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空洞的理論吧。
空虛的謬論。 「何況這不是比武,不是運動競技,而是超能力者之間的廝殺。雙方都抱著非生即死的覺悟戰鬥時,在瞬間分出勝負是常有的事。根本不會拖到能力疲乏之時。」千穀說:「況且,若你本身的戰力不足,又怎能期待對方會先行力竭?若你已然勝過對方,又何必將戰鬥拖長?」
「我,我……」我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答不上話來,心裡卻深以為然。
千穀說的全是事實。這也是事實,那也是事實──叫我不得不接受。
要打持久戰削弱對方,也要看對方同不同意。如果只想拖長戰鬥,等對方喪失能力後再撈個便宜,對方肯定不會如我所願,因為我的意圖很快就會被看穿──不,真正的重點在於,如果我沒有和對手相應強大的戰力,是沒辦法拖延多少時間的;戰鬥必然會快速結束,並且以我的敗北做為收場。
看不看穿什麼的根本沒有意義,又不是在運動場上作弊。
在實戰中,這種三流的心理戰術是派不上用場的。
「就算丟一台永動的紡織機到戰場上去,威脅性也不會比只剩下一發子彈的手槍高。在對著他們臉上打幾個洞之前,你的內臟會先被射得碎爛。」千穀像要給我最後一擊般,冷冷地說道:「放棄這個不實際的想法吧。好好磨練自己才是正經的事。」
「……知道了啦。」我垂頭喪氣地點了點頭。「明白就好。」千穀微感滿意地說。過了一會,她卻像要安慰我似地說:
「不過你的能力確實很有意思。戰鬥上是沒有太大的優勢……但也許能在其他地方找到特別的用途吧。」
「……是嗎?」我悶悶不樂地問。千穀點頭,若有所思地說:「有那種可能性。要知道,就連遠古傳說中能夠直接干涉實體物質的傢伙,不管多麼強大,也不能一直保持在發動能力的狀態。」
「直接干涉……物質實體?」她說到一半似乎就進入了自說自話的領域,弄得我是有聽沒有懂。我一時忘了鬱悶,感興趣地問:「什麼意思啊?」
「是『實體物質』。」她先一絲不苟地訂正我的口誤,接著才說明道:「比如把觸碰到的東西都變成爆裂物,或是將平平無奇的匕首昇華為無堅不摧、不折不損的利器,類似這樣的能力。據說曾經有過那樣的超能力者。」
「呃……那現在呢?」
「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了。」
「…………」
怎麼又是這一句啊。
我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生錯時代了!
「不,不對,可能還有吧……」千穀微一遲疑,更正說:「即使真的有,那些傢伙的能力水準也不可能和前人相比了。數量肯定亦是屈指可數。當成不存在也沒關係。」
「是哦……可是萬一,真的遇上那種人的話,妳有辦法對付嗎?」我並非擔憂,而是純粹感到好奇地問道。
「沒有必勝的把握。但也不覺得會輸。」她給了個曖昧的回答,語氣卻很肯定。
「欸──這樣啊。」
「感覺系的超能力,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會因為事先被人得知而失去效用。即使對方知道我的能力,和我戰鬥時也不見得能佔到便宜。反觀那種像魔法一樣的能力,只有出奇不意才能發揮效果。一旦洩漏情報就大打折扣了。」
「是哦,我還以為「炸彈魔」之類的能力鐵定會比千里眼來得厲害呢。原來也有這種思路嗎……」
就像會實際修裝機器的工匠,比起只會畫設計圖的,給人的感覺要有用得多。
這樣想的絕對不只我一個──或許大家都是這麼認為的。可以視為一種普世的價值觀。
千穀的思維卻和這完全相反。
那振振有詞的語氣,甚至能讓人感受到「革命」的氣魄。然而,她並不只是一味否定既成觀念的理論而已。她的說法標新立異,而且很有說服性,讓人覺得她確實下過功夫思考。
我忽然很想見識一下她實踐那理論的場面。當然前提是要有那樣的能力者跟她對打……
「什麼炸彈魔。」她問。
「……沒事。漫畫裡的角色,一個會創造炸彈的超能力者啦。」
「哦。」她不知為何用微妙的眼神看著我。
……好像稍微地,被鄙視了。雖然原因完全不明。
隔了片刻,「你有預測痛覺以外的能力嗎?」千穀唐突地問道。
「什麼,超能力者有可能擁有複數的能力嗎?」我難掩驚訝地反問道:「照妳的說法,一個人不是只會覺醒一種能力嗎……?」
「凡有規則必有例外。」千穀不置可否地說。
我並未深思她問這個問題的理由,只是答道:「沒有。即使有,我現在也還看不出來,可能要等到以後才能確定吧。」
「我想也是。」她點了點頭。「我的感覺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連這種事也感覺得出來啊……」我感嘆地說。
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沒什麼稀奇的,那天她不就一語道破了我的能力嗎?
