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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d baroque inside (7/10 完結)

作者:Zeroda│2014-02-22 09:25:01│巴幣:0│人氣:63
    Hold baroque inside

  1

  每個人在小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像是把床單被子圍在身上,當作披風或者高雅的禮服之類的,興奮地想像自己總有一天能夠飛天遁地、打擊犯罪,還是住進壯麗的城堡華美的宮殿云云。過幾年比較懂事了,則會換成希望哪天可以成為世界聞名的大明星、威風凜凜的執法者、身手了得的運動員,或是其他在各行各業出類拔萃的領頭人物。雖然看起來是比較踏實些,但也只是看起來,因為到頭來能實現兒時夢想的人,實在寥寥無幾。
  這裡有個女孩,她從小就對那些幻想興趣缺缺,在她心裡懷抱著的是更遠大、更實際的東西。說從小不太精準,應該要說從她國小四五年級左右開始,從她撿到那個東西的那天開始。
  那天早上女孩前往學校的途中,在一旁柏油路邊長著的稀疏雜草裡,發現了一個束線帶。就是那種長度不長,稍微有點厚度,略為硬質的塑膠繩。一端帶個有卡榫的扣,把另一端塞進扣裡拉緊就再也拉不開,要是套到手指上再這麼輕輕一拉,搞不好就會上電視成為另一個沒營養的地方新聞的那種東西。不過呢,在女孩發現的時候,那束線帶已經圈成了一個小圈,穿過扣環的部分被剪掉,所以不用擔心會發生前面說到的事情。剩下的部分看起來就像個戒指,上頭還鑲著顆鑽石。女孩默默地蹲下,撿起戒指,戴在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沒想到大小竟剛剛好!
  女孩伸直了手,看著戴在手上的戒指,又把手縮回面前,用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露出了她這輩子最幸福的笑容。就在那一刻,女孩找到了她這一生中最大且唯一的夢。
  雖然這樣的夢以她這年紀看來反而更虛無飄渺了,不過等再過個十幾二十年,找一個可以相扶相依的伴侶,組織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庭,也許再生一兩個煩死人的小孩來折騰自己,就不只是個夢,而是急迫且艱難的現實。可是這時候的她哪懂那麼多呢?她只是想當個漂漂亮亮的新娘而已。但跟其他抱有同樣夢想的女孩不同,她認真地思考了要實現這夢想得有怎樣的計畫。很快地她就發現了這計畫裡必須要有個好對象,於是女孩沉寂了一段時間,觀察學習,一年多後開始實行。

  上了國中女孩開始交男朋友,也換了好幾個男朋友,快畢業時才發現同年的男孩子沒一個可靠的。高中進了女校,跟好幾個女生交往,其中不乏學姐學妹。可是有一天女孩驚覺台灣不承認同性婚姻,就再也沒交過女朋友了。
  常常有人告誡女孩,說什麼談戀愛就會荒廢學業。女孩身邊從來不缺人陪,成績卻始終保持一定水準,後來大學還順利考進了家鄉的第一志願。
  可是來到大學沒多久,女孩就發現系上風氣活潑外放地讓她有點吃不消。如果把社團也算進去的話,一兩個禮拜就有個小型活動,大型活動的話一學期裡總會有個三四回,更別提三天兩頭就會有同學還是學長姊邀要去哪裡玩到哪裡聚餐。這跟女孩一開始以為的大學有段不小的落差。
  但比起失落,女孩覺得更該感到開心。至少不是死氣沉沉的,女孩告訴自己。而且多了更多與人接觸的機會,想必要在這裡面找到一個好對象,一定比起又小又封閉的國高中還要輕鬆得多。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下來,經過這麼多試誤學習,累積了這麼多經驗,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下去,女孩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她小時候本來在班上算是長得最高的,外表看來也比同年的人成熟不少。國小女生本來就發育得比較快嘛。可是自從女孩撿到那戒指後,她的外表和身高到她上了大學都沒什麼變化,彷彿被下了咒般,在戴上戒指的那一瞬間年齡永遠凍結。不過也因為這樣,女孩嬌小卻仍比例勻稱、玲瓏有緻的身形,可愛的臉蛋,再加上天生甜美的聲音,甫入學便擄獲了不少男人的心。更別提在情場磨練多年,女孩早就學會了如何善用自己先天的優勢,再加上一些後天的努力,像是有意無意地對人撒嬌,配上她那聲音根本令人無法招架;從她一百五十出頭的身高上吊著眼從下往上看,天真無辜又弱小無助的模樣讓人又愛又憐。女孩會在該動的時候動,該靜的時候靜,成熟穩重同時活力洋溢。然後偶爾在該動的時候她又會突然靜下來,給人某種捉摸不透的神祕感,彷彿在女孩閉上的薄唇後、低垂的眼神下潛藏著難以言喻的什麼。尤其厲害的是,她從來不是刻意為之,這些事情也是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在不知不覺中化成她的血組成她的肉,成為女孩的本能。
  所以,別看她小小一隻,她的夢想不但比誰都來的遠大,在實踐的層面上更是比誰都來的有優勢太多太多。

  不過那也是在女孩還記得自己的夢想是什麼的時候的事了。
  那個戒指女孩到現在都還戴得下,這段時間以來還天天帶在身邊,就放在她的筆袋裡。中學時期筆袋隨時都在手邊,所以女孩有事沒事就會把那戒指拿在手上把玩,或是戴在手上呆呆地端詳。可是上了大學後有太多外務,太多時候女孩是用不著筆袋的,甚至連上課都不一定需要動筆。結果女孩竟就這麼把她的筆袋,還有放在裡面的那個塑膠圈,連同她一生的夢想,忘在她宿舍桌上某個積滿灰塵的角落了。
  但即使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她那如同本能般的技巧,以及身邊總要有人陪的習慣,卻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忘記的。於是她變成了一個空洞的人,變成了聽起來煞有介事,其實似是而非,也就是所謂「連自己都不瞭解自己」的那種人。巧的是整間大學幾乎都是這樣的人,所以大家都相安無事,好像會這麼覺得理所當然似的,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只是,她偶爾會感到悵然若失。
  男朋友一個換過一個,長得帥的、溫柔體貼、家裡有錢,綜合上述條件或是完全不符的,唯一相同的只有他們的年齡都比她大。身邊的人這樣來來去去,她始終覺得哪裡不對,但也只是偶爾。等感覺過了,或是被忙碌佔滿思緒,她就沒時間,更沒心情去深究了。
  於是她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年。時間來到她大二上學期初,我們的故事總算要正式開始了。



  2

  「這次宿營能夠圓滿結束,我們都要感謝一個人。那就是──」
  當麥克風裡傳來她的名字時,她面露驚訝,一副完全想不到台上的人說的竟然是她的模樣,但其實她心裡一點也不意外。
  剛結束辦給大一新生的迎新宿營,當天晚上她們班在系館借了間教室慶功。大部分的課桌椅都被推到後面,留下部分桌椅並成兩排,上面擺著披薩、烤雞,幾桶紅茶綠茶、幾罐碳酸飲料,還開了一鍋火鍋。人們三兩成群閒聊。偶爾會有人一時興起衝上講台幫大家複習活動中發生的趣事或是蠢事,不時還會冒出大家沒聽過的,逗得大夥臉頰都笑酸了。也有人上台忙著懺悔,說自己什麼什麼沒做好,多虧了誰才不至於出問題;厲害一點的還會用感性的話包裝一下,把個人的名義隱藏起來轉化為集體的意志,就像前面那句話。
  在眾人的鼓掌以及歡呼聲中,她放下手上的餐盤和飲料,走到台上,接過麥克風。待鼓譟平息後,她說了些適當且感傷的話,又引來一陣掌聲和歡呼。

  經過一年跟班上同學的相處,她已經沒有剛入學的那麼緊繃。緊繃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是個認真勤奮的人,我們可以從她在小四小五就懂得擬訂計畫並付諸實行這點看出來。面對什麼事情她都是全力以赴,談戀愛也是、念書也是。所以在她剛入學的時候,除了系上的風氣讓她一時無法適應外,她最不能接受的,就屬她的同學們了。
  一年前,開學的第一堂課,包含她在內的新生們被學長姐一一拱上台自我介紹。她看著一個比一個輕挑隨便的人走到台前講出莫名其妙的話,甚至是爆炸性的玩咖把妹宣言。當然還是有些正常的人在台上說了不少正常的話,不過整體來說她還是無法認同。加上那一開始近乎百分之百,幾個禮拜之後突然銳減的出席人數,以及上課不聽課,報告得過且過,作業則是不擇手段要弄到、抄到答案的風潮等等,都讓她震驚不已。
  這就是國立大學的水準嗎?她心裡滿是質疑。為什麼自己拚死拚活地念書,好不容易考進來,卻是跟這些人做同學。她尤其不能理解的是,明明每個人的想法習慣都差那麼多,卻喜歡硬湊在一起,每個人都努力地想要融入整個班級之中,配合著彼此生硬地笑鬧。在同個班級裡,大家都會是好朋友的這種想法是她前所未見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多元包容吧,有的時候她會這樣想。
  不過漸漸地她克服了這些問題。雖然還是不能理解,但現在的她已經適應了。她跟大家打成一片,融入了整個班級,和其他人一起翹課、一起玩樂,一起在考試前一兩天才開始爆肝抱佛腳、一起歡笑。不只如此,班上一個長得不怎麼樣卻仍令人覺得可愛的女同學現在是她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外系一個來她們這雙主修,看起來斯斯文文、不慍不火的學長現在是她的男朋友。她成了她們班上的焦點人物之一,還在暑假前,被選為迎新宿營的重要幹部。誰能想到剛入學時她還會懷疑這種活動到底意義何在呢?

  事情演變至今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要問為什麼會如此美好順利的話,答案跟前面說的一樣,因為她是個認真勤奮、全力以赴的人。
  而且在這兩個學期裡面她發現,因為自己說話有條不紊,一開口身邊的人都會停下來聽她在說什麼,誇張一點的還會在她話沒說完時就開始附和,而即使話裡有漏洞甚至根本是胡謅,還是會有人點頭稱是。另外,個性嚴謹的她,總是會比別人多想到一些可能的情況,多注意到一些不小心就被忽略的地方,以至於在整個迎新宿營的籌備期裡簡直被當成神明一般膜拜。
  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經過她的評斷首肯。她自己分內的事情都忙不完了,還得花時間開導指揮其它組別的人與事。她睜眼就要處理宿營的事,閉眼想的也還是宿營,這樣焦頭爛額竟讓她有種飄飄然的恍惚感。
  本來她以為自己是那種不喜歡出風頭的人,可是被眾人圍繞,被捧在手掌心上的甜蜜滋味一旦嘗過就會上癮。被成就感衝昏頭的她,愛上了世界以她為中心運轉的感覺,甚至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慢慢地她的口條、她的嚴謹,乃至於她對活動的關心,都充滿著不容質疑的強勢。
  不知不覺她開始對她旗下的組員頤指氣使,後來更涵蓋到了其他組的組員。她變得易怒,常常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發脾氣,動不動就對人大呼小叫。一部分是籌備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個月多,宿營的日子又一天一天逼近,逐漸膨脹的壓力就這麼壓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另一部分是她潛意識裡還是認定她的同學們跟她的等級有差,覺得他們不懂、不會想。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即使她這麼做已經有點無理取鬧了,大家對她還是言聽計從,或是要說就是因為大家總是對她言聽計從,她才會越來越無理取鬧。這是一個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裡先開始的惡性循環。
  當她心裡對其他人的不滿日漸累積的同時,其他人私底下對她的怨懟更是甚囂塵上。等到某天她一句話把之前大家決定好的事情推翻的時候,衝突終於爆發。

