才發現,千榖看起來很疲倦。她不只是胸口,連肩膀都順著吐息一起一伏的,甚至還有汗水從臉龐上淌了下來,而這是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以前,即使是在訓練過後,她也總是保持著輕鬆自如的樣子,但這次卻不一樣。在剛才的「訓練」中,千榖恐怕消耗了數倍於我的體力,現在的她連呼吸都十分費勁,而且十分劇烈。這讓我想到了瀕死的西裝男,他當時也是這麼劇烈的呼吸著,劇烈得像在壓榨生命本身……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擔心起來,略微不安地朝千榖看了一眼,但這一看,我就立時把擔憂拋到了九霄雲外。我的視線和意識被她的模樣吸引住了,像是被地球引力拉入大氣層的隕石,在急速墜落中燃燒。

  此刻,千榖的胸脯因為呼吸明顯地起伏著,和纖瘦的身軀相較之下,她的胸部看起來比平時更豐滿而誘人──她身上穿的仍是那種款式的衣服,衣袖寬大但衣體貼身,能很好地襯托出穿衣人身材的曲線。在這個不到三公尺的距離,我不只可以聽見,還可以感受到千榖的吐息。她那平整的白色瀏海,微微遮蓋著臉龐,帶有一絲神秘的氣息,使人不由自主地對那之後的美產生遐想。因為運動後的發熱,她半睜半閉的眸子水汪汪的,像是在晶瑩的寶石上覆著一層霧,臉頰也微微泛起紅暈、冒出汗水,看上去說不出地嬌豔動人。很快,我就感到自己起了明顯的生理反應,但我仍貪婪地望著她。我沒有切確地侵犯或佔有她的衝動,只是感覺這樣注視著她便美妙極了,似乎可以就這麼一直注視下去,不必在意其他繁瑣的事情……

  但接著我感受到了千榖望向我的目光,我無意間和那目光對上了。先前她雖然也睜著眼,卻沒有特別望著什麼,但現在她在看我。從她的目光中,我看出了她毫無防備,也毫無機心的一面。少女只是單純對我投射在她身上的視線感到了疑惑,這才純然好奇地望著我。她沒有責備我的無禮,甚至根本沒有察覺我視線中的含意。

  瞬間,我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只覺得對自己的欲念感到羞愧極了,耳根也一下子熱了起來。她像個孩子,有著天使一般的純潔,但我看待她的眼光,卻是無以復加的冒瀆,有如惡魔般邪穢。一時間,心中怦怦亂跳,連該應對她這件事都想不著了。

  又隔了好久,我才想到不能再繼續保持沉默了,得要轉移尚未成形的話題才行。「那,那個……剛才,說到哪裡了?我,我……」我想接著說下去,卻連剛才的話說到哪裡都忘了,霎時間又是一陣尷尬。

  千榖只思考了一會,就很快開口了。這讓我鬆了口氣。「剛才說到,一次就夠了。你躲開的那一擊,是我擬定必然會擊中你的一擊。」

  「可是,後面我可連一次也沒有……」我忍不住說,暫時忘了心中的愧疚。

  千榖稍稍調勻呼吸後,才又接著說:「之後我也沒有放水。我想看看現在的你能做到什麼地步。雖然沒有成功,但那不重要,你已經擁有自保的能力了。」

  「這樣啊……」我仍有些不能釋壞地喃喃道。

  我本來以為在規定的時間,也就是三天到達後,我將要面臨的,是這種殘酷的測驗:在一如以往的訓練場地──客廳,千榖會拿出那把平時收在長箱(我替那箱子取的綽號)裡的真刀,毫不留力地朝我砍殺過來,而我則得做出應對的自保行動,否則便會命喪刀下(等等,這樣對千榖來說不就等於自殺嗎?)……總之,我預期的是這類漫畫中常見的場景。

  但看來這種戲劇式的浪漫是我的一廂情願。

  這時我感到千榖的呼吸又變得輕而細了,她似乎連調息的效率都遠在我之上。千榖接續剛才的話說:「其實,你進步得很快,比我想得更有才能。在現代的超能力者中,你應當有中級偏上的資質。」我驚訝地看向她,她則毫不避諱地看進我的眼中,彷彿要任由我檢驗話語的真實性似的。

  在交會的目光中,剛才的羞慚復甦了。我不禁微微偏了偏頭,挪開視線,但還是可以感到那目光直視著自己。「別把別人說得像是什麼肌肉妖怪(※13.)一樣啊……」我說:「妳是不是過度高估我了?雖然不是完全感受不到進步,但坦白說,我覺得自己還差得遠呢……」

  「你當然還差得遠,畢竟你連我用了幾分戰力都看不出來。但你現在已經有拖累我的資格了。」千榖淡淡地說。

  開始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或是千榖在用她的方式開玩笑。但等我鼓起勇氣抬頭看了她一眼──和她的眼光再度相觸時,我立刻就曉得她是認真的。

  好吧,至少這樣我就可以確定她說的是實話了;以前的我是不是真的比拖油瓶還不如,這點我倒還心知肚明。雖然我對現在的自己是不是能夠自保同樣也沒有把握,但就姑且先相信她說的吧。

  「是,以後要給妳添麻煩了。」我苦笑著回答。



  休息完以後,我就把沙發搬了回去。雖然每次都得搬動家具很麻煩,但非得這樣不可,否則交通會立刻癱瘓的──不論源太郎和折戶是怎麼想的,這個家真的沒有那麼寬敞。

  話說回來,關於超能力者的體能,千榖似乎沒有說謊。激烈的訓練、在外奔跑、搬動重物……這幾天下來,我的運動量應該早已超出常人的負荷了,更別說還挨了不少揍。但現在,除了肌肉有些痠痛外,我並沒有感到其他的不適,甚至還覺得自己精力充沛──就算立刻要我去翻山越嶺,大概也不成問題。儘管還沒感覺到在筋力、爆發力和直覺方面的增進,照這情況看來,應該也只是遲早的事了。

  真有種化身超人的感覺。直到不久前,我還以為「痛覺前置」只是能替自己增添一點信心的玩意,但現在看來,這項能力的潛力卻遠不只如此。以後又會是如何呢?不曉得,只曉得世事變得真快啊。

  回到房間後沒多久,千榖也跟著進來了。她倒是很注重這方面的儀節,先敲了敲門,等我應聲後才開門入內。我本以為她又是來宣布什麼大事的,幾乎就要開口抱怨:「拜託,妳就讓我休息一下吧!」,但她只是來還書的。