說了這麼多話,彷彿連口中的唾液都乾涸了。我執起水杯,貪婪地將不冰的麥茶一口飲盡。
同時,我默默地思考一件事情。
我認知沒錯的話,千穀的能力是預言(見),對吧。如果她能徹底預見對手的動向──徹底看穿戰鬥的走向的話,那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戰無不勝的能力者;但至今的對話中,她並未透露自己擁有那種作弊般的能力。事實上,反倒恰恰相反。
那麼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在充滿變數的戰鬥中──那種模糊不清的預見,真的能夠發揮什麼效果嗎……?
真的能有所謂的用武之地嗎?
不管我怎麼想──答案都是否定的。
然而身為當事人的千穀,卻落落大方地說了「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能力低下的預見者。最強的超能力者……
這兩者到底是怎麼連成一氣的?
完全不明白。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這簡直就像是使真偽同時成立、沒有解答的命題一樣……
「你的疑問會得到解答的,但不是現在。」千穀說。我不曉得她是怎麼知道的,但她就是看穿了我的思緒。也許只是我還不懂得控制自己的表情。「就像你有些事還沒告訴我一樣。」
「不,我並沒有……」我略感困窘地說。
「或許吧。算了,那樣的事怎麼都好,我們兩個遲早會了解彼此的一切的。」千穀用像是在預言般的確信口吻說道。不,或許,那就是她的預言──是提前藉著預見者之口,來到這個世上的既定事實……
儘管我還不知道她的自信是從何而來。
「是嗎?妳為什麼會這麼覺得……」我像是打噴嚏似的侷促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們要經歷什麼樣的變故,才會變得毫無隔閡。即使是現在,我也有種無法看清這位少女的感覺。雖沒隔著什麼東西,可以對話,也可以溝通,但總是看不清楚。
她身邊的光線像是有不同的折射率,使她在觀測者眼中,呈現出詭奇多變的模樣。有時我自以為用肉眼捕捉到了正確的輪廓──覺得她不過就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有時卻又覺得即使用上特殊的光學設備,也看不清那片海市蜃樓後的真實──例如她那極端而不容妥協的價值觀……
我至今仍無法理解。
「就只是那麼覺得而已。那不重要。」像是真的覺得不重要似的,千穀說話的態度異常冷淡。「聽好了,」接著她口氣一變,像是「現在才要進入正題」般鄭重地說:「你可能已經知道了,超能力者的體能在一般人之上。另外,我們的直覺、即時反應,還有察覺危險的能力也很突出。」
「可是這些天來,我一點也沒有那種感覺。……是不是我作為一個超能力者很差勁的關係啊?」我有些沮喪地說。
「別開玩笑了。你只是平常都不用心,才會感覺不出來而已。」
你要做的不是培養感覺,而是將那感覺把握自如,千穀面不改色地訓斥道。
「若非你異於常人,早在一週前就死於非命了。未經訓練、手無寸鐵的凡人,是不可能在那個殺手的刀下支持那麼久的。不過,那種力量還遠遠不夠。接下來的三天內,你至少得把自己提升到不管時間多長,都能在他面前自保的程度。」
千榖毫不停頓地說完,才端起杯子啜飲茶水。就像在深海中的鯨魚,久久一次才浮出水面換氣一樣。
……三天。也就是七十二小時。
這傢伙採用的時間單位和我是一樣的嗎?