  首先帶頭發難的是她那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妳為什麼這麼瞧不起人!我們是有虧欠了妳什麼嗎要讓妳這樣對待!」
  那天她們班的人聚在系館的地下演講廳,剛討論完一些事情,目前正不分組別同心協力地趕著把比預定進度慢了兩個多禮拜的道具布景在一個下午內趕出來。正當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手邊的工作完全停不下來,連此起彼落的談笑也逐漸消失,只剩下她近乎責罵地使喚著別人的聲音時,她的好朋友突然站到她面前,劈頭就吼出了這麼一句話。
  她被她好朋友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平時她的朋友總是笑笑的不說話,在團體中大多扮演傾聽者的角色,個性溫順好相處,是個可以暢所欲言的對象,現在卻怒氣沖沖、咄咄逼人。這情況她看傻了眼,一時反應不過來,不曉得對方在說什麼。
  她朋友看她沒回話,接著吼了下去:「妳以為妳的意見才是意見嗎!妳以為只有妳才有想法嗎!妳以為自己很厲害嗎!妳以為妳很重要大家都不敢違背妳嗎!」
  這下她聽懂了。看著在她朋友後方那些畏畏縮縮,眼神游移的傢伙,她明白這番言論所代表的不只是她朋友一個人的立場。她的心裡一陣冷熱,冷是因為大家竟不了解她的用心良苦,熱是因為這些人竟敢對她有意見?尤其她怎麼也沒想到,這番言論竟會從她朋友口中傳出。如果換做其他人,她早就爆出一連串的話回擊,可是她一點也不想這麼對待她的好朋友啊。
  眼看她朋友眼眶泛紅,哽咽地說不出話,她想說些什麼好安撫人家,腦子卻是一片空白,舌頭也像打結了般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沒來得及開口,她朋友又繼續追擊。
  「就算我們什麼都不懂好了……」她朋友開始流淚。「可是妳有必要對我們態度這麼差嗎!」
  幾個女孩子走上來安撫她朋友,示意要她朋友別再說下去了。她朋友推開搭在背上肩頭的手,抹掉臉上的淚水,又往前站了一步。
  「如果妳真的懂得比較多,教導他人的時候更該放下身段不是嗎?不是嗎!妳其實很瞧不起我們對不對!對不對!」
  她悶不吭聲地聽著她朋友對她的指責。她覺得錯不在她,卻又無從反駁。而這就是她朋友不為人知的過人之處。說的都是問句,實際上卻都不是問句,讓人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一開始由感受出發,中間把自己的問題簡單帶過,接著曉以大義,搬出普世價值強壓在對方身上,最後再回歸情感,於情於理都佔了上風。用這個套路不管說什麼都會變得很有道理,尤其承認了自己的過錯這點更是無懈可擊。但事實是,要不是她如此激烈地鞭策大家,這個活動早就走不下去了。而就是因為知道她會來鞭策,幾乎所有人都把爛先擺起來放,等到被念了被大聲了,才開始動作。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可是她還年輕啊,之前個性低調又忙著讀書談戀愛,對這樣的場面、這樣的話術毫無經驗,不懂得在那之後有著怎樣的流動。況且她朋友說得很對,聽著那些話的同時她才驚覺自己真的很瞧不起其他人。她不明白這點正是她朋友最擅長的部份,也是這套路的精隨:緊抓著對方理虧的地方打,將之無限放大。
  吼完那些話後她的朋友泣不成聲,被身邊的其他女同學連拖帶拉地帶出了演講廳。她聽見她朋友的哭聲迴盪在門外的走道樓梯間,她朋友先前的話語也還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變成她朋友嘴裡所說的那種人。她明明知道,卻又不知道。她很氣,但又不知道該對誰生氣。所以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什麼也做不了。



  3

  她和她朋友決裂了,或是要說被決裂了。
  那天以後她們班就分成了兩派,一派站在她朋友那,一派站在她這。自知理虧的她,還以為會站在她這裡的會是少數,沒想到兩邊人數相當。這兩派人馬,對外拼命為自己那方的事主叫屈,對內則不停數落另一邊的不是,而他們的終極目標竟是希望她和她朋友早日和好。不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非對錯,沒有人去探討衝突的根源,只著重在希望她和她朋友能放下仇恨,不計前嫌。大家都是同學嘛,何必把氣氛搞得這麼僵,之後還要相處好一段時間的不是嗎?
  但當她真的要去找她朋友把話講開來時,她身邊的人又忙著阻止她。
  「妳現在在氣頭上怎麼跟別人好好把話說開呢?」「還是等冷靜一點,情緒過去了再說吧。」
  所有人都覺得發生這種事,當事人的心理狀態會非常緊繃,可是她並沒有啊。她完全沒在氣頭上,唯一的情緒也只有想要趕緊挽回她朋友的那份焦急的心情。不過因為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只好聽從大家的意見。
  她跟她朋友好一段時間沒說話,避著彼此,不得不碰頭時還默契十足地閃躲對方的眼神。身邊的人也同仇敵愾似地除了公事以外不跟另一派的有多餘的互動。神奇的是,她講的話過不了多久就會傳到她朋友那,她朋友回應了什麼沒過多久也會傳到她這。
  人際關係就是這麼妙不可言。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一直沒有告訴別人她其實很愧疚。她很想說聲抱歉,說她並不是有意這麼對待大家的,而只有這句話,只有這句話,她想當著她朋友的面,親口說出來。

  她正苦惱沒有適當的時機呢,還在思索著哪天機會來了的話要怎麼開口好,沒想到她朋友倒先跑來跟她道歉了。
  「是我不好!」她朋友用著跟幾個禮拜前一樣的方式吼著。「是我不好,我不該對妳這麼過分!對不起!」
  情況跟上次差不多,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正忙著處理活動的事,一個沒注意她朋友又站到了她的面前。要不是這次的地點是在她們班教室而不是地下演講廳,以及她朋友說的話跟上次不一樣,她還以為是時光倒流了。
  「那天之後我想了很久……」她朋友的語氣和緩下來。「為什麼我之前沒發現呢?明明認識妳這麼久應該要最了解妳才對啊……」接著又猛地拉高音量,眼淚也隨之爆發。「我現在懂了!我不該對妳這麼苛責!是我不好!我總算了解了!」
  這下換她不懂了。想道歉、該道歉的應該是她啊!怎麼現在道歉的卻是她的朋友呢?而且如果她朋友現在道歉了,那之前的那些話又算什麼呢?但她的情緒思緒,隨著她朋友語氣的起伏,被大力攪動。她腦袋亂哄哄,沒辦法思考。突然她感覺一道熱流自她臉龐滑下,這才發現她早已濕了眼眶。
  不只是她,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在她朋友那無與倫比的渲染力撥弄之下眼角泛淚。她朋友一個箭步向前,緊緊抱住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對妳說那麼過分的話,對不起!妳可以原諒我嗎?可以原諒我嗎?」
  她心裡一陣狂風暴雨,高漲的心情與擂鼓般的心跳同時急遽茁壯膨大。她猛然回抱她朋友,壓得彼此都要喘不過氣。接著連點了好幾個頭,因為這時她的喉嚨早被哽咽塞滿,只吐得出一些不成聲的字句。
  就算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樣的想法在她的胸口澎湃洶湧。現在的這份心情、這些眼淚才是最真實、最重要的不是嗎?於是,就在開學第一個禮拜的迎新宿營關鍵期,她們和好了。場面十分感動,只差沒有人鼓掌叫好。
  可是後來她依舊強勢,甚至比之前更加易怒,但奇妙地沒有人在意了。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
  是啊,就算問題沒有解決,就算繞了一大圈還是回到了原點,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她被接納了,重要的是她再一次且真正地融入了。至於她朋友到底了解了什麼,以及她跟她朋友熟起來,也不過是最近半年的這件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實在是太青春了!她在心裡無聲地吶喊。跟自己的好朋友歷經爭吵又重修舊好,如此堅定頑強的友誼,相信縱有再多衝突考驗、即使再多時間沖刷,仍是歷久彌新、難以動搖;而和整個班級的同學共同經歷淚水與歡笑,齊心協力地辦了個這麼盛大又有聲有色的活動,更讓她不停地感嘆,在這之前的日子她真的活著嗎?一股悸動在她的胸膛翻騰,源源不絕地滿溢出來,漫出了她的咽喉。所以她不光只是這麼想,還到處跟人家說。比如說在活動前一天的晚上,彩排完後她跟她的好朋友兩個人躺在系館的頂樓,徹夜長談直到天明;又比如說,在慶功宴上,還有接在慶功宴後分別帶開的小組慶功上,以及之後的組長及主要幹部的私下聚會上,在同一個晚上她說了又說,彷彿再多話語都無法道盡她內心的激動狂喜。
  長久以來她心裡總有股難以釋懷的疑慮,遠在她進大學之前,在她高中、在她國中忙著談戀愛的時候。她老早就隱約察覺自己與他人的不同,卻始終難以將之述諸語言文字。這讓她在身在人群之中時感到疏離,在夜深人靜、精疲力盡時感到空虛孤寂。她花了許多時間及注意力讓自己看起來跟一般人一樣,可是她常常感到無所適從,不知道這麼做到底對不對,更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所以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真的走入群體的一天。很多人都說,大學就像是社會的縮影,而社會是如此豐富多元,裡頭自然會有屬於她的位置。她總算體認到,整間學校、整個班級就像是個大家庭,無條件地接納了她的好與壞。在這裡她不需要偽裝、不需要壓抑自我。
  像是從畫地自限的牢籠裡被解放出來般,她的歡愉溢於言表。她拼命地訴說,彷彿一隻歌唱著的小鳥,初次體會到了生命的美好。



  4

  隔天早上,伴隨著一股尿意以及腹部的脹痛她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來。還沒睜開眼,排山倒海而來的疲勞和肌肉痠痛就已隨著意識的稍稍回復在她全身上下展開。她有點想起來上廁所,身體卻彷彿要她在床上多賴一會而抗議似地不願且無法動彈。掙扎了一陣子,她好不容易翻了個身,又馬上陷入濃厚的睡意沉沉睡去。朦朧間她醒了又睡,重複了不知道幾次後突然感覺口乾舌燥得受不了,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爬起床。
  兩天一夜的活動後又接著狂歡到天亮,果然還是太拚了。坐在床上她一邊搔頭一邊懊惱著。而且她說太多話了。本來在宿營的摧殘下她的喉嚨早就啞掉,後來又繼續操了一整個晚上,現在痛得她暗付不妙。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她睡眼惺忪地張望四周想找水喝,看見床邊的小桌上已經貼心地放了一杯。杯子底下壓著一張便條紙,上面寫了些擔憂跟關心的話。是那外系學長的筆跡,一手工整俐落的好字。
  這裡是那外系學長在學校附近的租屋處。二十坪左右的公寓被劃分成兩房一廳,還有玄關、廚房,以及能晾上二三十件衣服的陽台,和兩間皆設有浴缸的浴室。主臥裡有張加大的雙人床,另一間則是專門拿來當書房。電視沙發、餐桌冰箱、烤箱微波爐等都在該在的地方,生活機能可說是相當完備,只是原本一個人住,略嫌大了點。差不多半年前兩人開始交往,她幾乎搬了過來。雖說她在學校宿舍裡是有個床位,枕頭棉被也都還放在那兒,但她天天在這過夜。換洗的衣物一開始還會隔幾天帶回宿舍,現在乾脆弄了一個自己的衣櫃擺著。偶爾要做報告或是線上討論的時候會回去用自己的電腦,到後來也不怎麼回去了,因為那學長恰好有一台桌電一台筆電。筆電那學長幾乎隨時帶在身邊跑來跑去,那麼留在書房裡的桌電就順理成章歸她了。
  話說回來,說她們兩個在交往,其實不太正確,至少她心裡不這麼認為,不過這點容後再述。

  一道冰涼自她喉間順流而下,滋潤了她的乾渴,也沖散了她的睡意。她甩了甩頭,驅趕殘餘的睡意。窗外陽光傾斜的角度告訴她已經是下午了。今天又睡過了好幾節課,但無關緊要。她看著便條紙的後段寫道那學長為她準備了一些吃的,就在冰箱裡,放進微波爐稍微加熱就可以吃了,可是她不餓。
  伸了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後,她發覺皮膚黏黏的,而且衣服上的味道頗重。她想起今天凌晨回到房裡連澡都來不及洗便失去意識撲倒在床。本來穿在身上的外套跟襪子現在整齊地擺在一邊,想必是那學長幫她換下的。她怪自己不應該。學長總說床鋪是最後一道防線,必定要身心俱淨才能躺上去。「莫使惹塵埃啊。」那學長常常邊笑邊叮嚀。但自她暑假開始跑活動,已經有好幾次累到沒力氣洗澡直接倒在床上,有時甚至吵醒已經睡了的學長。雖然學長每次都說不在意沒關係,她心裡反而越來越過意不去。