  我仔細地看了看,只見前天借給千榖的……一共是四本小說,現在全都被她兜在懷裡。我漫不經心地想:「看來這傢伙閱讀的速度和胃口,可以和進食比肩了。就算其中兩本是文庫本(※14.),也實在有點誇張……她待在房間裡的時候,該不會除了磨刀以外就是在看書吧?」

  ……雖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就是了。在外用餐時,常常會帶本小說去打發等待的空閒,甚至邊吃邊看;就連搭車或走在路上,我也總愛用翻書的方式殺時間(當然,最近因為西裝男和「戰爭」的關係,我老是神經兮兮的,沒辦法再幹這種粗線條的事了)。

  在我想著這些事的時候,千榖已經來到了書架前面。她很快地抽走文庫本醬和平裝本桑(※15.)的續集以後,就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離開了。

  …………

  「……這傢伙到底把我這裡當成什麼了,開會跟借書的地方嗎?而且開會時還把我的座位當成自己的座位!」

  隔了幾秒,我才看著歸於平靜的房間叫道。

  同時,在心中暗暗起誓:「下次要再讓妳如無人之境的出入這兒,我就跟妳姓,改叫千榖峰斗!」但跟著又想到:「啊呦,千榖是名字才對,她的姓氏叫什麼,我這可忘了……媽的,不對,她根本沒有姓氏啊!那我豈不是只能讓別人用名字稱呼我了?」要我跟別人姓還不打緊,但想到自己連可以跟的姓都沒有,只能白白丟掉用了十七年的「川上」,改讓人家用親狎的口氣叫我「峰斗」,而自己還得乖乖應聲,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了。一時間我不由得氣得牙癢癢的,對著無辜的電腦顯示器足足罵了好幾句髒話。

  不過罵完之後就算了。憤怒正因為短暫才叫憤怒,而不叫憎恨。

  戴上耳機,開啟影音網站「雙貓」(※16.)的介面後,過沒幾分鐘,我就挑了一部動畫來看。然後很快開懷大笑起來。

  「哈哈哈……白癡……太白癡了啦!嘿嘿嘿……」

  雖然對著電腦發笑的我也沒什麼資格這樣說就是了。如果現在有人正在看著我的話,那傢伙一定也有相同的感受吧。

  我稍稍反省了一下。但接著動畫的劇情就進入了高潮,使我陷入另一波的爆笑中。

  然而,就在這時,沒有門鎖的房門無情地敞了開來。我用餘光瞄到了,卻來不及卸下爆笑,換上一副莊嚴鄭重的表情。

  「川上,門鈴響了好幾次……」

  我感到自己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剛進房間的千穀也像是凝在原地,一句話沒說完就住了口,愣愣地瞧著我。顯示器上的影像依然不斷變化著,耳機中的BGM(※17.)也仍在播放,只有現實世界似乎完全停了下來。

  「…………」

  「…………」

  遲遲沒有人開口說話。

  唉,糗了。請把燈光打暗吧。

  「……打擾了。」千穀只淡淡說了這麼一句話,說完連門都沒關就離開了。

  顯然她認為迴避這個場面是最好的做法。

  「等一下!為什麼妳要擺出一副憐憫的神情啊!我有這麼可憐嗎?!」

  過沒幾秒,我也拔下耳機,大叫著追了出去。

  可惜這幅和歡樂的學校生活相去不遠的平和情景,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我打開大門,見到登門訪客的面孔時,我感到自己又一次凝固了,但這次凝固的是我的平常心。

  ……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我當然不知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已經沒有轉換表情的必要了。我感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就像那雙握緊的拳頭一樣繃得死緊。

  「呀,好久不見。」自稱世路崎的鄰居站在門外,揮了揮手。臉上依然帶著彬彬有禮的微笑。

  這傢伙到底有完沒完啊?我感到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極限,「誰跟你好久……!」但是,始料未及的是,我的斥罵還沒出口,站在我身後不遠的千穀就應聲了:「久違了。」我立時轉過頭去,用詢問的眼光望著千穀。儘管她和我解釋過,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她靜靜地回望著我,沒有回答。

  「呵,雖然對你有些不好意思,但我這趟是來找白色的公主殿下的。」當我回頭時,只見世路崎笑著說。「在你這裡談話應該不會不方便吧?」



  光是想到你這傢伙都會讓我感到不便了,你覺得呢?讓你進來這個家門,豈止不方便而已。混帳東西,現在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拿根掃帚把你拍出去,沒有其他的了。

  我在心裡碎碎念著,在沙發的正中間翹著腳,瞪了世路崎一眼,他和千穀分別坐在其他座椅上。從兩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出什麼來──千穀仍是那副淡然的神色,世路崎也依然沒有意義地微笑著。

  ……事實上,我答應那傢伙的要求是有原因的。雖然我也很想把那些話對著他咆哮出來,然後付諸實行,但至少得先聽聽談話的內容再說──他畢竟是目前除了千穀以外,我唯一能夠面對面接觸的超能力者。此外,我對他來訪的目的也有極強的好奇心。他來找千穀做什麼?要傳遞什麼情報嗎?

  當然也可以把談話的場所選在別的地方,不過那樣實在不方便。不,不是我懶得出門,而是還得協調地點,以及更重要的,要花上換衣服的時間……在這種天氣裡,你試著穿一件長袖的襯衫和褲子出門看看,包管馬上就會悔不當初了。千榖如何我是不曉得(她一副自帶小型核融合發熱系統的樣子,那件東風上衣其實挺薄的),但我可不想重蹈折戶的覆轍。

  於是,在我熟悉的客廳中,就出現了這麼一幅陌生的場景。

  很快五分鐘過去了。兩個人還是沉默地對望著,我開始感到不耐煩起來。拜託快結束吧……不對,快開始吧……算了哪個都行,我還想回去看動畫啊!不知不覺間,我在內心發出了御宅族的吶喊。幸好沒人能聽見。

  就在這時,世路崎終於開口說話了:「我來這裡不為別的,只是想和妳說,那些傢伙們開始行動了。恐怕近幾天之內就會和你們接觸。」

  「我曉得。那不重要。」千榖說:「監視器錄像的問題,你都確實解決了嗎?」

  「那個自然。那晚在公園裡的錄像,全都處理好了。如妳所見,到了現在刑警還沒找上門來呢。」世路崎自信地笑了笑,「呵,老實說,這種小警署的網路,入侵難度真的不高。
很多民間企業的防範還要嚴密得多呢。而且很多時候甚至沒有竄改的必要──除非發生殺傷事件,不然監視器通常都是錄過就算了,根本不會有人特別調出來檢查一遍。