老實說,忽然就要我做到那種程度,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對方可是久經訓練的專家,就算我是超能力者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因為換句話說,我唯一的長處也就只在超能力上。而超能力和運動、判斷、空間掌握,這類和人爭鬥的能力毫不相關。
……好吧,或許是有那麼點關聯的。千榖不是向我說明過了嗎?超能力者的體能在一般人之上,也就是說,那晚我用刀子擋去飛刀的反射動作,也能被歸類為超能力的一環。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什麼信心。這並不像熟讀課本後面對考卷,就能很有把握地解出試題那樣簡單。
「我能明白提升自己戰力的重要性。」我說。在用詞上盡量謹慎,不想顯得自己在質疑她。「只是,要我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變得和那個傢伙一樣厲害,我覺得不太可能……」
「我沒有要求你變得和他一樣強大。只是要你能夠自保而已。」
千榖不帶情緒地糾正我。像是面對冰冷機器,修改幾項數據的工程師那樣。接著,像要藉由動作讓我領會般,她讓自己的眸子和我的對上。「我話說在前頭,這不如你想像中那樣困難。先前追殺你的那傢伙根本不入流。既不是超能力者,也不像他師父那樣強悍。」
「不是超能力者……?也就是說,雖然那個西裝男不是普通人,卻也不是像我和妳這樣的特異人類,可以這樣理解吧。」
她用點頭取代了回答。
這是一個有些出人意料的答案。不過也說明了一些事情。當晚,如果像我靠著痛覺閃躲攻擊那樣,他也用了某種超能力來反制的話,即使身上帶著那樣的傷勢,應該也將我收拾掉了。之所以沒有那麼做的理由很簡單,是因為他做不到。如同我沒辦法像他那樣無視肉體痛苦奮力揮刀。
不是超能力者的他,為何會投入追殺我和千榖的行列呢?我忍不住開始思考這樣的事。背後有什麼原因?復仇?妒恨?無論如何,那應該是很強烈的動機吧。至少是我這種用得過且過的態度生活,也未遭遇什麼重大變故的人完全不能理解的。
但是比起那個,我更在乎的是──
「他師父……?那是什麼人啊?」
我完全搞不懂。先不提對方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這個古風的詞彙啊?
「他被人稱作『最強的局外人』。對你來說這應該很難想像吧,他不是超能力者,在戰鬥的領域上卻比大多數的超能力者都強大,是我少數不想面對的怪物之一。」
「喂喂喂……」
什麼跟什麼啊。
以普通人的身分勝過超能力者?
聽了只讓人覺得荒誕無稽。
就連在現實世界中,截至今日為止,還沒出現類似的例子,像是身負殘疾的人勝過四肢健全的運動員。這不是資質或才能的差別,而是……比那更為決定性的,物種上的差別。
人類可以學習如何在水中泅泳。也可以精進自己游泳的能力。但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和天生就註定要在水裡游上一生的魚類並駕齊驅……
因為物種不同。因為彼此的本質不同。
「正因如此,才當得起『怪物』兩字。」千穀沒有詳細解釋,只是淡淡地下了註腳。「關於這事你不用問我,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
「呿,真會吊人胃口……」
千穀對我的牢騷聽而不聞。「這裡有比較空曠的房間嗎?」她問。昨天我是大略向她解說了一遍,但沒有實際帶她去一一參觀。
我想了想說:「空曠……好像沒有呢。起居室可以嗎?就是那個有放很多厚重書本跟棋子……呃,棋類遊戲的房間。」其實連人生遊戲(大富翁)之類的桌上型遊戲都有。
「大概不行。那樣,得另外找個地點了。」
「妳指的是什麼?」
有什麼事要特別到空曠的地方去做嗎?