  踏上微溫的磁磚地板,她漫不經心地解開腰間的鈕釦拉鍊。牛仔長褲刮搔著她小麥色的肌膚沿著雙腿自然滑下,金屬扣環敲上地面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她跨步向前,腳掌抽出丹寧色的布團外。脫下穿了兩天半的營服,順手扔在布團邊。
  她近乎赤裸地站到衣櫃前,一手揉著自己依然痠痛的肩頭,空著的手不經意在她的大腿和小腹上游移。黑色木紋貼皮的衣櫃始終留著左邊那扇門敞開,門板內側掛著一面鏡子。她隨手挑揀出一套內衣褲,習慣性地瞥了一眼鏡中的倒影才轉身離開。
  走進套房的浴室裡,她來到洗手台邊。架上擺著那學長和她的衛浴用品,她盯著看,試著回想起上一次跟學長當面說到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見牙刷不見其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最後搖頭作罷。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學長想說既然追到了就跑不掉了,她們倆在一起之後的相處時間比起之前不增反減,連她搬過來這狀況也不見改善。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雙主修有成績門檻,上學期末那學長還在拚預研生資格,每天都念書念得昏天暗地。這學期順利取得資格後可更忙了,一到五幾乎滿堂不說,空堂或是課餘時間還得往研究室鑽,周末也難得清閒。而她的一天就跟今天一樣往往從中午左右開始,出門上幾堂課後便開始忙社團或是系上活動,不然就是跟同學朋友去哪裡玩到哪裡逛街,回到房裡差不多要一點了,然後繼續用電腦上網聊天看影片到三四點才準備就寢,這時那學長早就睡了。
  她們倆的作息以四到五個小時的差距錯開。不僅僅是時差而已,連所過的生活都截然不同,彷彿真的在地理上相隔六十到七十五經度似的。本來那學長還會特地空出時間陪她吃飯呢。現在剩下唯一跟她的互動,就是前面看到的便條紙了。不過互動總得有來有往,但一直以來都是那學長單方面地留字條給她,她從沒正面回應過,連回個字條都沒有。
  所以比起情侶,或是學長戲稱的老夫老妻,她感覺這樣的關係更像室友,只是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不過,這並不是她不認為她們在交往的決定性因素。那什麼才是呢?

  她茫然地坐上馬桶,靠在牆邊的右腳不停地變換姿勢。這間公寓什麼地方都好,就是這個馬桶離牆太近了。
  好不容易擺定了腳,她回頭思索剛才的問題。什麼才是呢?她一時倒也回答不上來。雖然她們在一起不久這樣的想法就悄悄浮現在她心中,但始終躲藏在晦暗的角落裡,從沒浮上她的意識表層,所以她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連她自己也不例外。她對這段關係的疑慮彷彿河床上的汙泥般難以察覺,卻又穩靜地日漸累積,直到今天凌晨才被揚起,將清澈的河流攪成了混濁的泥水。

  今天凌晨,第三場聚會,她跟六七個宿營的重要人士以及兩個湊熱鬧的一行人跑到了學校某棟男宿頂樓。她的好朋友因為已經太晚了撐不住所以先回去休息了,不過真正的理由是沒有涉入決策圈、不夠重要,所以沒有被邀請。她一方面看著那兩個只是因為跟某位組長很熟就厚著臉皮出席的傢伙,心裡為她的朋友感到不平,另一方面又不知怎麼的因她朋友的缺席而放鬆慶幸。
  她們一群人笑啊鬧的,酒酣耳熱之際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每個人都使勁地自我揭露或是等待別人來揭露。引人發噱、賺人熱淚、感人肺腑的過往一件接著一件被提及,無論是羞地還是痛地令人難以啟齒的事情,這時全部都自然而然地從一張張幾乎不曾闔上的嘴中流瀉而出。她沒喝酒,卻早已被這集體心理治療般的氣氛灌醉,讓她也想一股腦地把自己的過往全部傾倒出來。
  可是啊,她不知道的是,這群人之所以這麼拼命,除了整場活動辦下來的革命情感作祟外,無非是想幫自己短短二十年左右的人生多增加一些額外的厚度重量,讓自己好似在沒人知道的地方背負著什麼而顯得與眾不同,為自己蒙上一層「即使同班了一整年,我還是有些事情你們不會知道甚至不會了解喔」的神祕感。她不知道這群人在某些程度上,其實是努力地在製造八卦好讓自己有機會跟誰親近,或是製造流言以尋求相同想法的人好聯合起來排擠攻訐某人。他們用笑容包裝自己的刻意互相刺探,在看似融洽熟稔的相處之下流動的盡是與生俱來且沒有理由不經意識又無特定指向的惡意。這些她都不知道,沉溺在上一節後段的感人大結局的她,只看見一群共同經歷大風大浪的好夥伴,不分彼此地掏心掏肺,分享從小到大這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及心境轉折,而且有問必答,生冷不忌。所以,當被問到之前交過幾個男朋友,她還真的乖乖地一個一個從國中數到大學,連高中交過的女朋友也當作贈品一並奉上,讓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唯獨沒數到那外系學長這點,不只令大家不解,她自己更是嚇了一大跳。因為直到那一刻,她才正式體認到自己長久以來都不覺得她們在交往。

  當然會有人問啦。「為什麼妳會這樣想啊?」和「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想的啊?」還有「是不是那學長對妳不好?」以及「還是說妳們兩個不適合?」這些問題,她面前的這群人彷彿套好招了似地輪番上陣,循序漸進地一一提出。面對這些提問她沉吟了一會兒沒說話,正如同現在她坐在馬桶上沉吟著。在聚會上大家見她沒反應話題馬上就被帶開了,但這揚起的泥沙掀起的波瀾,可不會這麼快就塵埃落定,所以她現在一個人在廁所裡,跟自己的肚子奮戰之餘,不時分神思考這些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這個如此表象卻又切中核心的疑問正是她想破頭也得不到答案的癥結點。其實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她腦海裡瞬間閃過了十來種理由,但她馬上就理解到這些理由都是倒果為因的藉口。那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呢?她本來想回答是從開始交往不久就這麼想的,可是她連到底是哪天開始交往都不確定了,又怎麼能確定自己是從哪天開始有這想法的呢?
  想到這裡,坐在馬桶上的她怔住了。雖然她原本對時間日期就不怎麼敏銳──尤其上了大學後常常會搞不清楚今天是幾月幾號禮拜幾,這點讓她在辦活動的初期吃了一些苦頭,所以她之後隨身帶著本小行事曆,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了進去──但對於交往開始的紀念日,或是初次接吻,甚至是第一次牽手的日子她幾乎全記得,而且是每一段都分別記得清清楚楚,從沒搞混過。可這會兒她記得學長第一次找她單獨吃飯是哪天,第一次邀她兩個人出去玩是幾月幾號,又或者是第一次一起趕著橫越斑馬線時故作鎮定地把手輕靠在她的腰背上,第一次在某個氣氛十足的咖啡廳的兩人桌旁聊了好幾個小時的天後短暫的沉默裡,伸出手越過桌面有意無意卻又動作僵硬地撫過她的鬢角她的髮梢是什麼日子。她記得那些曖昧的小細節是發生在什麼時候,卻怎麼分不清究竟是從哪天開始她們倆跨越了模糊的界線,變成了目前這樣明確公開的關係。

  實在是因為,她跟那學長在一起的過程,跟她之前的經驗差得太多太多了。
  之前的情況是這樣的:雖然有幾次是她主動向對方告白,更多時候她是被追求的一方,而那其實都是她暗中出力的結果。她總有辦法讓被她鎖定的目標心癢難耐按捺不住向她表白,至於其他不是她目標的,她也很懂得察言觀色,巧妙迴避。誰對她有意思,誰正在想辦法接近她,誰要採取什麼行動,都在她的了解以及掌握之中。
  跟這學長就不一樣了。她第一次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況狀下跟別人越走越近,注意到的時候學長已經把住處的備用鑰匙放到了她手上。這可以說是她第一次真的被追,第一次真的談令人出乎意料、患得患失又臉紅心跳的戀愛。當然不是說之前談的戀愛都完全沒有出乎她的意料沒辦法讓她患得患失又臉紅心跳,但至少之前的她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多少知道或是猜得到當下,以及後來會發生什麼事。她的腦海中有個粗略的排程,讓她能夠清楚掌握目前進展到了什麼階段,或是更進一步地安排接下來該發生的事。可是她跟這學長只不過是吃過幾次飯聊過幾次天,就咻地一聲跳過了所有的預定事項,直接開始交往了,連告白都沒有。

  沒錯,連告白都沒有。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搞不清楚她們是從哪天開始交往的,因為根本沒有那麼一天。而這同時也是她認為她們兩個並不是在交往的真正緣由。

  她其實老早就知道是這麼回事了,但又不想承認自己那麼膚淺。不過就是一句話嘛。她總是這麼解釋給自己聽。並不影響她們兩個在一起的這個事實。所以她潛意識地迴避了這個選項,時間一久還真讓她忘了。遺憾的是,人就是這麼無可救藥地膚淺,不然她也不會在她班上同學面前說出那些話。而被反問原因的時候,她本來知道,現在又不知道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決定暫時不去思考這些問題,與肚子的戰鬥也剛好告一段落。她來到浴缸旁,褪下了內衣褲。扭開水龍頭,股股蒸氣漫起。
  一腳踏進浴缸裡,她才想到忘了拿浴巾,急急忙忙地走出去拿。沾濕了的右腳沿路滴著水,在浴室外的磁磚地板上留下一攤攤水漬,染黑了磁磚間的水泥縫隙。

  她本來以為浴巾還晾在陽台上,正要撿起衣褲穿上,卻在衣櫃開著的門外側看到浴巾掛在那裏。這當然又是那學長貼心的小舉動之一,不過有時候這些小舉動反而惹得她煩躁。
  走回浴室前她發現擺在床邊小桌上的手機閃著綠色的小光點。她按下電源鍵,拉開螢幕上方的狀態列,上頭顯示著一則訊息:「今天晚上有空一起吃飯嗎?」
  放下手機後她若有所思地回到浴室裡,重新踏進浴缸,整個人滑進微燙的熱水中。
  剛那則訊息是來自她在社團認識的一位男性友人,而她正斟酌著該怎麼回覆。她很清楚對方對她有意思,也知道對方是等到她活動都忙完了才提出邀約。在這次邀約之前她已經回絕了好幾次,但她那位社團認識的友人仍是不屈不撓。她總是推託說,宿營很忙,得等結束了才有空。眼下這宿營已然結束,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別的說法好拒絕。

  可是為什麼要拒絕呢?她突然閃過這個想法。就算答應了,就算赴約了,也沒什麼關係啊。不過就是吃頓飯聊個天,稀鬆平常的事,又沒什麼。其實她比誰都了解這絕對不只是吃個飯聊個天這麼稀鬆平常的事,沒那麼單純。而正是有了這個認知,她想赴這個約,她要赴這個約。