  「那就好。但是,今後隨著『戰爭』的進行,情報管理方面勢必會更為困難,不要太鬆懈了。」

  「這我知道……不過大小姐,妳也該對我的手段有些信心了吧?哈哈。只要不鬧得太誇張,弄到像是地鐵爆炸案那種程度的話,都能蒙混過去的。如果真被逼得要逃亡的話,我也有能力提供住所和充足的物資,妳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要放心的話,放一百一十九個就好。我自己可就不太放心。」千榖冷冷地說。

  「哎,真是毒舌啊。川上君……哦不,川上也真是辛苦,呵呵。」他若有深意地笑著說,眼中的銳光正對著我,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器。

  我沒有答話,他眼中的光芒,顯示出他並不如表現出來的那麼隨和傻氣。我想得更多的,是剛才聽見的內容;原來如此,我倒忘了現代社會中處處都是監視器這回事,這個慣例在小鎮中自也不能免俗。今後有必要對自己的行動更留心一些。

  說到逃亡,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極度的排斥……這和我的意願明顯是相悖的。但現在看來,這已經成了一個不得不考慮的方案,也是未來眾多的可能性之一。

  
正當我思考到一半時,世路崎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中。「那麼,沒事的話,我就先離開了。後會有期啦,大小姐。」

  「再會。」千榖用平淡的語調說。


  對我來說,這簡直是求之不得的發展,但事與願違,世路崎忽然又坐了下來。「哦,對了,川上,在走之前,我就給你一些前輩的建議吧。」從他眼中的笑意來看,我明白他根本是故意的。或許連道別也只是他用來引起我注意力的手法罷了。

  「你,還真愛多管閒事啊。」我冷冷地說,嘆了口氣。

  「呵,你也很需要別人管管閒事不是嗎?光看就曉得,你對戰鬥還完全不明瞭呢。」

  「……那又怎樣?」我不耐煩地說。

  「所以我覺得,應該要給你一點建議才行。大小姐的英才式教育恐怕跟你不太合吧?哈哈。」他當著千榖的面老實不客氣地說。所幸千榖沒什麼反應,一副聽而不聞的模樣。「不過話說回來,沒跟你實際對練過,我也不能妄下評語就是了。」

  「……那就是說
──

  「那就是說,目前我只能給你一些大方向上的建議。」世路崎一本正經地說完,便賊忒兮兮笑道:「別想歪了,年輕人。我可也是很忙的,今夜工作還沒做完,關於對練的事兒嘛,就恕不奉陪了。」

  「……呿。那就快說吧。」我毫不掩飾地啐了一口,卻忽然感到和這位男子之間的關係有些奇妙;他是我少數可以直言不諱的對象。對於討厭的人,我多半都是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去應對,很少這麼當面表露出來的。但對他,我卻似乎沒有這種顧忌。

  不久前,我以為這是我改變的徵兆,但現在,我認為沒有那麼簡單了。這似乎也和他的人格特質有些關係,不單只是我自己內在的變化。

  「好好,我只先告訴你一件事:不要產生『肯定』的感覺。這樣就能把對方的武器架開了、現在進攻的話一定能行、他已經沒有反擊能力了──千萬不要產生諸如此類,篤信自己將會成功的念頭。你應該有打翻飲料,或是忘記帶東西出門的經驗吧?」世路崎問。

  「……有。」我回答。

  「呵。我也有呢。最有趣的一次是,我走到一公里外的速食店,外帶了一份套餐。東西分別裝在兩個紙袋裡。走到半路時,裝著飲料杯的紙袋忽然破掉了。飲料杯從那破口掉出來,落在地上,把飲料灑了一地。怎麼回事呢?原來因為裝的是冷飲,水珠會凝結在飲料杯上,紙袋吸收水分後就慢慢變軟,後來就承受不住重量了。

  當時,說起來也很滑稽,我就愣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飲料杯掉出來。以我的反射神經,明明是可以把它接住的,我卻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說:「明明可以做到卻不去做……?那就是故意的囉。」我也知道這不是正確答案。因為實在不曉得他說這一串話的意思是什麼,對於他的問題,我就半點勁都提不起來,於是信口胡謅一番。

  「哼,這可不是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者為兇手,使用敘述性詭計的推理小說啊。你也未免太懶得思考了吧?」

  「少囉嗦。我可沒有那麼多空閒來陪你打啞謎。」

  「呵,真是年輕氣盛啊。算了,我就告訴你原因何在吧。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我確信只要把紙袋拿穩,袋裡的東西就不會出狀況。結果卻是那樣。從那之後起,我就很注意這種事了,哈哈。」世路崎貌似愉快地笑了起來,「有趣的小故事,對吧?不過呢,我要說的是,當違背自己認知的狀況發生時,不管是誰,反應都會變得遲鈍。像你這種沒經驗的新手就更容易受到影響了。所以千萬不要妄下判斷,反而要時時刻刻保持懷疑的態度。自己這麼做真的行嗎?是不是有更好的處理方法?這種精神是很重要的。」

  不久,世路崎離開了。他關上大門發出一道輕細的聲音,像是鋼琴發出的高音音階。他臨走前似乎說了什麼道別的話,但我沒在聽。我一直默默地思索著一件事情:

  不要產生肯定的感覺。

  這似乎是個不錯的提議。回頭想想,我在訓練中,很多時候都是受到先入為主觀念的影響,才沒能避開千榖的攻擊,只是我先前一直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對我而言是個盲點。如果能夠加以改善的話……

  想到這裡時,「要實證看看嗎?」千榖忽然問道。
我沒聽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只得反問:「實證……什麼東西啊?」

  「剛才他說的建議。你應該需要驗證看看吧?」

  
片刻後,我點了點頭。「……嗯,確實。妳說的是。」

  於是家具的大遷移又開始了。過程中,我開始擔心會不會發生樓下的鄰居上來抗議之類的戲碼;雖然這棟公寓的隔音理應不錯,但那也只是理論而已。還好這只是我的想像,並未真正實現。

  半小時後,我全身乏力地靠著茶几,瞇著眼睛猛喘氣。千榖則靠在櫃子上,手裡捧著一杯剛倒好的水,不時用典雅的姿態啜飲著。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我得說,從她疲倦的程度來看(儘管沒有我這麼厲害),這實在是了不起的壯舉。

  也許她連夢遊的時候都不會允許自己的身體做出粗魯的行為吧,我想著,輕輕地笑了出來。

  等到我的呼吸和心跳平復後,千榖才問道:「感覺如何?」

  「……不知道。」我有些迷惘地說:「還沒有什麼立即性的效果,甚至還有些走回頭路的感覺,但我覺得,他的建議似乎……似乎是對的。不斷在心中反問自己好像是不錯的鍛鍊方式。」

  時時刻刻保持懷疑的態度。


  自己這麼做真的行嗎?是不是有更好的處理方法?