「在那種狹窄的地方做,也能學到獨特的東西。但是對你來說會很困難……」千穀將兩根手指按到左眼眼皮上,沉吟了一會,搖了搖頭。
「要鍛鍊你、讓你適應戰鬥的話,果然還是需要大一點的空間吧,嗯。」
「…………」
那個,大小姐,妳的用語也太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了。
為了避免情況變得更複雜,我把這句話藏在心中,沒有說出口。
千穀毫不在意我的沉默,接著說:「對了,那裡正好。」她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忽然站起身來。「只需搬開雜物即可。」
「什麼地方啊?」
「當然是客廳啊。昨天你讓那三個人待著,空間肯定夠大的。」她訝異地看著我,彷彿想不出還有第二個適合的地方似的。
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嘆了口氣。嘆氣……不為了少女的豁達,而是為了沉重的家具,還有在沉重的家具壓榨下,必然倍受折磨的肌肉組織。
希望超能力者過於常人的體力能在待會兒見真章。不然就看著辦吧。
「哈,呼、啊……西……先,先暫停……呼、呼……暫,暫贏一下……」
「休息十分鐘再繼續。」
如果以畫面表現出我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也就是週六的下午──在幹些什麼,大致上是這樣的:我和白色的少女在如今已無半件家具的客廳中正面對峙,兩人皆是赤手空拳。開始泛紅的夕陽從採光良好的窗戶直射入我們之間,空氣中的灰塵像血液裡的血球飄浮著,顯示出一種朦朧的美。
我單膝跪地,從肩膀到胸口都劇烈地上下起伏,喘得喉嚨都發出了難聽的「咻咻」聲。冬天的低溫悄悄隔著玻璃進入室內,但就連那寒冷也凍不住我從全身汗腺泌出的汗水,斗大的汗珠一顆顆滴在地毯上;和幾欲力竭的我呈強烈對比,白色少女的神色淡然自若,呼吸雖急,卻不見亂。她穩穩地站在原地,一枝手臂直直伸長,五指如同兵刃般遙指我的眉間。
短暫的對話結束後,千穀便像是垂下槍口般,將手臂收轉了去。
好了,倘若嫌畫面太過囉嗦,用最簡短的文字形容狀況的話,則是如此:
我正在接受千穀的鍛鍊。
正確來說,鍛鍊已經進行了一小時。中途只休息了十分鐘。
感覺的訓練。
這是為了讓我能夠磨尖自己的感覺而進行的課程。
……話是講得很漂亮,不過實際上又是如何呢?若把這次鍛鍊以影像形式記錄下來,再用快轉模式播放,不管是誰,應該都只能看見我單方面不停挨打的滑稽畫面吧。和漂亮完全沾不上邊,說是爆笑還比較貼切點。要說漂亮,千穀乾淨俐落把我打倒在地的動作,倒真的是挺華麗的,這連我也無法否認。只是影片中不會說瘀青有多痛……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閃躲成功的時候,可惜那畢竟只是偶然而已。掌劈也好,踢擊也好,拳打也好,千穀的攻擊就像是受到磁力影響,往磁鐵方向吸附而去的鐵粉那樣,大多都結結實實地打在我身上。
即使對方預先察覺了,也極難躲閃──千榖是以這個作為前提在揮拳的。而她也確實有將之實踐的能力。在她凌厲的攻勢下,我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和一般人沒半點區別。
千穀自稱是最強的能力者,當非虛言。
想到自己在訓練開始前還向她確認道:「我可以還手嗎?」我就覺得難為情極了。到底在想什麼!好像我真有辦法做到的樣子……
千榖淡淡地回答,「如果能碰得著我的話,算你有本事。」臉上殊無得意或驕傲的神色,一點也不像在自誇。那副像是在說事情早已定案的模樣,反倒刺激著我挑戰的慾望。
不過結果當然沒什麼好說的。不論我怎麼出手,就是連千穀的衣角都沾不上,反而因為意識必須同時兼顧攻防兩個層面而手足無措,到頭來連一擊都避不開。