  剛才說到,跟這學長在一起可以說是她第一次真的被人追。雖然就結論來說這段經歷讓她體會到以往所無法比擬的程度的又驚又喜,但她反而覺得失落。中間跳過太多步驟了,除了被她遺忘的那最關鍵的儀式外,少了好多機會去品嘗苦澀酸甜的滋味,少了太多時間好浸淫沉溺在羞澀與曖昧。不過有趣的是,她跟那學長之間本來就沒什麼曖昧的情愫在,理論上之後也不會有,現在會在一起,可以說都是她的好朋友的功勞。
  那學長在初期就跟別的她看不上眼的追求者中最令她厭煩那類一樣,想盡辦法約她吃飯找她出去玩,不分場合時機、不顧他人眼光頻頻示好,明示暗示地被拒絕了,軟釘子硬釘子都碰了,還是死命地纏上來,見縫插針到讓令人惱火。為了打發這類人,大多是出於無奈,她總會赴約個一兩次。而自從她第一次赴那學長的約開始,每一次回來,她的好朋友總會鉅細靡遺地詢問她所有發生過沒發生過的細節。交談的話題、選擇的餐點、兩人獨處的氛圍、當天的衣著打扮,或是學長在談話中不經意的小動作、眼神習慣落在什麼地方、笑的時候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在話題與話題之間尷尬的沉默裡會用怎樣的方式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被她的好朋友這樣拉著一點一滴逐條逐項地複習,搞得她不由自主地開始注意她朋友提及的那些她不曾也不想注意的小地方,久了她還真的開始對那學長有點感覺,接著手上就多了一副鑰匙。
  所以說啊,她會跟那學長交往,都是被她好朋友問出來的。
  當時她還覺得是旁觀者清呢,她的好朋友在第一時間看出了她跟那學長的可能性及發展性。而身為迷迷的當局者的她自然沒在第一時間看出她的好朋友的別有用心,以及一直到現在都沒察覺整件事的端倪。她只覺得,這段感情實在太過平淡且沒有起伏,穩定過了頭,又有著某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這是當然啊,她可是在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就被強迫進入了狀況,更何況她們兩個的感情並不存在什麼穩固的基礎,沒有建立在彼此熟識的前提之下。照理來說這樣的關係是極度地脆弱,這些問題不用過多久就該浮上檯面,以她在情場的資歷也不可能沒注意到。可是她太忙了,忙著體驗她這半年多來嶄新的人生,那學長也是忙著衝刺自己的事業。於是她們兩個用錯開的時間換得了彼此能夠自由活動的空間,再用這空間爭取到了兩人能夠相安無事,繼續交往下去的時間。但是她又太容易寂寞,太需要有人陪了。如果現在這個不能好好地陪在她的身邊,那她寧願不要。

  說來諷刺,當她還小,不懂得婚姻和家庭的意義時,滿腦子只想著要嫁人,可等到她夠大了,能夠理解那些事的時候,她卻早就忘了她的初衷。

  綜觀她的情史,這位學長可以說是最符合她需求的人。長相個性無可挑剔,雖然在追女孩子的這方面不怎麼高明,不過整體上算是成熟穩重、思想健全。而且不僅高學歷,就讀的科系還是那種畢了業大公司搶著要的,家世背景甚至好到說出來會引起民怨。最重要的是,假以時日肯定會是個好老公、好父親。可她現在想要的並不是這些。她想要的,是談上一場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戀愛。她想要的,是談上一場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一生一次死亦足矣的戀愛。
  而且,那學長對她太好了,好到她讓很有壓力。不曾過問她跟誰一起出去,徹夜未歸也從未有半句責難。見她作息不正常,翹課當正常頂多只是苦笑道:「妳有妳自己的選擇,妳有妳自己的方式追尋妳的人生。」就不再多說什麼。在她暑假因為開始跑營隊而取消了本來跟學長約好的出遊行程時,學長也毫無怨言。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件,在在展現出那學長對她的無條件信任及無條件包容,令她不由得愧咎了起來,心裡有種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的錯覺。加上先前提及的貼心小舉動,在她開口甚至是想到之前都已被一一安排好,等待她去驗收,害得她不敢也沒辦法多跟那學長說些什麼,或是多要求些什麼別的。這樣的壓力不論她醒著還是睡著都無時無刻包圍在她的身邊,搞得她心神不寧、戰戰兢兢。像是學長寫給她的便條紙,她一張張收在一個頗有質感的鐵盒裡保存得好好,並不是因為什麼浪漫的理由,而是她不想傷了那學長的心,不敢弄丟任何一張。

  這樣實在太累人了,仰躺在浴缸的淺水裡她想。為什麼要被這莫名的罪惡感折磨呢?為什麼不能談個互不相欠,可以隨時抽身的戀愛呢?而且如果見得到面就算了,這幾個月來她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跟人交往,還是在跟便條紙交往。這樣根本是在守活寡。
  所以她打定主意了。等她洗完澡出去,就馬上回覆那位社團友人。還不只是如此,往後有人邀她,她都打算赴約。她要耽溺在曖昧之中盡情遊戲,她要享受被人捧著、愛著、陪著而不願自拔的心情。

  她突然閉上雙眼讓自己完全沒入水中,摒著呼吸直到憋不住氣了才猛地從水裡坐起。她大口地喘了幾口氣,等到順著她的頭髮流下的水流稍稍平息才睜開眼,把隨意黏在她臉上的髮絲往兩邊撥開。站起身,她一邊把她那頭濕透了的短髮向後順好擠去上頭的水,一邊隨手拔起了水孔塞。眼睛進水的乾澀感讓她不停眨著眼。
  浴缸的水排乾之後,她按了點沐浴乳到手上,開始搓洗身體。

  說起來她做的這個決定,對那學長實在是不怎麼公平。她吃那學長的、用那學長的,被百般呵護地供養著,竟然還想去外面找別的男人,未免太不知足了不是?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段感情的維繫,絕非僅建立在物質層面上的滿足,需要更多的是心靈上的交流,或者是退個一百步,一周幾次見得到面聽得見聲音的、活生生的相處。其實她好幾次想要打破這單方面受惠,可是學長的善意竟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強硬,令她無力將之扭轉。她也好幾次想要讓兩個人多些時間碰面,多點實質上的、有溫度的交流機會,但她不知道那學長基於某些原因,有點刻意避著她。讀書考試真的是個極富正當性又不太可能會被輕易拆穿的好理由。
  所以啦,那學長自然是沒有什麼機會提醒她,自己是她歷任以來最適合她的男朋友。加上前面所述,也難怪她會想跑掉。
  可是,要是讓其他人知道她打算這麼做,她會被怎麼看待呢?大概會覺得她是個貪得無厭的卑鄙東西吧。就像她在她們班同學面前坦白的時候,除了有個男的眼睛為之一亮外,其他人都頓時面露嫌惡,或是在心裡做出類似的表情。雖然後來他們陸陸續續問了幾個問題,但他們也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原因。他們只想要知道結果,而結果就是這個女人百般壓榨利用可憐的學長,卻一點也不知惜福感恩。他們讓自己對事情的了解停留在表層,用那膚淺的認知妄下斷論,絲毫沒有打算探究得稍微深入些。
  這就是世人普遍價值觀以及道德觀的運作方式啊。急著找出一個明顯的分界,在沙地上畫出一條筆直的線,精確地定義出裡面和外面。因為人習慣以非黑即白的標準去衡量這個世界,去裁斷發生在身邊的事,去理解自己的所見所聞。若是沒在第一時間找個對象打壓批判,或者找個對象讚揚歌頌,便會渾身不對勁。但有太多時候,內外的分界是模糊不清甚至不存在的;有太多情況,好比愛情,是遊走在晦澀不明的灰色地帶的。可是一旦深究下去,許多應該屹立不搖的信念都將崩解潰散。所以人們防衛性地遮起雙眼,塞住耳朵。不去聽、不去看、不去質疑、不去思考,摸著黑,憑著感覺在這個社會上浮浮沉沉。
  當她在這樣的人群面前說出違背他們認知的話時,就注定會引起一陣,或是數陣軒然大波。他們不能理解,兩人之間的權力互動並非能由其中一人負起全責;他們不會接受,當說到愛情時,是無法輕易地斷定孰是孰非的這件事實。願打還要有人願挨啊!不過等到哪天他們自己身歷其境的時候,又會突然能夠接受可以理解。人的領悟力果然不容小覷。
  而她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事情。被激情蒙蔽的她哪裡會想到,她的開誠布公反而將自己推離人群,她哪裡會想到,她的毫無保留反而讓她所以為的家人揪住了她的小辮子,在不久的將來化為刺傷她的利刃刀鋒。尤其她這下可是忙著思考,晚上要跟她那位社團友人吃什麼好。

  總算洗完了澡,她從浴室裡走出來,頭上裹著毛巾,身上穿著一套乾淨的內衣褲。她再次站在衣櫃前,考慮著要穿什麼去赴約。
  沒花她太多時間,因為衣櫃裡只剩下一組成套的衣物。她無可奈何地看向滿載的洗衣籃,怨嘆剩下的這套實在不怎麼適合第一次的約會,但也沒別的選擇了。把衣服順手往床上一扔,她也坐了過去。抓起床頭櫃角落的吹風機,解開頭上的毛巾,接著便是一陣噪音。吹乾頭髮後她俐落地穿好了衣服,提起洗衣籃往陽台走去。
  一整簍的髒衣服倒進了洗衣機裡。她撒了些洗衣粉在上頭。蓋上蓋子設定好洗衣流程,她忽然想起系服跟牛仔褲以及換下來的內衣褲都還在房裡,急急忙忙跑回去拿。
  再三確認沒有其他該洗的衣服被她漏掉,她才放心地背起包包準備出門。她知道衣服洗好的時候她來不及回來,但她也知道晚點有人會幫她把衣服晾起來。回過頭她看見床邊小桌上的手機。她略帶遲疑地走了過去,點開那則邀約的訊息。
  想是這麼想,但真的要做時她還是猶豫了。她陷入某種難以言喻的掙扎,腦袋一度不自覺地放空。
  該怎麼辦呢?她右手拿著手機,拇指懸在螢幕鍵盤上方難以抉擇。左肩上的包包倏地滑落,掛在她的手肘上。突然,她聽見了學校的鐘聲。
  這可把她逼急了,因為那是下課的鐘聲。她想要抓緊時間在上課之前進到教室。也就是說,沒什麼時間讓她在這裡舉棋不定了。
  她心一橫,想著反正那學長從來沒跟她告白過,根本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不是?沒想到這時候作為藉口她倒想起來了,不得不說記憶真的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彷彿在說服自己般,她連點了好幾個頭,接著便迅速地敲打了螢幕一番。
  確認訊息送出後,她把手機收進包裡,離開了學長的住處,留下空蕩蕩的公寓,積蓄著夏日午後蒸燜的熱氣。