  在心中立下這些法則以後,我像是忽然知道了新理路的棋手一樣,感到棋盤的樣貌全都變了。自己原先看不清、摸不著的許多可能性,都一起湧現出來,每一步似乎都多了許多擺弄棋子的方式;就是先前認為絕不可行的棋路,也忽然變得不確定了,
眼中所見像是萬花筒般時時驟變。我似乎踏進了個繁華絢麗的新天地,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中有了意義。

  「那樣很好。」千榖點點頭,「你確實比以前要更專注、認真了。方才在你身上,似乎出現了一種很明確的,要突破目標的動力。」

  我想了想後說:「……是,我也有那樣的感覺。雖然訓練總給我種運動競技的感覺,不會無聊,但我還是多少有點把它當成考試來應付的心態……怎麼說呢,有點消極吧,只要及格了就行的感覺。但在剛剛,這種應付的心態消失了,我只想著如何挑戰和突破,全沒考慮能不能及格的問題。也許那樣真的很好吧。」



  稍晚,在浴室裡洗了個痛快的澡、沖去身上的汗垢後,我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感到飢餓淹沒了胃腑,心窩深處嗡嗡作響、發痛起來,卻偏偏渾身懶洋洋地,懶得動上一動。

  我伸腳用腳趾勾住茶几上的遙控器,再遞到手中。但好死不死,命運卻在打開電視的那一刻開始了它的惡作劇:映入我眼中的是常看的美食節目。

  「……靠,這什麼鬼啦。」

  二話不說馬上轉台。

  換作其他時候,我一定會津津有味地看個過癮,但現在對我來說,沒有比盯著冒著熱氣的食物看更難受的事了。然而,其他頻道也好不到哪裡去,不是正在重播肥皂劇,就是新聞或無聊的綜藝節目。連卡通也專挑少女取向的放……
噢,真他媽的夠了。

  
我再次切換畫面。在我最後瀏覽的這個頻道中,正在播出的節目,是一部廣受女性歡迎,但男性看了不用幾分鐘就會全身上下不對勁、冒出大量蕁麻疹和紅斑性狼瘡的動畫。

  「…………」
我嘔吐似地嘆了口氣。

  是時候該讓這台電視閉嘴了,我毅然決然地心想。這或許是它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演化出來的,某種無言的罷工方式,就像生物本能一樣。

  按下了遙控器的關機鍵後,一時間我有種順便把遙控器往外扔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克制住自己,只用手掌拍了一下就了事了。

  要惡整人也不是這樣吧。

  但什麼都不看又悶得無聊,最後我乾脆又把電視打開,切回了美食節目的頻道,對著畫面乾瞪眼。我就這樣半是發愣半是清醒的,不知過了多久,身旁忽然響起了一個纖輕的聲音,才使我回過神來。

  「我想吃些什麼。你也餓了吧。」

  回頭一望,只見千榖正坐在沙發的側扶手上。有那麼一秒,她那將頭髮盤在頭上的造型讓我以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我從沒看過千榖把那頭及腰的長髮盤起或用飾帶束住的模樣,好像她不會因此感到任何不便一樣──隨即才想起來,在我出浴室後不久,她也去洗澡了(那頭白髮上濕漉漉的光澤就是證據),只不過花的時間比我想像的要短多了。

  「走吧。」千榖說完,不等我同意,便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將我從沙發上拉了起來。鼻中頓時充斥著一股混著洗髮乳和香皂的香味,那是我常用的盥洗用品,令我感到有些熟悉。

  「喂,喂!妳先等一下啊……!」我下意識而急急忙忙地將手抽回,感到自己的臉部一陣發熱。一來是我不喜歡和他人有肢體上的接觸,二來,則是我被少女大膽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回神後,我卻又覺得剛剛那樣做有些可惜。哎,誰教男人都喜歡吃豆腐呢。

  「走吧。」千榖又說了一次,這回她沒有再試著握住我的手了,剛才那回似乎也是下意識的舉動,而不是親暱的表示。

  「好,好,但總得換件衣服才行吧?」喂,這種積極感十足的催促是怎麼回事……莫非這傢伙其實,相當貪吃?而且家裡不是還有吃的嗎,何必趕著到外面去呢?「妳的頭髮也還沒乾……」

  「我穿這樣就行了。不用在意頭髮,給風吹一吹就會乾了。」

  「…………」

  給風吹一吹就會乾了。

  那頭及腰的長髮。而且沾滿了水氣。我可以肯定她沒有用過吹風機。

  這到底是哪國的身體保健法啊?可以肯定不是中國的,中醫們聽了一定會大搖其頭的。不管怎麼說,這種放任式的作風也未免太純樸自然……不對,是太超自然了!我敢打包票,連原始人和折戶人都不會幹這種蠢事!

  妳是幽靈嗎!

  …………

  ……等等,妳不會真的是吧?

  「……麻煩妳也在乎一下我的觀感好嗎。看妳穿成那樣,連在室內都覺得冷起來了。」我無奈地吐槽道。「還有至少戴頂帽子什麼的,遮一遮頭髮吧。就算妳不會感冒,那個白色的頭髮還是太顯眼了,會惹人注意的。」

  「你好煩人。」千穀略顯不快地皺眉道:「沒聽他說的嗎,只要不發生太大的事件,就算被監視器拍下來也不成問題。」

  「……問題不在那個地方!」我累得攤了下去,隨即又彈了起來。「妳就這麼喜歡被人行注目禮嗎!」

  「就算是也不關你的事。」千穀冷冷地說。

  「當然關我的事!我可是要走在妳旁邊的人啊!」

  「…………」千穀臉色很難看地、在嘴裡小聲嘟囔著什麼。雖聽不清,但不知為何我認為那不時傳入耳中的「任性」和「囉嗦」等等字詞並不是我的錯覺。「那這樣吧,我跟你離遠一些,就什麼都解決了。」

  「解決個頭啦!妳怎麼不說戴頂帽子換件衣服就什麼都解決了!」

  「囉嗦。任性。」

  「終於直接說出口了嗎!」

  「說出口又怎樣。不服氣嗎。」

  「~~~~~~!」

  …………

  …………

  …………

  這場白癡的鬥嘴又過了將近五分鐘才停下來。兩個人分別換過衣服、帶齊東西出門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出家門後不久,我問千穀想吃些什麼,她起先沒有回答,直到我又問了幾次才搖了搖頭,說沒有特別想吃的,讓我決定就好。

  「不要太難以下嚥的食物我都可以接受。」她還這麼說。

  「…………」

  老實說,我還真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明明是她自己想要出來用餐的,那麼,應該也會有想去的餐廳或想吃的東西才對吧。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唉算了,木已成舟,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走回頭路了,就在外面吃吧。

