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篇 －
Assignment in Return
事情真的像奈亞希說的那麼簡單嗎？我看不出她騙我有什麼好處……但，上次那個守教授的表情實在有夠陰沉。在那時間點，說那樣的事情，真的很難令人不相信啊。
聽說，他還是老師的前男友。如果奈亞希說的是實話，那位教授是不想讓我們打探實情囉？哼，不是都分手了怎麼醋罈子還這麼大？
我如此說服自己，告訴自己先不要再問傻問題了。小婕老師若真出了事，奈亞希理應不該這麼淡定才對。轉頭看向克里斯，他還是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但偏偏又這麼好奇一定要跟來。幸好方才我騙他說老師患有白化症，天生無法曬太陽，否則他不可能這麼安靜的。
沿著內庭院小路行走，一路上的樹木早已抖光他們的樹葉。我試著大口呼吸，安撫那因緊張而隱隱作疼的腦袋。差不多的距離，在交集的時候奔跑只覺得路途遙遠、過程艱辛，但是壓力消失後它就神奇的縮短了，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
除了克里斯路上偷拍了一張旗幟大尖塔的遠景照之外，我們只用了大概十五分鐘的時間，就來到商城的三樓，那間俗稱「學生的朝聖地」的麵包店門口。
「歡迎光臨Euforia Bakery學園島分店，二月新品的氣球餅系列未上市先轟動唷～現場預訂的同學一律買二送五，另附有精美燙金水晶包裝盒，可以用來當戒指盒子噢～！」綠髮年輕女店員很有活力地喊著，好聽的聲音響遍全店。
EB的分店小小的，格局與一般街上烘培坊差不多。不過，它的裝潢融合了南方科技和北方奇幻的特色，簡單易懂的動線配合具設計感的架子和櫃檯，將小小空間運用到極致；同時，店裡有相當大量的圖片。小至點心標籤，大至掛畫，有些是攝影圖，另一些則是說不上太高明，但是透出可愛逗趣氣息的插畫。包含它的創意點心──走進來就像來到了座小小美術館，怪不得小婕老師這麼喜歡來這裡。
店內客人不少，左方的桌椅區更是被占去大半，大部分都是女同學，三倆結伴的來掏寶，或是純粹逛逛聊天。不見克里斯有太多反應，我猜他可能來過或是去過EB總店吧。一進門，奈亞希帶著我們兩人左轉，沒走幾步，就聽到一熟悉的嗓音穿過點心架子傳過來。
「奈亞希妳果然來了，我就知道，還有……咦？」
我慢慢抬起頭，不小心與她四目相對。小婕老師看起來好像真的沒有大礙，此時她正咬著一片塗有橙色果醬的鬆餅，活像我家那隻嘴饞的小母貓。我支吾一聲，拿起紙傘，故作無奈地說道：「小婕老師，妳真令人擔心啊……」
「啊，你帶來了啊。我一直在想忘在哪裡呢，原來是在教室裡。謝謝啊。」她拿開鬆餅，接過傘微笑說道：「原來我讓你擔心了啊。」
我扶額，覺得自己今天都在白做苦工。
「耶？你不是剛才在廣場上的那位攝影師嗎？」看來她終於發現了。
「是的，小姐。」克里斯微微低首，學舞台劇裡面那些貴族行了個禮，雖然看起來有點太做作，「再次感謝妳幫了我的忙。」
小婕老師拿走放在身旁座位上的小包包，空出位子給我們。
「舉手之勞而已。奈亞希，是妳帶他們來的啊？」
「對啊，他們兩個在廣場上碰面了，然後一起去到我那兒。還有別看席德現在的樣子，他剛才可是一路追趕妳來的，就怕有什麼萬一，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呢。」奈亞希的精靈長耳很欠揍的搖晃。
這隻可惡的妖精，沒事就在老師面前損我！我剛才可是真的很緊張啊！我白眼給她頂回去，她卻吐吐舌頭裝無辜。
「好啦，別鬧了。」小婕老師轉過來歪頭對我說：「我很好啊，你太多慮了。就算沒有傘，我也能直接製作漂浮的不透明冰晶遮陽板。這東西的原理和製作方式你應該學過吧？」
我點點頭，同時也想起來了，那是去年的寒冰應用學其中一項課程主題。
「那就好啦，總之別擔心。這個，一份有七小塊的多彩鬆餅，你挑一個吧，作為你幫我把傘找回來的謝禮。」小婕老師把所有的鬆餅都從小紙袋中拿出來，攤在桌上。
這麼好！？這好像是第一次被她請客吧？我挑了那塊淺藍色的，拿眼角看去，覺得這個時候的她說什麼都不像是一名副教授，倒有如鄰家姊姊一般似的……
「奈亞希也拿一個吧？還有這位……呃……先生？」
「克里斯．梵諾頓，叫我克里斯就好了，夜臨小姐。」克里斯有些靦腆的說，一隻手又伸進他的資料夾中摸索。他剛才一定有偷問奈亞希小婕老師的姓氏。
小婕老師點點頭，將黃色果醬鬆餅分給他。一時之間，店裡的這張小桌子旁，四個人──正確來說是三人一精靈──安安靜靜的吃果醬顏色各不相同的鬆餅。偶爾，小婕老師和奈亞希還會聊上幾句。越吃越尷尬，於是我只好拿出今天的筆記，裝作用功，其實根本沒心思在看，反倒都在回想剛才的事情。