  5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快。
  答應了眾多邀約的她,每一天、每一個時段幾乎都排滿了行程。早午晚餐加上消夜和下午茶,前後偶爾還會附帶看電影逛展覽,或是去圖書館啊咖啡廳念書等等。有不少次她剛跟前一個人道別,馬上又接著去跟下一個人碰面。不時還會多出一兩個預訂外的新挑戰者,害她得多翹幾堂課才能空出時段塞進行程。如此忙碌又充實的生活是她前所未有的,先前宿營的那些日子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尤其不一樣的是,她現在不需要對人大小聲,不需要隨時怒氣沖沖,只要別把時間地點搞錯就好。
  說起來是很簡單,實際上卻搞得她快要負荷不過來。
  她並非像一開始決定的那樣來者不拒,多少還是會挑的。只是來者的樣本數太多,而且同一個人提出邀約的時間間隔並沒有固定的規律性,更別提那些邀約都跳不出老套路,變不出什麼新花樣,沒過多久她差點錯亂,分不清昨天是誰帶她去了什麼地方,今天又是誰找她去哪裡吃飯。為了避免搞混,她把所有邀約的人名以及時間地點,全部寫進了她那本小小的行事曆裡。赴完約回來,還會在上頭註記對方給她的感覺以及她自己的感想,同時標記上當次是第幾次跟那個人出去,以及其他她認為有需要的資訊,作為之後要不要繼續接觸的參考。
  於是,她就這麼編了一本芳名錄出來,在不知不覺間。意識到的時候,手上的小冊子已經有十幾頁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她小巧的字跡,還用上了三四種不同顏色的墨水,只差沒有用螢光筆畫重點。
  她自己也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的好笑,竟然搞出了這樣一本鬼東西,不過更多的還是成就感。沒有邀約時,坐在教室裡的她常常喜孜孜地捧著那本小冊子,細數以及回味上頭滿載的行程,又突然把攤開的頁面闔上,疑神疑鬼地張望四周,怕被班上同學發現什麼似地。好不容易她小心翼翼地把行事曆收到包包裡,沒過多久卻又了拿出來,重複確認裡面的內容,心血來潮時還會添上幾筆。
  沉浸在自己美好的粉紅色小天地裡的她,還以為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沒有人看出來她正在做什麼。可是她錯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在做什麼,也都知道她在想什麼。真正一無所知的,就只有她一個人。
  而即使如此繁忙,她仍會抽空參加系上的活動。社團的話她本來就涉入不深,自然是沒有像系上那樣一群人同生死共患難所建立起的革命情感以及歸屬感,所以就被她割捨掉了。更何況,她不用出席社團活動,那些人還是會拼命邀請她,或是私下找她。
  不過,說她會抽空參加活動,有點言過其實了。她把絕大多數的心力都放在跟一大群居心不良的男士的應對進退上,對系上的活動,比如說開會吧,去也頂多只是待個十幾二十分鐘,聽完她想聽的、說完她想說的、罵完她想罵的,或只是沒了興致,就馬上離開。
  她像是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般席捲而來又匆匆離去,所經之處盡是一片狼藉,而她自己竟也沉醉在這份強大的破壞力裡。她很喜歡在她抵達開會現場時的騷動、舉手要發言時的肅殺、語畢坐下時的沉重,她為此感到滿足,並驕傲不已。因為在那個當下,沐浴在眾人直接或間接的目光中,她感覺自己站在只有她一人的全景舞台上,接受著三百六十度立體環繞的崇拜與讚嘆;在那個當下,她感覺自己神采飛揚、威嚴懾人,整個班級、整個世界都跟隨著她的話語一起抑揚頓挫,就連宇宙,也彷彿以她為中心轉動。所以每次走出開會會場,她總會難掩滿臉的欣喜得意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而那確實也只是她自己的感覺。
  她班上的同學們的確在她每次出現時,說好了似地把全部的注意都投在她身上沒錯,但是看待她的眼神,早已從一開始的尊敬與欽佩,以及接下來的埋怨,基於某個原因轉變成了體諒包容、而後是容忍憐憫,甚至更進一步地演進為無視以及不耐。至於造成這轉變的原因,是自從她跟她好朋友鬧翻的那天起,班上出現了一種聲音,指稱她並不如同她外表所展現的那樣光鮮亮麗、果斷堅忍,私底下其實陰沉脆弱。
  不過誰不是呢?在面對群眾、與人來往時顯露出屬於公眾的那個面向;獨自一人,或是跟熟識親密的親朋好友相處時則會表現出較隱私的面向。這兩種面向宛如陰跟陽,相斥卻又相依,像是要讓心靈保持平衡不致崩壞般交互地顯現。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傾向,只是程度的差別而已。像這種當著對方的臉說出來對方仍是不痛不癢的流言,自然是沒什麼力道。所以那聲音繼續說了下去,說她啊,其實是個自卑的人。
  從那一刻起,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彷彿變魔術般,她之前和之後的所作所為,都變成了自卑的表現:因為她太自卑了,所以不肯服輸不肯示弱,所以顯得強勢;因為她太自卑了,所以不甘寂寞,所以才交了這麼多男朋友甚至是女朋友;因為她太自卑了,所以覺得自己配不上那外系學長,所以開始四處拈花惹草,自甘墮落。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可是這種說法的說服力實在太高,這樣簡單明瞭的故事也最容易讓人理解。於是她就這麼被貼上了標籤,從此她的一舉一動,全部都是出於自卑的反動。而為了增加說服力,為了替這故事勾勒出更鮮明的輪廓和背景,那聲音並沒有停在這裡,又接著往下說,說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太矮了。
  此話一出,果然獲得更加廣泛的認同。所有聽見如此說法的人,都彷彿在那瞬間摸透了她這個人似地開始對她的人、她的事妄下斷論。還有人說出「我其實早就看出來了」這類的鬼話。這也是為什麼她在第三節裡這麼快就被大家接納了,因為大家可憐她,想要表現出自己是多麼寬宏大量,於是對她再三忍讓。
  可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同情心也是有額度的,加上她恣意妄為、志得意滿的行徑,一點也不像一個需要關懷憐憫的人會有的表現。尤其在學期開始不久後每天都跟好幾個不同的男人出雙入對的這番舉動,惹惱了許多人。她應該要擺出低下的姿態,對接納她的人心懷感激,在團體中找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稱職地扮演個卑微的角色才對啊,怎麼這會兒她不但過得比所有人都爽,還爬到了所有人的頭上了?他們覺得自己上當了,並為此憤恨不平。但這要怪誰呢?本來就不該用經過簡化的單一故事去解釋她這個人,更別提他們最一開始的前提就搞錯了方向。
  沒有任何人的生命故事能夠以簡單的一兩句話解釋清楚。看看這篇到現在已經多少個字了卻還沒寫完應該就能體會。不過無風不起浪,是有人刻意把她的故事推往這個方向,才會導致民怨四起,差一點就要天下大亂。
  但怨歸怨,她班上的同學們仍努力地想要維持表面上的和諧,所以在她的面前都是敢怒不敢言。說得好聽一點,是他們以無聲的抵抗表達他們的不滿,可是這樣一來卻讓她誤會了。她以為大家都不說話,是懾服於她超群的領導以及決策力而啞口無言。她始終認為她比她的同學們高上好幾個層級。在這般自我陶醉的催眠之下,她沒注意到,班上同學對待她的態度已經跟之前不一樣了。
  沒錯,她又沒注意到了。
  從她上大學到現在這短短的一年多裡,她就沒察覺、沒發現、沒注意到這麼多事情,如此看來好像她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其實她一直都不是,只是每次都剛好有別的事佔據在她的心頭。而且在這一年多裡她無時無刻都在忙,實在空不出時間跟自己好好相處,沒辦法好好去感覺些什麼。她多少有意識到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但她總告訴自己別想太多,就像她班上同學刺探性地問她昨天晚上在某間餐廳或是剛剛在哪條街上跟她在一起的男生是誰時,她解釋完後又會補充說明那其實沒什麼,要對方別想太多,好像一直這樣說下去,就真的沒什麼了。
  可是事實就是那其實有什麼,一切的一切都是,而且還一步一步脫離了她的掌控,超過了她能夠理解,可以忍受的地步。彷彿求生本能般,她防禦性地用更多的事情、更緊密的行程來麻痺自己,讓自己忙到無暇多想,讓自己整天埋首在那本小冊子裡。說她沒注意到,選擇性忽略也許是更為適當的描述。
  等到她因為行事曆上突然空了一整天沒行程,她才從那本小冊子裡抬起了頭,這時炎炎夏日早就過去,已經是接近秋末冬初的十一月底了。

  幾個禮拜前她就發現今天一整天都沒有邀約,無奈怎麼也排不進行程。更令她無奈的是她今天穿的太清涼了。即使快要邁入冬天,台南的天氣仍是忽冷忽熱,尤其中午她準備出門時還熱得跟夏天一樣,害她錯估了情勢,只穿了短袖上衣跟牛仔熱褲。到了下午一兩點天色突然轉陰,氣溫驟降,即使套上了她隨身帶著的薄外套,她光溜溜的雙腿還是冷得直打顫。
  她想回學長的住處換套衣服,不過她很清楚一旦回到房裡她就不會再出門了。今天難得來上課,下午的課又剛好都在系上的大二教室裡,她心想乾脆就躲在教室裡別到外面吹風受寒,等六點多下課再回去好了。

  坐在教室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她將冰冷的手掌埋在交疊的雙腿間,凝視前方發著呆。
  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長時間坐在教室裡,她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神,而且翹了太多課,她現在什麼都聽不懂了。沒過多久她就開始打瞌睡,醒來時卻還沒下課,她只好東摸摸西摸摸,摸到沒東西可以摸了就改成東張西望,望啊望的她望見了她的好朋友坐在教室的另一端。她驚覺幾個月來都沒跟她的好朋友說上一句話,心裡滿是歉疚。一邊想著等等下課該過去跟她的好朋友打聲招呼,她一邊下意識地從包裡拿出了那本行事曆。才剛翻開,下課的鐘聲便從教室破爛的播音設備裡傳了出來。
  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沒想到這麼快就打鐘了。輕嘆了一口氣,她放下手上的行事曆,準備起身過去找她的好朋友,一抬頭卻看見人家已經站在她的面前。
  「哈囉,好久不見。」她朋友語帶淘氣地跟她打了聲招呼,同時在她前方空著的座位側身坐下。她則以一個淺淺的微笑回應,心裡想著竟能這麼有默契,真不愧是她的好朋友。
  「穿這麼少妳都不會冷喔?」她朋友睜著有如狗兒般大大圓圓的眼睛問道。她嫌解釋麻煩,只是莫可奈何地搖搖頭。
  要是拿她跟她朋友兩個人一起比較,十個人會有十個人說她長得比較漂亮,但是要說到誰比較甜美可愛,大多數的人都會選擇她朋友,連她也會。她朋友高她快一個頭,身材相較於她的骨感顯得豐腴不少,鼻子比她塌一些,膚質也不怎麼好,不過給人的感覺清新乾淨,天真無邪,甚至有點土裡土氣的。她本來也是類似的人,但現在她的談吐滿是精明幹練的氣息,不說話時眉宇之間還是透著殺氣,跟她嬌小的身軀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也許就是這點才吸引了這麼多男性吧。
  所以如果不論外表,就感覺而言,她就像是個等比例縮小的大姊姊,她的朋友則是發育太快的小妹妹。雖然之前被她朋友那咄咄逼人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她心裡還是覺得她朋友其實溫馴得像是某種大型犬,尤其她朋友那雙圓滾滾的眼珠,更是令她無法停止往那個方向聯想。
  簡單的寒暄後,她正打算為這段時間的冷落向她朋友道歉,她朋友卻搶在她之前,傾身壓在她的桌上,拉長了脖子把臉湊到她面前,擔憂地問道:「妳還好嗎?沒怎樣吧?」
  她不解地皺起眉頭。見她這反應她朋友又接著說:「就是妳跟學長啊。」然後神秘兮兮地對她招招手要她靠近些,看了看四周後,壓低音量在她耳邊說道:「班上都在說妳們分手了。是真的嗎?」
  聽見這句話她頓了一兩秒沒反應。一是她搞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無聊的流言,二是她很忌諱跟她的朋友談論有關學長的話題。其實她先前就隱約察覺到她朋友對學長有意思了,所以跟學長開始交往後她從來不跟她朋友提到學長的事。她以為這樣就不用面對這件事,沒料到她朋友現在竟主動提起了。她想知道她朋友是聽誰說的,又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於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草草否認。
  「是喔……」她朋友縮回身體,語氣分不清是放心還是失落,又把臉湊向前去。「可是他們還說,妳說妳跟學長沒在交往耶。這是怎麼回事啊?」
  突然間她感覺有數千數百隻蟲從她的尾椎沿著後背一路爬行嚙咬上她的頭皮。她表情僵硬,看著距離她幾公分遠的那張無辜的臉,心裡不斷問著這個人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而無聲嘶吼著。那天晚上,她就是看她朋友不在,才放心把這件事說出來的啊。為什麼?為什麼還是傳到了她朋友那?不過她早該知道會這樣了,她早就體會過了,體會過那妙不可言的人際關係。她感到難以言喻的慌亂和焦慮。要怎麼解釋好?她朋友又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她壓抑著內心的恐慌,不想被看出有任何異狀,卻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原先前曲的腰桿,跟她朋友拉開距離。在腦海裡快速地盤算過後,她語帶輕佻地告訴她朋友,那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而且很可能是別人聽錯了,要她朋友別想太多。
  聽完她的話,她朋友再次縮回身體。在某個瞬間她好像看見她朋友以近乎蔑視的懷疑眼神上下打量著她,不過馬上又回復到那人畜無害的表情。她分不清那是不是錯覺,她朋友也沒留什麼時間給她思考。只見她朋友頭往旁邊一歪,睜大了眼,劈哩啪啦丟出一連串的問題:「那妳怎麼還會一天到晚跟其他男生出去啊?學長知道嗎?妳不會背著他偷吃吧?學長會很難過吧?他不是對妳很好嗎?妳怎麼會做這種事啊?」
  配合著那些問句,她朋友表情誇張地收放,肢體不停變換動作,像是某種做作的表演般,渾圓的雙眼卻仍緊盯著她。要是平時她看到她朋友這般手舞足蹈肯定會笑出聲來,可是她現在只覺得可怕。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些問題,她不知道要怎樣告訴面前這個人她對學長、對這段關係的想法。她只知道那些話就算說出口對方無法理解也不會接受,甚至說服不了她自己。
  「那妳有打算要跟學長分手嗎?」她朋友沒停下來,繼續問道。「跟妳約會的男生知道妳有男朋友吧?知道了怎麼還約妳?心裡在想什麼啊……」那雙眼睛總算自她身上移開,轉而凝視半空。她朋友噘起嘴,食指輕敲臉頰,猛地又回過頭,揚起兩邊眉毛,將那張純真可人的臉蛋壓到她的面前。「妳心裡又在想什麼啊?」她朋友露齒一笑,卻嚇得她整個人向後縮。
  雖然這局面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沒錯,可是這時候她心裡有種感覺,眼前這人,語氣一派輕鬆,態度滑稽浮誇,裝作來關心的樣子,其實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一步步把她逼上絕路。可是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啊。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情?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但她受不了了,受不了她朋友還沒停下來的問句連發。她語氣嚴厲地打斷她的朋友,鄭重否認了她朋友的第一個問題,以及後來的每一個問題,即使其中有些並不是是非題。
  她的語調平緩、神色自然,雙手卻彷彿要藏匿她說謊的證據般對放在桌上的行事曆遮遮掩掩。說完她的視線轉到一旁後一聲不吭。她朋友杵在那裏一段時間沒說話,然後站起來,漂了一眼她壓在雙手底下的那本小冊子,又看看她,又看了看那本小冊子,才轉身離開。
  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的她這時心裡千頭萬緒。一大堆不同的想法和聲音,而且大多是沒意義的,最後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噪音縈繞在她腦裡讓她無法思考。她盯著眼前窗戶的溝槽放空,直到上課的鐘聲將她敲醒。
  她恍惚地看著班上同學陸陸續續從門外走進教室就定位準備上課,原先零散卻吵雜的人群變得擁擠卻靜默,巨大的壓迫感令她快要喘不過氣。於是她離開了她的位置,在教授從前門走進教室的同時,快步自後門逃了出去。