  接受這點後,我忽然覺得也沒什麼了,至少千穀對食物沒有什麼要求。要是她硬拉著我上牛排館之類的地方去,我的頭痛可就不只是現在這樣而已了。

  於是,在經過五分鐘左右的路程,我來到了「丼食堂」。這家店座落於住宅區的小街巷中,外表和裝潢看起來像居酒屋(※18.),但賣的主要是日式蓋飯和定食。由於時常營業至深夜,交通也方便,算是我外出時常來的一家餐館吧。

  我常來的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家店雖然不像學校宿舍附設的食堂那麼便宜,但美味的程度倒是猶有過之。無論是烤魚定食還是豬排蓋飯,都有吸引人不斷大口扒飯的魅力。

  這點倒是在千穀身上得到了切實的應證。她一連點了三種不同種類的蓋飯,十分專注地小口小口扒著,用穩定卻驚人的節奏吃得精光。雖然我在點餐時也會附上加飯的要求,但和千穀相比就根本不算什麼了。

  也許是大量運動激發的飢餓感,加上千穀吃相的渲染力,我不禁在吃完牛肉蓋飯後,又點了一碗親子蓋飯。連老闆都笑著說:「哎,小哥,你和你女朋友的胃口還真好啊。」對於這話,我也只能苦笑不語了。好吧,孤男寡女湊在一起,確實是會讓人下意識地聯想到那種關係啦,何況我們又年齡相近。

  用完餐後,
讓我深感驚奇的是,買單的人是千穀而不是我。只見她拉下皮褲的拉鍊,從口袋掏出黑色的皮夾,有條不紊地用大鈔付了帳。

  …………

  是錯覺。錯覺啦,我對自己說。那種收銀員和老闆,甚至還有整間店的食客都在回頭朝我看的感覺,肯定是錯覺。他們對我投來的鄙視目光,一定也是錯覺……媽的,不要用一副「這傢伙真可恥,小白臉!」的方式看待我啊!客觀來說,我還比較接近包養的那一方勒……喂,不是啦。總之你們這群傢伙別只會從門縫裡看人啊!

  「你在看什麼?」千穀問道。經她提醒,我才發現在離店後,自己還狠狠地瞪著店門瞧。

  「呃,不,沒事,只是和錯覺起了點爭議而已,妳不用幫我到法院上講啦。」我急急忙忙地辯解道。「對了……從剛剛開始我就想和妳說……」

  「什麼。」她不感興趣地問。

  「妳能戴上帽子是很好啦,但如果可以再把那箱子留在家裡的話,就更完美了。」我看著身旁的少女說。


  和先前相比,她現在的打扮要中性許多,給人一種凜然帥氣,而不是纖細柔弱的形象。但我覺得這和充滿存在感的長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在我的堅持下,最後千穀還是戴了頂深藍色的帽子(款式是鴨舌帽),但那頭白髮實在太長了,沒辦法收進帽子裡,只能折衷紮成馬尾充充數了。好吧,起碼她有稍微變得不顯眼一些……雖不知光是這樣能不能擺脫被人緊盯的下場,但既然她都讓步了,我總也不能咄咄逼人吧。


  「那是不可能的。和在公寓裡不一樣,出外時這東西不能離身。」她說。一瞬間我就明白了,她指的不只是長箱,還有收納在內、與它幾乎成套的那把利刃。

  「…………」

  我忽然想到了西裝男的刀子。當時怕引人注意,那五把刀子全都用原來的報紙包著回收了,回到家裡後就收在抽屜裡,再也沒有拿出來過。但這時我卻有些後悔,也有些慚愧
──在千穀提起之前,我甚至沒想到要帶點防身的東西。

  現在的情勢,和西裝男暗殺我那天相比要更加嚴峻;我面對的敵人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他們也不單是地下世界的專家,還是超越普通人能耐的能力者。明明如此,我卻悠哉悠哉的,心緒幾乎有些鬆散,實在不太應該了。

  我暗自決定,以後出門時,絕不能再這麼毫無防備了。起碼要像之前那樣,把武器收在外套或夾克裡。

  ……當然了,這件事會在稍後就實現,卻沒有派上用場這點,是那時剛吃飽的我連做夢也夢不到的。



  這天半夜,我待在客廳,有些意興闌珊地看著翻了又翻、邊角蜷曲的漫畫。正當我想著要不要回房間去玩玩遊戲的時候,響起了房門開啟的聲音。稍經判斷就知道,是千榖出房來了。但我只回頭看了一看,就收回目光,繼續盯著漫畫看。

  
千穀到飯廳倒了杯水後,就這麼站著喝了起來。一時間,空間中只剩下「啪啦」翻動書頁和「咕嚕」水液流經喉嚨的聲音。喝完後,她隨手把杯子放在餐桌上,「睡不著嗎?」忽然問道。我有些驚訝地望望她,點了點頭。

  「那跟我來吧。」她說。「去哪?」我只簡短地問了一句。

  「去可以好好動一動的地方。」千榖用同樣簡短的話回答。

  於是,在千穀的領路下,我和她來到了公園。不,不是那座我常常經過的(還有和西裝男打鬥過的,但我盡量不去想)公園,而是車站附近的。佔地硬是大了不少,也有遊樂場、球場和單槓之類的設施。

  我們便開始用單槓「好好動一動」。

  千穀將帽子取下,放在腳邊後,率先做起了引體向上。我把懷裡的刀刃穩妥地放到不遠處的草坪上後,也跟著做了幾次。起初以為會很困難
,不過後來發現,好好保持節奏的話還挺容易的,我的筋力確實也因為能力有了明顯的增長──和肌肉的負擔比起來,手掌和單槓摩擦的疼痛還比較難忍受。

  但接著千穀翻身上槓,還在單槓上倒掛起來。她那長長的銀色馬尾流淌下來,在風中輕輕搖曳,像是古老掛鐘的鐘擺。

  「你也試著做一做。」她保持著倒掛的姿勢好一會兒後,忽然對我說。我不由得大感猶豫,自己小時候還做得到類似的動作,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對倒掛在單槓上感到了一種恐懼。雖沒有實際發生什麼事故,那種恐懼還是隨著歲月漸漸加深,後來我就再也不敢嘗試了。

  但在她的目光催促下,我還是開始做了起來。將兩腿勾住單槓後,我深吸一口氣,放開了其中一隻手。視野立刻大大傾斜起來,重力從平時完全相反的方向拉扯著我,帶來一股彷彿要被墜落吞噬的驚懼。我無論如何沒有將另一隻手鬆開的勇氣,再過一會終於堅持不住,又用兩手都抓住了單槓。就這樣反覆試了幾次,我卻始終沒能克服
心中的障礙。