從教室裡一直跑到系辦公室，花了我大概五分鐘左右吧。我以為小婕老師會去那裡，還正想著若真如此，她或許不會曬到太陽。不料，就連平時幾天才去一次辦公室的朗克教授都在現場吃午飯了，就是不見小婕老師。更糟糕的是，他們完全不知道這傘的用途是什麼，還以為是小婕老師的什麼教學道具呢。
身為魔法師的老師不用手機這種南方的科學玩意兒，而我今天出門的時候把信使符文都忘在宿舍裡，無法直接連絡她。丟下那端著東方式鰻魚燒的朗克教授，我離開辦公室瞪著天空皺眉頭。太陽出來了……真是糟糕，不是還在下雪嗎？我想起那個時候的慌張──其實不過是不久前的事，臉上不禁露出苦笑，連忙在妖精奈亞希發現之前用筆記擋住。
要叫同學幫忙嗎？可能可以……可是同組的人都去吃飯了。值日生倫貝兒還在教室，但要回去教室又要多跑一趟，還得費一番唇舌啊，可當時由不得我浪費時間。我記得自己一咬牙，給自己一道體力加持術式之後，就往那公園一般的中庭跑去了。我知道那邊有一棵很大的常綠樹，葉子終年不落，而老師在學園島除了教室之外，就最喜歡到那棵樹下創作了。當然──都是帶著紙傘去的。
不幸的是，我還是沒見到她，反而是碰見內向又不敢承認的克里斯。
前往西院的路上，人多的地方我們就拿出照片詢問。問了幾個人都說不清楚，我就開始思考是不是直接去西院的治療室找比較快……不，搞不好老師根本沒能離開南院就先昏倒了！更要命的是克里斯還不時問一些有關老師，但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情，雖說不知者無罪，但是他愈問我愈焦慮，最後受不了了直接扯出白化症的事情，他才臉色一變閉上嘴巴。
幸好，克里斯的照片還真派上用場。一名拿著甜筒的黑魔法系女生說看到老師往二樓北側迴廊去了。一聽到那個地方，我就知道老師去的是哪裡，當時也想不了為什麼她還可以走去，只是抓了還在慢吞吞道謝的克里斯的手臂就跑。接下來……咳，就是現在這種令人尷尬的局面……
攝影師猶豫了一陣，終於從資料夾中拿出照片放到桌上，我斜眼一看，是被他形容是憂鬱女神、老師輕觸戰士冰雕眉心的那一張遠景相片。
「夜臨小姐。」他深吸一口氣，「在沒有事先得到妳同意之下就拍了這張照片，雖說妳不介意，但我還是想知道我能不能繼續擁有它？如果妳不願意，我就把所有妳的照片都還給妳。」
原來他不只拍這一張啊？
「哈哈哈，說什麼呢……」小婕老師輕笑幾聲，與奈亞希對看一眼說：「戶外拍照時沒那麼多時間給你事先問吧？我記得奇蹟都是發生在一瞬之間的呢，不管如何，應該都是先拍了再說。所以我不會介意的，你留著吧。」
我看到克里斯那口氣很誇張的鬆了下來。他揉揉太陽穴，很開朗的露出笑容說：「那太好了。非常感謝妳，夜臨小姐。喔，還有妳的點心也是。」說完，他就很捧場地將鬆餅整塊塞進口中。那辛苦咀嚼又不想讓臉上笑容崩壞的模樣，讓奈亞希憋笑憋到微微顫抖。真是辛苦她了哪。
不過老師真的對這一切一點也不在意，繼續對我們說：「我自己也是啊。創作冰雕的靈感總是轉瞬即逝，常常會意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完成一半了。對於這種一瞬間的美好，總不能事先叫模特兒僵在原地讓我好好參考完吧？呵，所以你真的不用在意，其實我……」
話沒說完，她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然後停住。我們三人都一愣；尤其是奈亞希，活該她那麼愛偷笑，那麼一愣下去差點噎到咳出來。
「……其實真正在意的人，是我。」小婕老師低下頭去看著桌面，照片中那抹憂鬱神色再度出現。
這就是她一直看窗外的原因嗎？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連傘都忘了帶？
我吞吞口水瞄了眼另外兩人，但他們也是一頭霧水的看回來。
又過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我鼓起勇氣開口：「小婕老師，妳煩惱的是那尊戰士冰雕嗎？」
「是的。其實同一系列的作品，總共有二十四尊，刻劃的是我一位遠道好友的二十四名夥伴。」她說的很慢，但是話聲很清脆，在不甚吵鬧的店裡聽得非常清楚。她抬起頭面向奈亞希，看見後者以清澈的碧眼給她打氣。同時我心想，為什麼需要刻畫他們？而且還有二十四名之多。
「我跟這位克里斯先生一樣，」小婕老師一聲沉吟：「我也沒有事先取得那位友人的同意。」
