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食為天
「不愧是大猩猩，連從廚房走回來都會迷路。」
柳枚絮對著緩步走向餐桌的張寶杉說著氣話，顯然是肚子真的餓了。
「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身體不舒服了嗎？」
審姨充滿關切心意的言語，傳不進張寶杉耳中。
他緩緩將鍋子放在桌上，然後坐了下來。
眉頭深鎖、糾結，目光也充滿了警戒。
柳枚絮跟張寶杉一起困在超市裡的時候，也沒看過他臉色有這麼的「凝重」。
柳枚絮這時候才首次見識到張寶杉的「瞪人」本領。
「你……是吃錯藥？別跟我說你也餓到想發脾氣才這樣喔！」
「別這樣說人家嘛，都去外面這麼久了會餓也是理所當然。」
審姨不改滿面笑容的臉，開始佈置著碗筷。
張寶杉僵著一張臉變成了一尊石像，就這樣坐在椅子上沒有任何動作。
柳枚絮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接著嘆了一口氣。
「隨便你！我可不想沒來由的跟你鬧脾氣，我就來看看到底是甚麼好料的，味道這麼香。」
邊說著她將上半身趨近桌上的鍋子，正準備打開……
「不准開！！」
這一聲虎吼，大聲到讓人以為窗戶會被震破。
被吼聲震懾到的柳枚絮，手一滑鍋蓋就這麼摔在桌上。
「大猩猩！你是在發什麼瘋！」
她這次沒打算對張寶杉客氣，但是張寶杉仍然沒有回答的打算。
他只是將兩手撐在桌上，用接近苦惱的臉色望著審姨。
沉默就這樣短暫的降臨在餐桌上，只剩下鍋蓋轉動的響聲。
直到──審姨慈祥和藹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突然這樣子大吼大叫，可是會嚇到女性的黑道小哥。」
「反正我也沒期待過。」
「呵呵……這副凶樣真讓想起我家那老頭！算了、差不多也該跟歐巴桑講講到底什麼事讓你臉色這麼難看了吧？」
張寶杉用行動代表言語回答，將他在廚房看到的「事物」往桌上一扔。
「解釋一下這是什麼？」
讓人緊繃的語氣，跟他在當黑道逼迫人時的態度沒有兩樣，張寶杉已經完全回復成以往「道上」的行事作風。
這些舉動看在柳枚絮眼裡自然是莫名其妙。
「喂！你到底是……在……」
語氣緩和下來的原因只有一個，她也看見了擺在桌上那粉色的長條狀物體。
或者該說是肉色，上面還有著指甲。
「這是人的手指，以前我在工作的時候到是看過不少，不曉得怎麼會出現在這？」
「那是、什、什麼！？」
柳枚絮倒抽一口涼氣，驚覺到那是一根人的手指頭。
「還有這個。也可以請審姨妳解釋一下？」
張寶杉再將一片「耳朵」（柳枚絮又小小地驚叫了一聲），往桌上一扔，雙手交握在下巴前觀察著審姨的一舉一動。
「嗯、這個嘛……」
從審姨的神色中看不出一絲的驚慌，更沒有一點緊張感。
她仍然是以一副隔壁鄰居好好大嬸的態度來面對張寶杉的質詢。
「如果……」
張寶杉知道自己聲音在抖著，但柳枚絮看到他連交握的雙手也在微微顫動。
「如果您是說，之前有喪屍侵入這間房子，可能……可能妳在廚房裡廝殺的時候搞得一團亂，之後忘了收拾所以留在水槽裡。不、也有可能不是喪屍，之前這棟房子還有倖存者的時候……的時候……總之！說點什麼啊啊啊啊！」
他雙手用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激動地朝著審姨大吼著。
「隨便！隨便說什麼都好！找個藉口還是理由之類的！反正我腦袋就是沒那麼聰明，妳可以、妳可以掰個簡單的謊言或是什麼的來騙我啊！來唬弄我都行！拜託！拜託妳……拜託妳了！！」
他頹然跌坐回椅子上頭垂了下來，龐大身軀起伏十分劇烈，顯現了他激動情緒仍未被撫平。
「拜託妳了！多、多少說點什麼，或表現出一點愧疚也好，讓、讓我知道！讓我知道妳至少──」
他真的不願去想，眼前這位和藹可親到能讓他連想到，年幼時疼愛自己外婆的審姨，竟然有可能是……
「──至少不是『瘋子』！跟繁北城裡我遇到的那些瘋子不一樣！」
最後這句話是質詢，也是請求。
「唉……真是個傻孩子。」
在一聲長長地嘆息後，審姨一貫和藹的神色裡，參進了一點哀傷的感情。
「呵呵呵。怎麼把歐巴桑跟城裡那些瘋子們想成一樣的人呢？趁這個機會跟絮兒妳們講清楚。」
面對審姨轉變成較為正經的態度，張寶杉抬起頭的目光中，恢復了些許希望。