  就在這時千穀下了單槓。從發出的聲音聽來,她落地的動作是很輕巧的,但我看不到。緊接著,我感到一絲清脆的痛覺蹦在手背上,心中油然生起不詳的預感
──果然,千穀隨即便一語不發卻迅速乾脆地,把我搭在單槓上的那隻手拍掉了。

  我不由得「啊」地一聲驚叫出來,心裡只想著這下完了。但沒有。我的兩腳好好地勾在單槓上,支撐著我的重量,使我不致一頭墜地。這時我才感到心臟飛快地鼓動著。「別亂來啊!我快被妳嚇死了!」我閉著眼睛抱怨道,但既不能回頭面向她,聲音也大不起來,小小的憋在喉嚨裡。

  千穀不理會我的抱怨,逕自命令道:「睜開眼睛。很快就能適應了。」

  「呃,嗯……」我本來不想做的,但她的聲音中似乎帶著一股讓人信服的魄力,我很快就照做了。

  映入眼中的當然是和平時完全反過來的畫面。我一時間又想快些閉上眼來,但總算是強行忍住了。又過片刻,我感到自己的眉間不再緊蹙,跟著完全放鬆下來,千穀說的是事實,我很快就適應了。現在,除了些微暈眩和不適的感覺外,我還對這個倒轉過來的世界開始感到了一絲興味。雖然景物的結構還是完全相同的,只不過是上下顛倒而已,但這樣也夠耐人尋味的了。
直到再也忍受不了頭部充血的感覺時,我才翻回單槓上。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翻回去後不久,我就直接從單槓上一躍而下……接著馬上在心裡咒罵起自己來。喂,好高!這和從樓梯頂端跳到樓梯間差不多了!我心中有些害怕,滿擬這一下要重重摔在地上了,不過痛覺卻遲遲沒有到來。在這個瞬間,滯空的時間彷彿被延伸到無限長,我用難以想像是出於己身的靈巧動作落了地,膝蓋只微微一彎就吸收了衝擊,最後穩穩地站在地上。

  
千穀仍站在一旁,沒有對此表露一分驚訝。「沒什麼好怕的。只有最初會感到抗拒,一旦成功一次就不會再覺得困難了。」她淡淡地說,伸手理了理頭髮和衣服上的皺摺。

  我愣了一下,直到喘氣平復時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謝了。我想以後去遊樂園就可以玩雲霄飛車……呃不,我看還是從海盜船開始挑戰好了。」我感到胃忽然不太舒服,像是幾個小時前吃下去的食物要掙扎著湧出來一樣。「不過這樣有什麼意義嗎?」我問。

  「早點習慣這種事是必要的。就像書上說的,『我們不能總是聽從重力的擺布。』」

  「……那個,我開始後悔借妳小說了。」我從沒想到這類書籍,竟會暗藏著使純真無垢的人中二化的危機。
這可不妙,要是讓千榖再看下去,她要變成滿口書面語的傢伙可能也是遲早的事了。

  「不要操無謂的心,這句話不是從你的書上看來的。」千穀一絲不苟地糾正道後,忽然說:「我感到得去那兒一趟。」一手指著車站的方向。

  「呃,妳想搭車去什麼地方嗎?還是要去商店街買什麼?」我沒聽清楚她說些什麼,忍不住驚訝地反問道。

  「我感到得去那兒一趟。」她復述了一遍。

  「……知道了。是預感嗎?」

  「對。忽然有的感覺。」她輕聲說,一手提起了躺在地上的長箱,就邁開了步伐。我呆了一呆,才喊道:「啊,喂,慢一點啊!」千穀毫不猶豫地說做就做,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和她隔了一段距離了,只好小跑步跟了上去。



  起先我以為千穀要去車站,但她在站前拐了個彎,走向了另一個方向,我滿腹疑雲,但想問了可能也得不到什麼回答(畢竟只是她的感覺),只得乖乖跟了過去。

  就這樣不知道走了多久,
我們走進了黑暗之中。

  我對四周的巷道並非一無所知,卻盡是陌生的印象。我聽人說過,這一帶是車站附近的舊商店街,是在戰後不久重建的。當時似乎發展得很是輝煌,一度被視為經濟復甦的象徵……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這裡已經陷入半荒廢的狀態,
不只地板,連牆壁都積著污水和垢漬,而且不用等到半夜,入夜後不久,少數還在營業的商家的鐵門就全都拉下來了。由於環境惡劣的關係,除了特意來試膽的年輕人以外,鮮少有誰會到這兒來──這是個連遊民都不願光顧的遺忘之地。不知為何,政府也從沒有真正著手處理這一帶的開發、重建問題,彷彿真的遺忘了這塊和車站近在咫尺的街區。

  我們就正走在這樣的一個地方裡。

  空氣中飄散著的霉味和臭氣,簡直像是某種頹廢的象徵,越往裡就越濃。老舊而昏暗的燈管在頭頂上方一明一滅的,像是垂死病人的呻吟。千穀卻似乎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只是一個勁地往裡走著。我暗暗感到糟糕,起初因為和她結伴同行的關係,我還不大緊張,覺得沒什麼,但這會兒,我感到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這裡真的很不妙。狹窄而黑暗的空間,加上氣味後,使人產生一種像是身處於生物的腔腸內般的錯覺,思之便不寒而慄。

  我想一把拉住千穀,趁為時未晚時走上回頭路,但這時已經
──已經晚了。

  千穀陡然停下了腳步。她的停步實在太突然了,事前沒有半點徵兆,我險些就撞上了她,但我沒有開口抱怨
──幾乎是立刻,我也曉得了她停步的理由。

  在我們的面前出現了一群人。或者說,他們本來就在那兒,在距離我們約七公尺的前方散亂地站著。
雖然燈光很昏暗,但我的眼睛也已適應了這種環境,因此毫無困難地就看了出來。

  我立時呆住了。既成觀念。我明白自己正在受到它的影響,卻無力反抗。「不會這麼容易就和敵人狹路相逢,他們不應該這麼快出現的……」,這樣的念頭束縛著我,使我動彈不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將面臨比挨個幾拳幾腳嚴重得多的下場,但我卻除了發愣以外,什麼也做不了,完全忘了要用懷裡的武器應對這種狀況。

  說他們是一群人並不妥當。他們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群:當先的一群人看起來像是黑道組織底下的小流氓,但並不是那種只會鬧事的小混混。他們的臉上的暴戾並不顯眼,由更多的陰沉所取代。我很快就感到,儘管看起來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卻遠比一般的混混危險。