  6

  剛走到系館外,她就後悔了。
  外面冷風颼颼,地板上還像下過小雨般到處是零星的積水,草皮和土壤也透著濕冷的味道,提供了視覺以及嗅覺上額外的寒意。站在系館門前的台階下,她渾身發抖,連忙拉起外套的拉鍊。結果不但沒任何幫助,還讓她沮喪地發現,她把手機錢包鑰匙都放在教室裡沒帶出來。
  這下尷尬了,她沒辦法回學長的住處換衣服,現在上課到一半走回教室又很怪。而且,她一點也不想回到教室裡。剛才那段對話的冰冷詭異感,比起天氣更令她不能忍受。還有緊緊咬著她的那雙眼,純黑的瞳仁後好像流動著更加黝黑的什麼而反著光。尤其最後她朋友的那個笑容,看似甜美可人,卻給她某種濃稠黏膩的觸感,好像陷入泥沼無法動彈。她想要遠離那笑容,她想要遠離那雙眼,她不想要回到那個地方。她邁開步伐,決定這段時間先在校園裡晃晃,等下課再回教室拿東西走人。

  她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裡走來走去,一個系館繞過一個系館。即使在這間學校念了一年多的書,到外系修了那麼多的課,她發現還是很多系館她不知道是哪個系的。為了消磨時間,她跑去找校內的導覽標示。找是找到了,但上面標示不清,箭頭指過去的方向跟真正建築物坐落的地方相去甚遠,還有不少字已經汙損脫落,結果她還是不知道那些系館是哪些系館。
  離開標示後她繼續到處亂晃。她特地挑了平時不會走到的地方,像是系館跟系館或是系館跟圍牆夾起的狹小空間,還有校區裡某個被榕樹和其他她不認得的樹包圍,即使大白天也顯得陰森的古老建築。但並不是出於好奇或是探險心情作祟,她只是想多繞點路,多殺些時間,所以也沒什麼多餘的心情欣賞那些陌生又新奇的景物。
  走著走著她來到了校區的出口,馬路的對面是另一個校區,裡面有便利商店。她想過去買點什麼,不過錢包不在身上,口到裡翻找了好久也挖不出任何零錢,只得打消這念頭。她調過頭,正要繼續進行心不在焉的校園巡禮,卻突然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好不容易噴嚏停了下來,她吸了吸鼻子,來回搓揉雙手,心裡嘀咕著回去肯定要感冒了。路上的行人每一個都穿得比她保暖。她想知道還得在外面吹多久的冷風才能回去,抬起手腕要看錶,卻莫名地聯想到了她的好朋友,回憶起了她們倆躺在系館頂樓聊到天亮的那個晚上。
  她突然難過地快要哭了出來。明明之前曾經這麼要好,為什麼她朋友現在會如此對待她呢?
  不,她驚覺。其實是她自己的問題啊,一直以來都是。她朋友只是反映出最直接的感受,流露出最真實的情緒。是她自己不把話講清楚,悶在心裡胡思亂想又鑽牛角尖。是她自己做了錯事又禁不起別人的審視,才會認為來者不善。她朋友每次都能直指她最不願意面對、最核心的問題所在,是她自己過度解讀,是她想太多了。她應該要放開心胸,更加相信她的朋友才是。畢竟認識了這麼久,有誰比她朋友更了解她的呢?
  想到這裡,她豁然開朗,天氣好像也沒那麼冷了。踏著輕快的步伐,她覺得眼前的景物都亮了起來。晚點下課回到教室,就找她朋友來把話說開吧。告訴對方自己真正的想法,把來龍去脈一一解釋清楚,以及為了自己的誤會道歉。上次沒機會道歉,她這次一定要好好地,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她的好朋友道個大大的歉。
  她愉快地漫步在校園,卻不小心愉快過了頭沒注意到時間。下課鐘聲響起時,她人還在距離系館好一段路程的校區角落。她不想讓她朋友等太久,於是加快腳步往系館走去。

  剛回到教室門口,她就看見她朋友已經在她的位置旁等她了。她心裡有些緊張,卻也為了再一次的默契感到驚喜。一步一步,她慢慢接近她朋友。她朋友注意到她走了過來,正面轉向她。她抬起手,跟她朋友打招呼,卻發現她朋友表情有異,手上還捏著她的那本行事曆。
  不知怎麼的,她猛然憶起,她朋友第一次跑來跟她說話,是在她初赴學長邀約之後的事。
  同時,她的腳步沒停下來,持續帶著她向前移動。等到她走進她朋友伸手可及的範圍時,她朋友冷不防地甩了她一個耳光。



  7

  她朋友眼眶裡含著淚水,神情悲憤地來回揮動手上的那本小冊子,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她卻只是漠然地看著,滿腦子想的都是偷翻別人東西不是小學生才會做的事嗎?想著想著她不自覺地冷笑,扯動臉上火辣辣的印記。她朋友見狀,氣得又甩了她一耳光。
  「妳還笑得出來!」