「手指、耳朵，那是審姨我在『料理』時，沒有處理乾淨的『廚餘』罷了。」
完全聽不出一點躊躇、疑惑，像是在聊茶餘飯後閒事的隨性語氣所道出的一句簡短自白，將張寶杉最後一絲希望給狠狠粉碎。
他覺得背脊一涼，如同掉落到冰冷的絕望深淵之中。
「吃人。在現今的繁北城，有什麼稀奇？為什麼一臉很難相信的樣子？」
「因為審姨妳……」
「呵呵！所以才說你是個傻孩子，我可從來沒說過我不是啊？」
張寶杉只能瞪圓著眼不發一言，審姨繼續往下說。
「本來是想讓你們兩個孩子也嘗一下，也許就可以理解歐巴桑的所作所為。」
審姨慵懶地伸了一下腰，把玩著放在手邊的筷子。
「你們大概從來沒有真正的『餓』過吧？不知道甚麼再叫做真正的『飢餓』。審姨我可是切身體會過，就是在爆發了喪屍病毒之後，在這個社區裡面。」
她自己倒了一杯茶潤了潤口，張寶杉沒有動作，只是靜靜聽著。
柳枚絮也在聽著，還沒從審姨剛剛那驚人的自白中回過神來。
「過了將近十幾天只喝水沒有進食，你們兩知道那種感覺嗎？跟死亡的距離越來越近。呵……妳們可別想說審姨我這把年紀了，多少也有體會過邁進死亡是什麼感覺，不對、不對、這完全不一樣。」
審姨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用力了點，張寶杉清楚看得見那已經充滿老人斑的手背上，幾條青筋正在蠕動著。
「那是死亡正在逼近著你的感覺啊！不是慢慢地走進，而是用不等人的速度在壓迫你逼近你。『再不吃東西就要死了』變成那時我腦中，唯一所想的事情了。終於……」
審姨的目光轉向廚房。
「歐巴桑記不得是爆發感染後的第幾天了，我家那老頭終於撐不過去，就這麼走了。臨終前還一直跟我道歉，說什麼沒有辦法把我給救出去，唉……他自己也根本也走不動了，是要怎麼帶我逃出這城市？是要怎麼出去找物資糧食呢？到斷氣之前他還一直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妳要活下去……就算是用我的屍體。」
「所以、妳就……」
張寶杉盡全力壓抑住自己抖動的嗓音，審姨只是面帶微笑看著他。
「餓到極限之後，第一口吃下去的食物──竟是如此的美味！天啊……邊吃邊流著淚水感謝我家那老頭所貢獻出的『肉體』，是的。歐巴桑在那瞬間領悟到了，簡直比每天念經還有啟發感！沒有餓過就不知道食物的寶貴；沒有餓過就不懂得珍惜現有的資源，這場發生在繁北城的什麼鬼病毒感染，跟天罰沒有兩樣！這是給忘記民以食為天的老百姓們下的最後通牒。毀滅掉現有的一切，重新學習起食物的重要性。」
這一串話講得清晰自然，沒有過於煽動的語氣與激動情緒隱含其中，就只是純粹的「就事論事」，闡述一件在正常不過事實的語氣。
正因如此才可怕，張寶杉意識到背上已經滲出不少冷汗。
「絮兒來之前，這社區也有不少倖存者，跟你們兩個一樣逃進來避難的倖存者也大有人在。」
一聽到「絮兒」兩個字柳枚絮才像是又活了過來，也許那一連串過於衝擊性的發言，已另她思考暫時中斷。
「審姨我也試圖好聲好氣的解釋，可惜就是沒有一個人能了解，吃完『料理』的時候明明露出一臉滿足的模樣，為何就是沒辦法接受呢？還說我是野蠻的『食人族』？」
審姨邊說邊拿起碗公，慢慢地盛起鍋子裡面的「料理」放在柳枚絮跟張寶杉眼前。
「真沒辦法明白那些想在喪屍之地活下去，卻又不打算珍惜食物的人腦袋在想些什麼，只會對著審姨大呼小叫，唉……即使是這種人，死了也不能浪費啊。」
張寶杉老早就知道碗中料理的「內容物」是什麼，但是柳枚絮可不知道。
她才瞄了一眼便將身子猛然往後一縮，尖叫了一聲。
「審、審姨！妳、妳、妳妳……」
「怎麼了絮兒？在黑道小哥還沒來之前，審姨煮給妳吃的時候，不也都好好的？」
柳枚絮花了幾秒鐘理清審姨這番話的涵義，然後邊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嘔吐。
即使已經消化完畢，她也想將好幾天才所吃下審姨的料理給全部吐出來。
一個美若天仙的偶像少女，正四肢著地拼老命地想將胃裡的東西傾吐出來。這一切看在審姨眼裡，反應只有微微嘆息，看在張寶杉眼裡只讓眉頭更加深鎖。
他將手悄悄地摸向後腰間，身體卻有點不聽使喚。
「絮兒妳也一樣啊？明明當時就吃得這麼開心。」
「那、那是人、人！？」
「是啊！是人肉。那又怎麼了？別跟歐巴桑說你看到人的手指跟耳朵還會嚇成那樣，看到血肉模糊的內臟會覺得噁心，這些不都是現在繁北城裡『每天都看得見的東西』？都只是『食物』而已，審姨還親自料理了一番，變得更容易入口。」