  若說那群混混是社會陰暗面的具現,另一群就是和社會脫節的人。他們清一色穿著黑色的、像是法袍一樣的斗篷。雖然就站在面前,我卻看不出他們的性別或年齡,只能見到如同黑影般的輪廓而已。兜帽深深遮住了他們的臉,像是一層黑暗的薄紗。

  兩者之間的共通點,只有手裡都拿著利器和鈍器等不等的兵刃,以及毫不掩飾地,朝我們投來的視線和敵意。

  場面一時保持著沉默,但不久後就被打破了。
其中一人看著千穀,下流地笑了起來:「這妞兒還挺正的嘛。照我說,不如……嘿嘿。」

  「男的可用不著。」另一人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其中幾人也順著那人的目光,不懷好意地看著我。他們的眼光像那幾柄出鞘的利刃般充滿威脅,我不由得感到一陣戰慄,全身顫抖不已,幾乎就要擇路而逃。但千穀側著身子,擋在我的前方,那纖細的身軀,竟讓我感到了一絲安慰。

  接著,千穀什麼也沒說,就逕自把長箱放到腳邊。箱子落地時發出了我已有些熟悉的「叩叩」聲。她俐落地開啟箱蓋,把刀鞘留在長箱裡,就這麼抽出了那柄沒有護手的長刀,正對著那兩群人擺出架勢。白熾的刀身彷彿是昂起了頭的白蛇,散發出無言的威脅。

  「那可不行。那女的不是你們能碰的,要女人的話,再替你們找就是了。」一個穿著法袍的人說,他的聲音聽起來粗厚而威嚴,幾乎可以肯定是男人。

  「雖然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面……不過,就在這裡解決吧。」另一個法袍男說。「男的也一併捉起來,盡量別傷得太重了。畢竟是領導看上的人,他的能力也許能用的到。」話聲甫落,
他便挺著手中的兵器,朝著千穀衝了上來。他手中握的是一柄厚重的大刀,而那身法袍其實很便於穿著者的活動,下擺既不過份得長,也沒有多餘的裝飾。

  更重要的是,他具備了超能力者特有的速度!我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得分明,忍不住從喉中發出了短促的驚叫。雖然知道分心是大忌,但當那人的身軀和千榖交錯的瞬間,我還是閉上了眼睛。

  嚴格來說,那不算閉目,而只是眨眼而已。真的只是一瞬之間
──不到半秒,我就又睜開了眼睛。但在這麼短暫的空檔中,勝負就已經決定了。同時,變異也開始產生。我沒能看到變異的原因,不過變異的過程我還是看得到的。

  然而,在這之後的許多日子裡,我有的只是一個如剛般堅硬的念頭;我寧可自己當場失去意識,什麼也看不到,也什麼都聽不到,那就好了。更好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那樣,自己仍是原來的自己,我也就不用如此痛苦了……

  但時間不因人的祈願而倒退,如同落葉不因日光而燃燒。當時的我自然也不可能意識到這種事情,所以,一切都只是空談而已。算了,是空談便空談吧!至少,在空談中,我還有想像的空間。在那空間中,一切都是美好的,這樣就足夠了……

  回過神來時,我最先接觸到的不是視覺,而是聽覺上的情報。這似乎很詭異,但仔細想想也不是那麼奇怪。人在某些情況下對聲音是特別敏感的,現在的我就處於那種狀態下。

  最先傳入耳中的是「啪滋」的一聲。然後是帶有動力的水流噴濺而出的聲音。

  那聲音很快落到了地上,然後又發出和地面接觸的聲音,像是一個遲來的回應。回應雖是無邊無際的,卻淹沒在持續噴出的動力水流中發出的聲響,立刻就聽不見了,但那最初的聲音,仍在耳中嗡嗡作響,像黏固了似的難以抹去。

  我最先以為是誰把水撥了一地。那聲音聽起來真的像是儲水箱被人破壞後,裡頭加壓的液體從破口噴出,然後持續噴灑到地面上的聲音。我一時間出神地聆聽著,但接著零星的液體濺到了我的臉上,使我回過神來。

  微冷而黏稠的感覺。

  新鮮而生腥的氣味。

  我下意識地皺眉,用手拂去臉上的水漬。但在我想把手放下來的時候,眼角餘光描到的手掌,讓我瞬間感到胸口一陣戰慄──彷彿是心臟在痙攣──我整個人僵住,動彈不得了。

  ……胸口沒有痛苦或冰冷的感覺。只有質量巨大的「無」,存在於那片空間中。我胸中那顆痙攣的心臟似乎完全坍縮了,坍縮成了一個大小為零的點,此刻正貪婪地侵吞著我一切的內在。它將我的思考能力、判斷能力,甚至是感覺害怕的能力,都一股腦兒地吸收殆盡。

  於是我很自然地提起手掌來確認。

  映入眼中的是有如被雨刷刷過的油漆般,擴散開來的紅色。

  「────」

  即使在事後,努力回想當時的場面時,我仍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嘔吐,或是做出跪倒在地、放聲大叫、大哭這類失控的舉動。對於過度的刺激,我失去了一切肉體的感覺。我感到自己真的成了量子力學上的觀測者,與包括自己軀體在內的所有東西都無法發生關係。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觀測。

  意識到這件事的時點,時間座標又再度出現了。

  這次眼中開始映入大量的情報。

  地上潑著的是紅色的水。

  被破壞的是,肉色的……

  儲水箱。

  從儲水箱的破口,可以看見白色的、因斷折而突出的鋼骨,以及黃色的、用以吸收衝擊的填充物──

  我感到自己的直覺失去了效用。換作別的正常人,只要撇一眼就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卻遲遲無法做到──換句話說,現在的我並不正常。一時間,我產生了這樣一個概念:在我面前,似乎整齊地擺放著數份相同的拼圖,但我卻無法從中看出任何一幅拼圖構圖的輪廓。我的視力沒有問題,問題存在於大腦裡。

  時間繼續流動著。無情地往結束的方向前進。它淡淡地說:即使再怎麼慢,結局也總會到來,在我的行進下,事情總會往一個點狀收束。

  在這冷酷而霸道的邏輯面前,我覺得自己開始看到了新的東西。其實它們一直都在那裡,只是先前我沒有注意到而已,那時我只把它們當成浮水印般的背景,沒有正確地認識它們所代表的含意。而那模糊的背景,現在開始變得清晰了,就像是整個世界的解析度在緩緩上升一樣。

  ──被剖開的人類。

  ──沾染鮮血的白色少女。

  到了現在,縱使我不願看清,也已經來不及了。

  ──刀尖指地,彷彿排斥著紅色的純白利器。

  終於,將一切盡收眼底後,那個結局降臨在我身上,我領會過來了。千榖她,殺了人……她用那把刀,將活生生的人類,就這麼斜斜地劈了開來……

  她殺了人!