我和克里斯不約而同的睜大眼睛，就聽她繼續說：「我的本意是想把作品獻給友人，讓他能長久保存這份回憶（註1）。但是，他顯然不想再見到他們，他覺得他們的死是自己永遠贖不完的罪，烙印在靈魂上甩也甩不開。所以當我請他來看作品的時候，他用那痛苦的眼神把我罵了一番，然後轉頭就走。我到現在還忘不了吶……」
老師說的輕描淡寫，但我們三人皆是倒抽涼氣。原來那個友人的夥伴都不在了嗎？所以一口氣做出了所有的回憶作品？照片中戰士的姿勢，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驕傲的樣子吧，連這點，老師都已做到了啊。我皺起眉，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問老師，為什麼那個人這麼不講理，但是看到她那雙深邃的棕色瞳孔時，我硬生生地收回即將脫口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
「原來，夜臨小姐是為這件事情而困擾。嗯……」
「看來，夜臨老師太大意了呢。」奈亞希眨了眨眼替我們緩和氣氛。「過去的事是改變不了的。」
「是啊，太大意了。看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創作。」老師苦笑道。
突然，她這句話讓我想起某一件事，某一件很重要，而且還是最近的事。嗯……是什麼呢？我撐著下巴思索著，雙眼隨意亂飄，飄到自己的筆記本上頭。作業！對，就是作業！
我輕咳一聲，直接問小婕老師：「老師，請問，這是不是妳今天出作業的目的？這份臨時冒出的小論文。」
夜臨婕老師以一種神奇的眼神看著我，看得我有點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幸好，她輕笑幾聲點點頭：「是啊……我想藉著觀察你們的努力，來回頭看看自己的所作所為，同時反省，並且認真思考那位友人的處境，重新修補我們的關係。」她停了一下，凝視著我道：「席德同學，這是我的任性，你會不會覺得這很麻煩？」
「麻、麻煩？不會麻……不對，是有那麼一點點麻煩啦……學生都怕麻煩呀。可是……」我結巴起來，瞬間覺得口乾舌燥，「可是、我現在覺得其實這作業也很有意義喔。至少、至少……嗯、就是這樣。」
我把「至少不會讓我現在想繼續追問那些冰雕背後的故事」這句話給吞回去。如果你是個男的，然後你面前有個傾城美女老師楚楚可憐的看著你，我相信你應該會跟我一樣吧。
「是嗎，那就好。我相信你們可以做到的。這幾天先暫停技術實作，而我會再多開幾次解說時段，協助大家完成作業。」她臉上的陰鬱看起來不像剛才、以及今早在教室裡那麼重了，「這件事，請你不要告訴其他同學喔。」
「不過，看來倒是要辛苦你班上的同學了呢。」奈亞希歪過頭說道，我則會心一笑，化解師生之間的所有矛盾。
「克里斯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聽到這些。請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明白。我自己也想通了，夜臨小姐和我一樣，都沒有惡意，只是想將心中重視的那份美好保存下來而已。雖然──方向可能走錯了……呵。」克里斯搔搔他那小麥髮色的腦袋，「祝夜臨小姐早日克服這道關卡。」
真是看不出來，原來他還挺浪漫的。老師雙頰微微一紅的笑了，就像喝了一點小酒那般的陶醉。而那把始作俑者的紙傘，此刻正靜靜的靠在桌邊。它看起來仍是如此的獨特，一整天下來的紛紛擾擾彷彿與它沒有任何關係。
Euforia Bakery分店裡，客人來來去去，繽紛的色彩不知何為疲倦，分分秒秒陪伴店裡的所有人。再過兩個小時，那面向西的窗戶就將迎接夕陽之光，但我知道這間神奇的點心店，就算在寒冷的冬夜裡，也會繼續在商業區它的總店店址處散發幸福的光芒，吹走人們心中的烏雲。
凝望桌上吃到剩下一小塊的淺藍色果醬點心，深深覺得幸好、幸好今天是在此處，知道了老師她憂鬱的小秘密。
「嘿嘿，所以啊老師，我建議妳趁學生們把分店今天進的新品給拿光之前，趕緊挑個好禮物回去賄絡男友，然後靠在他那雙可靠臂膀裡接受他的安慰吧，」正感慨間，奈亞希晃動長耳，冷不防地冒出這句。
我們三個人聽了，差點沒狼狽地摔到地上。唉…...難得見到小婕老師如此感性的一面，我都忘了旁邊還有這隻黑魔法學院的妖精吶……
（完）
－ 人物 －
席德
克里斯
奈亞希
－ 場景 －
學園島．阿斯嘉特分校／Euforia Bakery 學園島分店
－ 註釋 －
- 藉由使用微型且幾乎永續運作的魔法陣，使完成的冰雕能夠在常溫下長期維持凍結狀態不融化，並且具有一般大理石雕的部分性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