這些話沒有獲得柳枚絮的回應，倒是使她吐得更加厲害，但也只吐出她剛剛所喝下的茶水。
「接受這項事實吧絮兒。妳當時非常高興、滿懷感激的吃下的那一餐，所帶給你填飽飢餓的感觸，正是你必須誠實面對的。」
原本聽在耳裡是如此和藹的嗓音，現在變成了柳枚許腦中的夢饜。
「嗚、嗚嗚……審姨、不應該是這樣的……嗚嗚嘔……」
「夠了。」
「寶杉小哥，你能理解嗎？」
「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也無法理解，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審姨──妳就是城裡的『食人族』，跟『電波兄妹』、『運將』、『狗老大』那些傢伙一樣，都是瘋子。」
打從知道審姨是「食人族」的那刻起，張寶杉老早放棄「勸服」這個選項，專心思索著如何逃脫。
「可惜。所以你也跟那些贊成暴殄天物的人沒兩樣。」
「是又怎麼樣。」
張寶杉終於摸到了後腰的手槍，將它抽出來指向審姨。
但也在這瞬間，身體不協調感突然達到了極限，眼前的世界突然整個扭曲旋轉了起來。
「怎、怎麼……」
他努力想舉起握槍的手臂，力量卻不斷流失，精神漸漸渙散開來。
一股強烈的倦意。
「看來藥效發作了。考慮到黑道小哥你身才這麼高大，把量增加果然是正確的，也很謝謝兩位乖孩子這麼聽話，有把清單上的藥都拿齊。」
「媽……的！」
審姨的嗓音突然變得遙遠，張寶杉努力想維持清醒，原本想站起來的身體卻歪向一邊。
（是……從甚麼時候！？莫非……是茶？）
「呵！不過就算不增加量，以你回來就拼命牛飲的程度，應該也夠了。」
（不能倒下！這樣柳枚絮……）
「絮兒？吐完之後有沒有舒服一點？」
審姨在一旁輕撫著柳枚絮的背，這幅慈祥畫面經過她剛剛那番自白之後，看在張寶杉眼裡只感到異常詭異。
「黑道小哥不能理解，但絮兒可以對吧？接受想法跟審姨一起過活，這裡的糧食足夠我們活很久，就算不夠，出去外面滿街都是。」
柳枚絮嘴邊還殘留著吐出的口水絲，眼眶溢出的些許淚水，不知是因為嘔吐，還是因為這過於恐怖的真相。
「審姨……求妳、醒醒吧。」
「怎麼每個人都講這種話，明明歐巴桑我才是真正清醒的人。」
審姨搖了搖頭，語氣堅定。
「離她──遠點！」
張寶杉再度撐起了搖搖晃晃的身子，勉強將槍口對準她。
「沒辦法讓你們兩個孩子認同歐巴桑的理念真的很可惜，但是──」
審姨將跪在地上的柳枚絮拉了起來，擋在身前。
「我可還不想死。」
之前柳枚絮放在房間裡的槍，正被審姨拿著對準她的臉頰。
「放心，我會充分將你們的『肉體』好好利用的，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她說完給了張寶杉一個大大地微笑。
曾經覺得是如此溫暖的笑容，現在看在他眼裡卻有著無比的瘋狂。
一手拖槍，一手拼命想穩住槍身，但張寶杉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
「那種身體情況下，還是別亂開搶比較好，我們可愛的小偶像要是被誤傷到可就不妙了。」
這不用審姨解釋張寶杉也清楚得很。
「你就乖乖倒下不用想太多，反正你也不會再醒過來，之後你就從這有如夢魘般的地方解放，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開──什麼玩笑！」
張寶杉一手抄起在餐桌上的叉子。
「傻孩子，這樣掙扎下去沒有意義的，連槍都拿不穩……呵呵、拿叉子是想？」
「妳剛剛滿口的瘋話，只有一句話說對。」
審姨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像是在盤算張寶杉打算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妳最好是想得到！）
「我──的確是個傻孩子！」
張寶杉使出現有的力量，使勁地將手中的叉子往自己的右大腿刺了下去。
創作內容
【小說】喪屍之地 第五十四章：食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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