  我沒有親眼目睹她揮刀的動作。也許有看到,但當時受到的衝擊使我腦中一片空白。不過就算這樣,要想像那個過程也並不困難──對千榖來說,那想必就像孩子撕開零食的包裝紙一樣輕鬆簡單。只是捧著包裝的畢竟還是孩子,沒有記得要拿穩,稍微絆了一絆,裡頭的零食就有大半都灑了出來……

  灑出來。臟噐、骨骼、肌肉,全都灑在地上。它們被用血淋淋卻無比暢快的手法,從皮膚底下被解放出來,暴露在空氣中,彷彿某種現代藝術風格的擺飾品。而我剛才一直盯著看的,就是它們的斷面。

  在我的思緒之外,事件和時間還在繼續。也許其他人有因此大聲驚叫,但我沒有聽見,也許他們依然保持冷靜,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是
──沒有人因為一個同伴被如此乾脆而殘忍的殺害,就做出逃離現場的舉動。甚至相反,這完全激發了他們逞凶鬥狠的嗜血本能。

  而這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複數的身影朝千榖一擁而上,彷彿一片片巨浪,要吞沒圍在中央的小舟般。我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毫無自保的念頭和舉動。不過這不打緊,因為沒有半個人注意到我。和那如白色閃電般的少女相比,我對他們來說沒有半點威脅。我看見那巨浪像是在半途碰上了什麼不可見的阻礙一樣,全都破散開來。水花在空中形成如洋蔥切片般的薄膜,煞是壯觀……

  千榖的一切動作,在我眼裡看來都顯得很是模糊。儘管彼此有些距離,她的動作對我來說還是太快了,快到了看不清的地步。只有那把刀揮出的純白軌跡例外;它像是凝結在空氣中的冰晶一樣,清晰地封凍在我的視網膜和意識裡。一瞬間,我麻木的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股感動
──我覺得那軌跡好美,儘管轉眼即逝,它卻彷彿是某種超越道德善惡的存在,彰顯著完美,任何的修飾對它來說都是多餘的。它也不需要任何認同或註解,它本身就是一種藝術的體現。

  但接著我看到了倒在地上、躺在地上,還有淌在地上的人們。現在,已經分不出哪個是小混混,哪個是能力者,也沒有分辨的必要了。體液的味道是如此濃厚,但暗巷中的霉氣和腐臭卻沒有被蓋過,反而混在一起,形成了某種更刺鼻而不協調的氣味,不堪一聞,中人欲嘔。我心中的感動去得跟來得一樣快,在剎那間就灰飛煙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啃蝕著我意識的黑霧。是「無」。

  這次我是真的失去了意識。但在模糊的、緩慢陷落的意識中,我感到了一絲欣慰;自己終於可以不必再看下去了,終於可以不必再聽下去了。終於可以遠離這一切了。雖然,我還是沒辦法什麼也不知道
──就像知道篝火溫暖的野獸一樣,我已經回不去了。



  ※13.指漫畫《幽遊白書》中暗黑武鬥會篇的大反派,戶愚呂(弟)。是個可以自由操控肌肉,以蠻力作為武器的妖怪。在靈界對妖怪的分類中屬於B級上位的妖怪,這讓川上想到千榖對他的評語。

  ※14.體積小而輕,可以放在口袋中的書籍。售價通常較平裝本便宜,攜帶亦較為便利,因此在市場上有一定的支持族群。

  ※15.兩者皆為日文中的稱呼方式。通常前者僅對較親暱的人使用,後者則帶點禮貌,常用於不熟的人身上。此處為川上惡意賣萌的擬人用法。

  ※16.(架空)NekoNeko。是一個熱門的線上彈幕影音資訊分享網站,於該網站註冊的使用者可於影音中發布感想,並以彈幕形式放出。這種網上交流的方式營造出「共同參與」的感覺,因此大受歡迎。值得一提的是,有時彈幕中的吐槽和笑點會反客為主,成為影訊和音訊中的精華,而且這樣的狀況還並不少見,以致於在一些討論中,漸漸開始產生:「喂喂,影片擋住彈幕了啦!」、「哦,這真精彩……我是說彈幕」這樣的逗趣發言。

  和大多數網民們相同,川上習慣將NekoNeko戲稱為「雙貓」及
「貓^2」。順帶一提,在向人推廣此站時,總會有人在回帖中附上各式的貓咪圖片,因而也演變成了一股潮流,甚至連樓主自己都開始有附圖的傾向。這類附加的要素,也算是此站廣受歡迎的體現吧。

  ※17.BackGround Music的縮寫。即背景音樂。

  ※18.一種日式餐飲店。通常賣些串燒、油炸食品、下酒菜之類的小吃,當然還有啤酒和日式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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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6 篇留言

潮鮑精
http://i.imgur.com/8CJUkoL.png

02-24 22:38

Jojorin(990)
雙貓那邊你有看ㄇ02-24 22:39
潮鮑精
怎ㄌ

02-24 22:44

Jojorin(990)
最後面ㄅ 我5pb廚我自豪ㄛ02-24 22:45
潮鮑精
...

02-24 22:48

Jojorin(990)
NekoNeko02-25 17:19
山梗菜
有時彈幕與評論真的比影片本身還要精彩呢。

02-25 20:59

Jojorin(990)
我只去對岸的仿作網站=B站看過影片而已(苦笑)
不過彈幕真的很有喜感(當然有時候會有些劇透或噴子什麼的,但還是瑕不掩瑜)02-25 21:03
晝燈
如果殺戮中川上插一腳,那我會覺得他精神開始出現問題了。

不過世路崎的話倒讓我感同身受,對事事都抱持懷疑,那很多事情就可以反應得過來。

這的確是我生活中的準則呢,沒想到會在這裡得到共鳴 ^^"

05-26 22:02

Jojorin(990)
也許可以說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吧

很多時候我也會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引起共鳴的字句,
能引起您的共鳴我很欣慰,至少沒有白寫了XD

順帶一提,速食店的經驗是我自己的,
有一次真的因為這樣讓飲料泡湯了……那之後一直在想為什麼會來不及反應,於是就出現了這個理論XD05-26 22:14
晝燈

雖然我從沒有讓飲料染濕袋子而破掉灑出來,但那真的很令人頭痛呢。
很難拿呀!!

其實我在你的作品裡面找到很多類似的共鳴點,所以很符合我的喜好。

期待下次痛覺前置的更新 ^^"

05-26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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