  會顯得如此抽離實在不能怪她,眼前這似曾相識的景象令她很難進入狀況,加上面前那個人嘴裡說出的話有時候會讓她以為在講的是別人而不是她。像是後面這段。
  「當初看妳那麼喜歡學長,」她朋友哭喪著臉,咬字卻格外地用力。「為了顧及我們的友誼,我願意退出沒關係……」
  她朋友願意退出?這是怎麼回事?她朋友從來沒有任何機會和可能性跟她競爭過,哪裡來的退出呢?她忍不住想問,但眼下並不是個適合問問題的時機。她朋友拉高了音調跟音量,把手上的小冊子拿得更高,彷彿要讓全世界都看見似的。「可是妳做了什麼!這是什麼東西!」然後又把高舉的小冊子放下,翻開其中被字寫得滿滿的某一頁,推到她的面前。「說啊!妳不是說妳沒有到處跟男人約會嗎!」
  眼前密密麻麻的字突然令她覺得噁心。她有點後悔自己做出了上面記載的那些事情,不過比較多的是氣憤自己竟然笨到把這些東西寫下來,而最為氣憤的,是她朋友竟敢偷翻她的東西,可是她沒立場生氣,而且在潛意識作祟下她完全沒辦法對她的好朋友生氣。這樣來來回回的情緒跟複雜的局面讓她的表情卡在不上不下的茫然之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她朋友猛地把那本小冊子從她的視線中抽走,緊緊捏在胸前,垂下頭,自暴自棄般地吼著:「我當初為了妳做了那麼多事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聽見這句話她又不懂了。左思右想她還是想不到她朋友嘴裡說的那麼多事到底是什麼事,心裡不禁敬佩起面前這位每次說話都能搞得她一頭霧水的女士。但她又開始懷疑會不會是她朋友搞錯對象了。
  隨著這念頭的竄升她微皺眉頭,她朋友見她始終冷漠的表情總算有了變化,便趁勝追擊。
  「妳什麼都不知道對吧!」她朋友紅著眼眶,惡狠狠地瞪視著她。「妳什麼都不會知道的……因為妳就是這樣的人,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從來沒為別人想過,只關心自己,其他人的付出妳都不看在眼裡。妳就只會天天等著別人把事情做好再撿走,連聲謝謝都不會說……」滾滾淚珠自她朋友臉頰滑落。「做錯了事還等別人來跟妳道歉!妳這個自私自利的傢伙!我當初到底為了什麼啊!」
  她朋友的眼淚彷彿岩漿噴發般大量湧出,呼吸紊亂,脹紅著臉又披頭散髮,但她只覺得眼前的這一切好不真實。剛剛那些話就像是預先寫好的台詞,她朋友的每個動作還有每個句子的頓點也都宛如精心策畫的演出。幾個女孩子這時從背景裡走出來安撫她朋友,更讓她認為這一切都是串通好的。她在想下一刻她朋友會不會忍不住笑了出來,其他的人則會不知道從哪裡變出氣球彩帶和布條,高聲對她呼喊驚喜。
  但是沒有。
  只見她朋友推開其他人的手往前站了一步,而她反射性地向後退了一步。
  「宿營籌備那段時間,」她朋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含糊不清地說著。「妳隨隨便便把別人呼來喚去,無緣無故對人大小聲,高傲又自以為是,惹得班上的人都在不爽妳。」接著吸了吸鼻子,嚥下口水後用嘴巴深吸了幾口氣,情緒稍稍和緩下來。「我那時候第一個跳出來,就是希望妳可以警覺到事情的嚴重性。而且我想以我們的交情妳應該會聽得進去才對……」又聲淚俱下。「結果後來妳做了什麼!把我當成空氣!對我視而不見!我是妳的好朋友耶!就因為我質疑妳,挑戰妳的權威,妳就打算當我不存在?妳把我們之間的友誼當成什麼了啊!」
  對於這段指控她有好多話想說,說她並沒有要把她朋友當成空氣,說她當初也好想去找她朋友說些什麼,但事實擺在眼前,她的所作所為完全與之背道而馳。她心想早知道當初就不要聽別人的話,照自已的想法行動就好了。可是不管別人怎麼說,最後做決定的人是她自己,這是怎麼賴都賴不掉的。而且她那時候有一部分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與人爭執過後的局面,不曉得該怎麼收場,於是躲在那些要她暫時別跟她朋友接觸的聲音之後。她苦澀地品嘗著自食其果的滋味。
  「後來我懂了。」她朋友語氣驟變,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水跟鼻水,臉上的哀痛在轉瞬之間蕩然無存,視線停駐在半空之中,眉宇間散發出了堅毅的光芒。「我知道那是妳無心的。妳沒辦法控制,因為妳不想讓別人看輕妳。妳怕別人瞧不起妳,所以妳才會先一步瞧不起別人。妳裝出強勢的樣子,故意顯得不可理喻,都是為了讓別人怕妳。」
  她彷彿又看見她朋友的瞳孔裡那黝黑的什麼再度閃爍。她朋友說的那些話乍聽之下好像很有道理,但想到那些話說的是自己她又覺得沒那麼正確。她認為自己不是她朋友嘴裡說的那種人,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種人。
  「我總算了解到,妳只是不想讓大家知道有妳多脆弱,不想讓大家知道妳因為自己發育不良的幼兒體型感到自卑而已。這麼簡單的事情我之前怎麼一直沒發現呢?」說到這裡她朋友近乎慈愛地微微一笑,她卻絲毫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只是愣在那裡。原來,這就是她朋友所了解的事情。原來這就是她朋友理解她的方式。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的行為可以被這樣解釋。她從來不曾把自己的體型看成是缺點反倒認為那是種優勢。雖然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但她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哪種人。被用這種簡直是刻板印象的方式看待,實在荒謬到她這時想生氣也只是力不從心。還說什麼是她的好朋友呢,不過就是個自說自話的傢伙嘛!
  看著面前那位神采飛揚,全身上下洋溢著詭異光彩的女人,她突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角度,該以怎樣的方式去理解、看待這個人。而這個人又繼續以宗教狂熱般的神情說了下去。
  「我花了好多時間跟其他人解釋,告訴大家妳有多纖細,多傷不起,要他們多體諒妳。後來還主動跑去找妳道歉,都是為了做為表率讓大家可以接納妳……」這段話她聽了差點笑出來。這就是她朋友為她做的事情?真正自以為是的是這個人吧。這種話說出去有人會相信嗎?可是她看見她朋友背後那幾個女同學的眼神,她看見所有班上的人的眼神,無一不透露著輕蔑與冷漠,她才知道原來所有人都認同了她朋友的說詞,她才了解到,原來她一直都被身邊所有的人以跟她朋友同樣的方式看待。
  她朋友的視線忽然轉回到她身上,尖酸刻薄地說道:「不然妳以為妳就這麼受歡迎,大家都喜歡妳喜歡得不得了嗎?他們是怕妳心裡不舒服!怕妳覺得被排擠!都是我一直在後面幫妳說話,大家才肯接納妳容忍妳妳知道嗎!」說到激動處她朋友又揮舞起手上捏著的那本小冊子。「然後這就是妳回報我的方式嗎!」她朋友粗暴地翻閱那本行事曆。「這就是妳回報我的方式嗎?把別人珍視的東西搶到手玩玩就膩了嗎?妳是看我好欺負故意針對我的對不對!妳到底要我為妳犧牲奉獻到什麼地步妳才肯放過我!」
  講完這段話她朋友總算崩潰,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幾個站在背後的女同學彷彿抓緊時機般走上前,蹲在她朋友身邊不斷地安慰著那個可憐的淚人兒。「快道歉啊!」其中一人抬起頭,正氣領然地斥責她:「道個歉很難嗎!」其他女同學也不落人後,紛紛抬起頭來。「對妳最好的朋友做出這種事情妳心裡都不會愧疚嗎?」「是有沒有這麼瞧不起人啊?」「妳把別人對妳的好都當成屁嗎!」「妳這個賤人!」「道歉啊!」「快點道歉啊!」「快道歉啊!」
  在此起彼落的叫囂圍攻之下她差點就要投降,可是她覺得一旦道了歉,就跟畫押一樣等於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她朋友所說的全部都是真的。但看著眼前這些人的反應,讓她開始懷疑會不會自己其實就是她朋友嘴裡所說的那樣,只是她沒有自覺。不然,她所認知到的自己怎麼會跟別人所認知到的差那麼多呢?在那個當下她發現她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也無法確定在別人眼裡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感覺到自己所堅信的一切都開始動搖。
  她朋友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捧起她的手來到兩人的胸前緊緊握著。
  「妳老實告訴我。」她朋友瀕死般無助地對她說。「妳老實告訴我,當初妳來找我說話,是為了接近學長對不對?」
  猛烈的暈眩噁心感有如巨浪般衝擊上她的腦門,像是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撞上她的後腦。她分不清到底是她朋友臉皮厚到可以面不改色地顛倒是非,還是她真的做了她朋友嘴裡說出的事情。她覺得整間教室在剎那間上下翻轉過來,眼前的景色開始歪曲扭動,但她面前那個不成人形的東西仍不肯放過她,嘴巴無情地持續開闔。
  「妳說話啊……」恍惚中她彷彿看見那個佔滿她整個視野的那張大臉苦苦哀求她。「妳說句話啊。不說話妳是默認了,還是沒有勇氣承認?妳說話啊!」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用力甩開。「學長怎麼會跟妳這種人在一起啊!」
  她聽見她朋友後來又說了好多話,可是她腦袋依舊昏昏沉沉,沒聽進耳裡。忽然她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她朋友緊接著在她大腿上毒辣辣地拍了一掌,把她整個人都拍醒了。
  「不是說不會冷嗎!」她朋友歇斯底里地對著她大吼。「天氣明明這麼冷還穿成這樣是想露給哪個男人看嗎!」又忽然一臉恍然大悟。「……喔,我懂了。」她朋友挺起腰桿,由上往下睥睨著她。「妳是用妳的身體勾引學長,就跟妳現在準備要去勾引別的男人一樣對吧。」接著不屑地一笑。「不要臉的賤女人。」
  她朋友說對了,但也說錯了。雖然她的確偶爾會利用自己的身體去吸引她想要吸引的對象,可是對學長她從來沒這麼做過。而且就算真的這麼做了也不會構成什麼問題,不過就是善用自身的優勢罷了,只是現在情況不對。她這時也沒有心力去辯駁了,只覺得滿腹委屈無從訴說。穿成這樣也不是她願意的啊!她快要哭了出來。雙手摀著大腿上的掌印,卻只顯得更加刺痛。
  「不是很氣勢凌人?不是很會說話嗎?怎麼說不出話啦?」她朋友自她的斜上方冷冷地看著她,她縮著身體惶恐地上吊著眼回視。「欺善怕惡。我們就是太善良了,才會被妳騎在頭上!學長就是人太好了,才會被妳這樣玩弄!」彷彿爬坡似地她朋友的聲量逐步抬升,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還像是劣質的喇叭破了音般爆出,濃烈的恨意同時自她朋友的雙眼迸發。她朋友大手一揮,把她的行事曆重重甩到她身上。她來不及反應,那本小冊子撞上她的胸口後就直接摔落地面沒被她接住。
  「妳等著吧!」她朋友昭告天下般對她宣示道:「妳等著吧,我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學長,讓他知道妳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不說話沒有關係啊,妳就留著跟學長慢慢解釋,看他會不會信,看他到最後還要不要妳!」
  這些話在她的心中投下了一顆名為罪惡感的燒夷彈。不只大腿上的掌印,她全身上下都宛如被烈火灼燒般發著燙。她總算進入了狀況,明白自己到底做了多麼嚴重的事,因為在她朋友說出這些話的同時,她發現一想到會失去學長她整顆心竟都揪了起來。她這才察覺,原來自己有多麼喜歡、多麼依賴學長。
  她驚慌失措地對著她朋友連續搖了好幾個頭。她朋友見狀,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嘴巴卻沒打算饒過她。「妳也會怕喔?」她朋友故作驚訝貌,語帶嘲諷。「會怕怎麼還會犯賤做出這種事?」接著一臉鄙視地說道:「妳的心靈怎麼這麼扭曲啊。」
  聽見這句話,她整個人傻住了。
  之所以她會一再做出令自己後悔與不解的事,還無可自拔地身陷其中,難道就是這個原因嗎?因為她的心靈竟是如此扭曲。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想起在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察覺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難道是在那時候,她就偏離了正常的軌道,一步一步走上了歪路嗎?她陷入了某種有如放空般微妙的沉思,腦袋瓜裡這幾個問題以及稍微抽換詞面大意仍然相同的句子不停地繞啊繞的卻也只是在那裏打轉,到後來變得像是要登台演說似地反覆背誦著那些問句。
  她朋友作勢要繼續,卻被上課的鐘聲打斷。她回過神來,看見她朋友心有不甘地站在她面前,連同身後那幾個女同學,一副要把她身吞活剝的模樣。「妳等著吧!」她朋友離開前撂下狠話。「我今天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學長。妳等著吧!」說完俐落地一轉身,其他人跟在後面陸續退場,其中一人還特地白了她一眼。

  等到班上所有人都回到了位置上,她才遲疑地撿起了掉落在地的行事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抬起頭,她看著教室裡坐滿的人群。所有人都背向著她。雖然她心裡明白這是因為她坐的位置的關係,但眼前這景象仍令她覺得自己是被刻意孤立的。她看見有幾個人交頭接耳,突然莫名奇妙地感到焦慮。他們是在說她嗎?他們在說她什麼?原先灼燒她全身的熱度不知何時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打從心裡浸透而出的寒意,冷得她頭皮發麻,牙齒打顫。她無法判斷這股寒意是來自生理層面還是心理層面或是以上皆是。她唯一清楚的是,眼前的那群人已經不是她以為的那群人了,甚至連她自己都快要不是她認識的自己了。那麼,難道連之前班上的同學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共同建立起的情誼,都是假的嗎?她陷入無以復加的恐慌,她覺得這間教室、這群人好可怕。她想要離開,她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她一把抓起包包,匆忙地收拾桌上的東西,也不管教授已經走進教室正在講課,再一次地快步自後門逃出了教室。



  8

  她三步併作兩步倉促地來到了校區的門口,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裡去。她現在只想一個人待著,不要有其他人、不要有其他聲音,但哪裡有這樣的地方呢?她徬徨無助地回過頭往後看,偌大的校園裡竟沒有一個能容納她的角落,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她可以回去的地方。本來她習慣性地要往學長的住處走去,但一想到她朋友最後撂下的話、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她哪裡還有臉往學長那跑,出現在學長面前呢?
  遠方傳來嬉鬧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一群穿著打扮、氣質風格各異的人們邊談笑邊朝她的方向走來,看起來是如此地迥異卻又統一。她本來也是像那樣身處在混雜的人群之中,在洋溢著歡愉的氣氛中與大家相處融洽,而現在她總算知道那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突然之間,恐懼感近乎疼痛地揉合著冬日的低溫掐住了她每一個神經的末梢。唯一這麼一次,她發現充斥在校園裡那些各色各樣的人們竟令她感到害怕。那些來自不同地方,在不同的生長背景塑形之下所展現出的許許多多不同的形態以及想法是多麼難以理解又無法預料。尤其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即使如此歧異,這些人們卻透露著同樣的氣息,同樣和諧,卻又虛偽的氣息。那歡愉的氣氛,協調的景象實際上只是過度美好的假象。在看似融洽的相處裡,到底有多少自以為是的同情與施捨?在乍看和諧的互動中,到底夾帶著多少誤解、曲解與偏見?
  看著眼前那一張張嘻嘻笑笑的臉,她發現那後面流動著某種混濁的東西她之前從來沒注意到,而那東西竟跟她在她朋友純黑的瞳仁裡看見的那更加黝黑的什麼一模一樣。她終於明白,那是一股名為猜忌、名為敵視的濃厚惡意。她赫然驚覺,原來她從來沒有真正融入過。
  她嚇得連退了好幾步,為了穩住身子以免跌倒她凌亂的步伐在不知不覺間越邁越大,沒幾步便以一種詭異滑稽的姿勢側身跑了起來還頻頻回望,彷彿被什麼追趕著似地。她沿著門口左側的人行道跑著,途中好幾次差點撞到人,最後終於在越過校區周圍人行道的轉角,踏上斑馬線的那瞬間被垂掛在手肘上的包包絆倒,動作誇張地重重跌在地上。

  雖然她一度想就這麼攤在地上算了,後來還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從這自我放棄中掙脫,用刺痛著的手掌把身體撐起。坐起身後她四處檢查自己是否有什麼皮肉傷,同時試圖站起來。還好她的手掌跟膝蓋都恰好落在斑馬線上了白漆的部分,沒有直接接觸到柏油路面,不過身上的痛處卻在寒冷天氣的通力合作之下增幅加劇,痛得她每動一下就得停一陣。
  抬起頭,她弓著身體環顧四周。灰暗的天空,將她眼前的景物都蒙上陰冷的色調。圍繞在她四周的人們無論是步行或是乘坐在車上,都覆著一層厚重黯沉的衣物。只有她一個人穿著單薄暴露、色調鮮明,彷彿弄錯季節盛開的花朵,孤獨且諷刺。她發現所有人都看著她。那一個個躲藏在口罩安全帽之下的臉孔令她驚恐。那些人是用怎樣的表情、以怎樣的想法在看著她?而那一雙雙露在外面的眼睛,有些是疑惑、有些是不耐,絕大多數則是冷漠與無情。她感覺到一股比吹拂過她雙腿的冷風還要刺骨的寒意。在那一刻她再也無法承受了。