我只在最初的五分鐘裡,堅持著自己的挑戰。在那之後我就把行動方針由「打中她一下」改成了「不被她打中一下」,接著又改成了「盡力迴避她的攻擊」……標準就這樣不斷降低,但我的成績卻絲毫不見好轉。
就算擁有痛覺前置的能力也無濟於事。雖然感覺得到,但目前我的身體跟動作還遠遠跟不上自己的感覺。那天屢次避過西裝男的刀子,只是一時的幸運罷了。
所以,才有必要進行這個鍛鍊。
──感覺的訓練。
就理性來說,我也開始漸漸理解千榖的用意了。
不過感性上,我卻還有些不能接受的地方。
若說科技是始於人性──始於惰性,我現在的行為大概就是這個的延長線吧。但也不能說全是那樣,其中也包含了我真實的疑問。
我又喘了幾分鐘,直到可以正常講話時,才開口道:「千榖,我並不想挑毛病,但是……難道就沒有更有效率的鍛鍊方法嗎?說是要把握感覺,可是我根本不懂怎麼做比較好。妳能不能給我一點建議?」
千榖反覆說過幾次,有問題儘管問她,還有幾次略顯強硬地命令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她,所以這時我也不客氣了。
「什麼樣的建議?」
「就是……應該要往哪個方向鍛鍊自己啦、又要用什麼方式鍛鍊啦,這類的建議。」我一邊說,一邊緩緩坐下,把雙手撐在背後的地毯上。「不,應該說,我想要的是一套完整的鍛鍊方法。不只是跟感覺相關的而已。這應該是很基本的吧。」
「沒有那種東西。」
「…………」
「你知道因材施教是什麼吧。與其硬是灌輸我的經驗給你,不如讓你發掘自己的潛能來得妥當。就戰力而言,我是遠在你之上,但把我的手掌拿去縫在你的手上,未必會比你原來的手好用。特定的形式會反過來成為枷鎖,那對必須把『自己』發揮到極限的超能力者來說,是致命的。」
「妳說的是有道裡啦,但,但是,就算那樣,也應該有一些讓我能比較容易上手的──呃,方針,或是什麼標準吧……?」
「是呢。在不同的人身上還是有一些共通的法則,但那會受到個人的素質和才能影響。所以並不是絕對的。我不打算給你太多束縛。現在還不用。」
有些人在什麼環境都讀得下書,有些人卻覺得非得要準備妥當、弄好自認該有的一切才肯開始。但前者考試的成績未必就比較差,後者也未必比較好──見我還不太明白,千榖接著這麼說道。
「……好吧,這樣我就明白了。」
即使是規格化的槍械也不是人人都用得來,跟那道理相同,是嗎?
傷腦筋啊……看來到頭來還是得自己摸索才行。
表面上是在煩惱諸如此類的問題,但我的注意力卻已偏移到別的地方去了。只用了最小額度的腦力在剛剛的話題上而已。
我不自覺地開始端詳起自己眼前的少女來。
……唔──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不過每當聽見千榖長篇大論的時候,我總是不免覺得十分驚奇。雖然平素的舉止給人一種沉默寡言、不諳世事的觀感,但那並不是她真實的面貌。我慢慢發現,千榖其實是個能言善道的人,比如在說話的過程中,她就非常善於使用比喻。擅長到什麼程度呢?我想就是跟講台上的利根川相比,也絲毫不會顯得遜色。
或許這個白頭髮的女孩子,並不如我原先所想的那麼脫離常軌吧?我心想,用袖子抹了抹汗。
但有一點我無法否定,就是她這個人淡漠的程度實在有點匪夷所思:明明說了一大串話,她的口吻卻始終淡淡然的,沒什麼人情味。如果用波形表示的話,可能和心臟停止跳動時的一直線相去不遠吧。真是徹徹底底的無機質。
……算了,每個人的成長背景不同,這大概是勉強不來的吧。隨著和她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甚至開始覺得,那種無機質其實和她相當適合,就像浮在空中的太陽,和純白的熾烈顏色很相稱一樣。
但話說回來……為什麼連這傢伙都要用念書、考試之類的東西來舉例啊?這是上天在苛責我這個高中生,沒有盡到自己的本分嗎?