  她瘋狂地大叫,在十字路口上她一聲接著一聲喊叫著直到聲嘶力竭。接著拔腿狂奔,不顧正在轉換的號誌以及蓄勢待發的車潮,橫跨至斜對面的轉角。



  9

  她一路狂奔回到學校宿舍,衝進寢室時把房裡另外三個跟她不同系的室友嚇了一大跳,其中一人開學到現在還沒見過她呢。但她視而不見,包包往旁邊一扔,外套跟鞋子都沒脫就一個箭步衝上她的床鋪,拉起上個冬季過後就被隨便丟在一旁沒收起來的棉被蓋住全身。幾個月沒動過的棉被枕頭,現在冰冷又滿是霉味。尤其那枕頭,才躺在上面沒多久她的脖子就開始不舒服。她心想都是因為躺慣了學長房裡的床害的。
  想到這她的心緊緊揪起。已經沒有辦法再次回到學長的房裡,躺在學長的身邊,呼吸著學長的味道,感覺學長的體溫安心入眠了。她感覺好冷好冷,縮起了四肢側躺著身體蜷成一團仍是不停地發抖。腦袋昏昏沉沉,而籠罩在她身上的噁心霉味加重了她的暈眩感,還害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想起來套件厚一點的衣服或至少換條長褲,但她不想掀開棉被,她不敢回到外面的那個世界。
  像是出於倔強又像是因為無力抵抗,她緊閉雙眼,身體則縮得更緊,任憑外在的寒冷及霉味爬在她的身上浸潤她的肺,隨著內在的暈眩浮浮沉沉飄向虛無深黑。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只記得好幾次醒來她感覺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壓抑住幾乎要令她乾嘔出來的噁心她翻過身又沒了意識,就這麼斷斷續續做了許多零碎片段的夢。她記得的不多,只記得一直聽見有人在叫罵,那聲音一下是她一下又變成別人。畫面則是不停跳動變換,途中醒來好幾次令她無法分辨哪些是夢哪些是真實。
  等到她發現自己睜大著眼盯著天花板好一陣子後她才確定自己真的醒來了。一稍稍挪動遲鈍的肢體她就頭痛欲裂。咬著牙她撐起身體坐了起來。房間一片漆黑,只有她一個人在。佔滿她面前幾乎整片牆的窗簾拉起,幽微的光線穿過毛玻璃後自沒被遮住的縫隙透了進來,輕描淡寫地雕出她眼前景物的大略輪廓。手機不曉得什麼時候被她握在手裡,也不曉得是沒電了還是她無意間關了機,而她也不想去確認。她害怕有任何的未接來電或是未讀訊息。她的心靈已經無法再接受一絲一毫來自外界的刺激。
  呆坐在床上她頭昏腦脹,想搞清楚現在幾點還有自己睡了多久,思緒卻極度緩慢甚至停滯。一滴水忽然落在她的上嘴唇。伸手一摸,她發現鼻子一邊塞住了,鼻水還源源不絕從那湧出。她趕緊用手摀住鼻子,小心翼翼地移動身體避免晃到頭,走下床去找衛生紙。

  她噙著鼻水坐在她的桌位前,摸著黑伸手打開電腦螢幕後方的檯燈。黃白色的燈光閃爍幾下後照亮了桌面,也為黑暗的房間添上昏黃的色調。就著光線她翻找了許久仍找不到衛生紙,不得已她只好先跟隔壁桌位偷偷借用一張。
  粗魯的擤了好幾次,塞著的鼻子依然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裡面似的,鼻水停了下來,另一邊卻塞住了。她把衛生紙一揉,丟進桌面下的垃圾桶裡,恍惚地用嘴吸吐著空氣。下意識地她按下電腦主機的電源,隨即感到後悔。
  許久沒開過的主機發出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的高頻噪音,側邊的風扇在藍色LED燈照亮的同時開始吃力地運轉,吹動卡在罩網上的灰塵。她雖然鼻塞,卻好像聞得見灰塵的味道。
  趁著電腦開機的這段空檔,她走去衣櫃拿了件只比現在套在她身上那件稍微厚一些的外套披著。真正能禦寒的衣物都不在這裡。坐回椅子上,她收起雙腳用外套蓋住,環抱膝蓋把頭埋在中間,整個人縮在椅面上。她好寂寞、好難過。她好想大哭出聲,她好想拋下一切離開這裡。這時,她卻回憶起了學長溫柔的臂彎。
  她的胸口像是被挖了一個大洞,虛脫無力的感覺從那個洞蔓延開來,就像一滴落在吸水紙上的墨汁,藍黑色的墨跡彷彿有生命般貪婪地自中心點不停向外攀附,最後將她全身包覆。抱住膝蓋的雙手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

  螢幕暗掉之後又重新亮起,電腦總算開完機。右下角顯示著時間是十點多,可是她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
  隨手點開網頁瀏覽器,她心裡抗拒,手指卻按著日積月累的習慣滾著滑鼠的滾輪,捲動她眼前的網頁。但她眼睛並沒對焦在那些滑進滑出的照片圖片,只是茫然地盯著螢幕正中央。
  網頁下方突然彈出一個對話視窗,視窗上方有個她現在最需要,同時也最不願意面對的人的名字,那學長的名字。
  她的胸口猛然緊縮,強烈到幾乎令她反胃的酸楚隨之被擠壓而出。她的心跳聲大到彷彿在整間四人房裡迴盪著,指尖冰冷僵硬。右手鬆開滑鼠連握了幾次拳依然是止不住地顫抖。她不想看、不敢看,眼睛卻不聽使喚地往對話視窗瞄過去。

  ──妳總算上線了。手機打不通,傳了簡訊也沒回。

  ──事情我都聽說了。


  在她看見第一句話時第二句話恰好跳出。短短的兩句話,就讓她體會到前所未有的焦慮。該來的還是來了。她不敢去想接下來學長會說出什麼話,只是盯著對話視窗默默地等待坐在另一台電腦前的人宣判她的罪刑。每一秒,都變得像是一輩子那樣漫長。但下一句話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好擔心妳。妳還好嗎?沒事吧?

  她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手摀著嘴發出了沉悶的哀號。沒想到學長第一時間竟然不是責罵她而是跟平常一樣關心她。原先快要將她滅頂的擔心害怕轉瞬間如洩洪般退去,潛藏著的愧疚卻趁機漲潮,漫過她的胸口壓得她呼吸困難。她握起拳頭在自己的膝蓋用力捶打,氣自己怎麼可以對學長做出這種事。

  ──我知道妳現在可能不想說話,沒關係

  訊息繼續跳出。

  ──我來說就好,我有些話想趁這機會好好跟妳說。

  ──首先我要妳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離開妳。請相信我,不用害怕。


  看見這句話她的心頭漾起暖意,情緒不再像之前那樣激動。她很慶幸自己是跟學長這樣的人在一起。

  ──其實有些事情,不用別人跟我說,我就已經知道了。

  接下來空了好長一段時間對話視窗都沒動靜,害她又緊張了起來。學長知道了什麼?隔了這麼久沒說話是想說什麼?可是剛剛學長告訴她不用害怕,那應該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對吧?對吧?
  在如此惴惴不安中她總算看見學長送出了新的訊息。篇幅有點長,她現在腦袋又轉得慢,花了一些時間才看完。

  ──好幾次我跟我系上或是研究所的人出去吃飯,都有看到妳跟其他男的坐在一起,
    我只是裝作不知道。我其實很想問妳那些人是誰,為什麼要跟他們出去,但又不
    想跟妳吵架,讓妳生氣。所以我回過頭想,是我哪裡沒做好嗎?

    我想破了頭,還是想不出來。

    從開始交往我就盡全力呵護妳,不讓妳冷到不讓妳餓到。順著妳的心讓妳做所有
    妳喜歡妳想做的事情,放妳去跑營隊,看妳天天熬夜翹課,我都沒說什麼,因為
    我知道妳玩夠了玩累了就會回到正常的生活。難道就是因為我這樣放縱妳,妳才
    會不把我這個男朋友當成一回事嗎?

    我得承認,好幾次我想當著妳得面對妳咆哮,質問妳我到底哪裡讓妳不滿意,妳
    怎麼忍心這樣對我。但某天早上,我在妳身邊醒來,看見妳可愛的睡臉時,我才
    了解了。

  這段訊息她越讀越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感。而最後那幾個好像在哪裡也聽過的字她反覆唸了幾次後不由得警戒了起來。你了解了我什麼?她瞪著對話視窗上面的名字,無聲地質問。

  ──這就是妳啊!妳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追尋人生。

  ──我那時候就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妳會發現自己的方式是錯的,總有一天妳玩夠
    了玩累了,想找個地方休息,就會回到我身邊了。

    尤其在知道妳以前交過那麼多男朋友後,我更加篤定了。

    妳只是想要追求刺激,難安於現狀而已。這我都可以理解的,我也可以接受,只
    要妳最後回到我的身邊來,怎樣都沒關係。

  ──所以,無論妳的過去多麼混亂,無論妳做過怎樣的事情都沒有關係。我永遠都會
    原諒妳,永遠都會接納妳。我會等妳回來,守在妳身邊,在妳熟睡時為妳蓋被。


  看到這裡,她赫然發現前面的違和感就是這個。原來那學長一直都是以消極卑微的方式,否定她的人生,否定她的一切。之前的溫柔體貼其實是低聲下氣的抱怨。那麼學長之前對她的無條件信任無條件包容,其實是用著跟她班上同學一樣的態度,容忍著自行加諸在她身上的缺點跟錯誤囉?她不敢相信。而最後那幾句話說得好像很寬宏大量,但她再怎麼看都覺得是在苦苦哀求她不要離開。為什麼會這樣?不應該是她哀求學長別離開她嗎?怎麼這男人竟能卑躬屈膝到這種地步?
  答案很簡單,當然是因為這男人心裡有鬼。
  事情是這樣的,雖然她從來沒用自己的身體去吸引學長,學長卻完完全全是為了她的身體跟她在一起的。她稚嫩的外表、國小生般的幼兒體型,正是那學長夢寐以求的。本來那學長只想把這有犯罪嫌疑的喜好深藏在心中,沒想到上了大學竟碰見了滿足所有條件並且已經成年的她,還沒過多久就追到了她,簡直跟做夢一樣!也是因為這簡直跟做夢一樣,為了不讓夢醒來、為了不讓她離開,學長用盡方法討好她,卻無意間變得低下,在她面前總是抬不起頭。而且那學長追到她之後反而害怕起來,擔心自己只是貪圖她的肉體,想先拉開距離觀察看看。一觀察才發現她們兩人的個性跟生活習慣水火不容,但又不想輕易放開手,誰知道下一次還有沒有機會遇到像她一樣這麼理想的女性呢?於是一邊躲著她,一邊更加賣力討好她,生怕她哪天一不高興就轉身離去,生怕被她嫌棄或是被她發現那不可告人的癖好而戰戰兢兢,時間一拉長,心態和舉動就變得越發卑微。
  雖然她不會知道這樣詳細的來龍去脈,但眼前的訊息已經夠讓她認清,坐在電腦的另一端的那個學長,並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學長。而她的好朋友也不真的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同學不真的是她的好同學。還有她的大學生涯、她的歡笑、她的回憶,就連她自己,都不是她所以為的那樣。
  她本來可以不用知道的。
  她本來可以永遠活在她所以為的世界裡面,只要她那天不要答應社團友人的邀約,只要她能耐得住寂寞,只要她能習慣不是隨時都有人陪在她的身邊。就算她的人生是建立在虛假的表象上那又如何?總比她現在這般不堪的局面要好得太多了不是?
  窗外嬉鬧的人聲,短暫卻清晰地鑽過窗簾跑了進來。她感覺自己離那樣的情境、那樣的畫面好遠好遠。為什麼會這樣呢?她陷入沉思。她的人生本來應該是一片光明、前景看好的啊。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了呢?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在桌面上翻找了一陣。拿起積滿灰塵的筆袋,拉開拉鍊,從裡面取出了一個小小的塑膠圈。在這一瞬間,她總算想起來了,也總算明白了。
  一切都肇因於她那渺小卻又遠大的夢想。縱使被淡忘,仍像是幽魂般揮之不去,化成了某種執念,宛如巨樹般在她心裡盤根錯節,肥大畸形的腫瘤四處突起,將她捏成同樣歪斜扭曲的模樣。而眼前這個小東西,就是她扭曲的根源。
  她遲疑地將塑膠圈套在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伸直了手看了看,又把手縮回面前,用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眼淚終於潰堤。

  空蕩蕩的房間裡,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啜泣。雙手擋在面前無謂地想掩飾自己的脆弱,塞住的鼻子卻讓她發出了滑稽可笑的聲音。她想把扭曲緊緊握在心裡,藏起來不被人發現,卻仍聽見像是逐漸崩潰般的清脆聲響。




                                     Hold baroque inside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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