好吧。想想也真有點那個,很快就要進入高三的考生期了,我卻還這麼不務正業……不,不務課業,真是該死。老爸、叔叔、公寓管理員、神宮高中教職員、利根川、同一棟公寓的鄰居,我是個徹頭徹尾毫無出息的傢伙,對於背叛了你們的殷勤期待,對於辜負了你們的細心照顧,本人實在感到萬分抱歉!今後我必當痛改前非,做一個努力上進的……
「在想什麼。」這時,千榖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那不帶問號的問話聲,像是一條鉤子那樣,將我如氣球般盤旋漂浮的思想拉回了現實。
「沒什麼。胡思亂想罷了。」我稍微擠出一個微笑,搖了搖頭。
「有時間胡思亂想的話就再來練過吧。」她並未特別動怒,只是像在下命令一樣地說。
有道理。玩笑開夠了就回到正途上吧。三天……不算今天的話,時間就只剩下兩天了──雖然今天還長得很。
這平和的日子不知還能持續多久。即使不把千穀的要求當一回事,多鍛鍊自己一天,就多了一分把握。現在可不是發呆縱時的時候。
我苦笑著說:「……等等,先讓我喝口水。」剛才已流了不少汗。雖不覺得口渴,但聽說水分就是要在感到口渴前補充才是正確的。我站起身來,走到飯廳去。將兩個水杯倒了八分滿的水後,便回到客廳。
「……喏。」我把其中一個水杯遞了出去。
千穀愣愣地看著我伸出去的手,眨了眨眼,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順便弄好她的份。不過短暫停頓後,她很快又反應過來,接下了水杯。「謝謝。」用我所沒有的自然語氣,向我道謝。
我暫時沒有作聲,只是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我這個人擅長道歉卻不擅長道謝──哲學家大概會說;「比起接受自己對別人犯了錯,接受別人對自己有恩要困難得多」──同理可能也不擅長接受別人的謝意吧。
「……不客氣。」
最後我還是這麼說道。
日後回想起來,這實在是個奇妙的時刻。片狀的夕陽彷彿在炫耀自己不受重力影響似的,在我倆身邊做出軌跡圓滑的舞蹈。它們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暖意,像是調皮地點起火花的精靈。
即使在訓練結束後,這個神祕的印象也一直沒有離開,像是那些夕陽碎片一樣,一直在我的意識中,翩翩起舞著。
我出門打算散散心。也順便買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主要是食物飲料之類的回家。家裡現在多了一人,這方面的東西消耗得很快。
千穀則待在家裡睡覺。和一般人的長眠不同,她睡眠的時間相當破碎,時不時會回房間小睡一頓,起來活動一會兒,然後又回去小睡,周而復始。也不分深夜或正午。明明應該是反過來才對,我卻有一種她隨時都是醒著的感覺。
結完帳,走出超市後,我沿著可稱為捷徑的小巷弄回家。由於這時還有陽光,我大概知道時間,卻仍拿出手機看了看。是和昨天訓練時差不多的時刻。
我忽然想起來,這段時間,被古人稱為逢魔之刻。
而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等我察覺那個道理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
最先使我回過神來的,是「鏗鏗鏘鏘」,這種類似金屬碰撞的聲音。是有誰在施工嗎?我抱著樂觀的心情往聲音的來源望了一望。
這一望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其實我早就該知道不是的。雖然同為金屬相碰之聲,但傳入耳中的聲音比施工或是千穀磨刀的聲音,都還要來得粗暴。是那種聽了以後,腦中會冒出鐵匠舉高槌子,對著火紅的刀身奮力敲擊畫面的聲音。
那是是爭鬥的聲音。是我那晚和西裝男對峙時聽過數次的聲音。
「────」我無聲地張開嘴巴。
映入眼簾的是兩名持刀的男子。兩人手中各自拿著像是生魚片刀般的小刀。儘管都已血流如注,兩者卻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兩柄小刀像是相吸的磁鐵般連續碰撞著,每次分開,就用更快的速度向彼此吸了回去。
但套招般的對練並不是那兩個人的目的。狗兒之間也常常鬧著玩,有時在旁人眼裡看起來像是在拚命,但仔細一瞧就會發現牠們並沒有殺死對方的意圖──這兩人則正好相反,在我面前上演的是一場生死決鬥。
兩柄小刀以撕裂空氣的態勢翻飛著。不知何時,將要貫穿其中一方的身體。也許會同時貫穿兩方的。那刀子一定還會見血,我幾乎有了那樣的確信。
在那難以分辨是混沌還是神聖的氛圍下──
我認明方向、轉頭就跑。
裝滿食品的購物袋在手中晃來晃去,發出沉重的拉力。為什麼不像那些影劇中受到驚嚇的主角一樣,乾脆把袋子丟在原地呢?我心裡煩躁不已,一時間真的有種這樣做的衝動,但馬上又覺得特意去做也太蠢了吧。為打翻的牛奶哭泣很蠢。但因為怕噎到而特意打翻牛奶的話,那就不是蠢能夠形容的了。
於是,我重新把袋子牢牢抓穩,腳步片刻也沒停下。
……好吧,讓我們面對現實。剛才在那天殺的小巷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媽的,這是我常常行經的通道耶?雖然總是沒什麼人,但也犯不著把這恬靜的樂園玷汙成生人勿近的紅色警戒區吧。黑道討債?三角糾紛?殉情?任一者都有可能──畢竟我對那兩個男人一無所知──但我覺得以上皆非正確解答。
從廝殺的動作看起來,那兩個人都是超能力者。至少是和超能力者組織有關的人。
離戰爭全面爆發不是應該還有時間的嗎?又為什麼,他們不衝著我或千穀動手,反而陶醉在自相殘殺中?我不知道,也沒空去想。這是戰爭時期。我應該慶幸他們不是連成一氣、對著我揮舞手中的凶器,而不是對偶然的幸運吹毛求疵。我要做的只是保住性命回到家裡,剩下的就交給千穀去煩惱吧。
我仍然持續奔跑著。同時注意調節著自己的呼吸。我直視前方,沒有回頭張望──全是千穀傳授的小竅門。呼吸亂了會使身體加速疲乏、感應背後的氣流與聲響會比回頭張望安全得多,效果通常也不會差到哪去……這些東西她念得我都會背了。
後面似乎沒有人追來。如果不是我的感應出錯,就是他們沒有因為我中止那場死鬥。
再奔片刻,從景物看起來,我已經離自家公寓不遠了。我沒有因此放鬆下來──這表示我的心態多少有些樣子了,無意識的放鬆往往很要命,這是千穀再三告誡我的。但是──
我卻在下一秒停下了腳步。
原因無他。一個身穿黑色防風外套搭上純白西裝的男人,就擋在我奔跑路線的正前方,我卻沒有因此感應到任何痛覺。
這意味著──我不會撞到他。從路徑上來看明明是會的,可是實際上卻沒有,這是為什麼?除了他擁有在瞬間避過我衝撞的運動能力之外,我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當我定下神來,從頭到腳地打量過男人後,我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訝。
「……你、你是──」
「你好。」他和善的點了點頭,臉上掛著令人覺得已經演練過無數次的微笑。「純潔白色的幫手啊,很榮幸見到你。」
我震驚不已。不是因為他一語道破我的身分,而是因為……
我對那張臉有印象。他是和我住在同一棟公寓的青年。從外表推測,他的年紀已經三十有餘,舉手投足間卻常常散發出一種異樣的、與年齡不相稱的活力。那是──對了,那應該是像我這樣的年輕學生,才具備的特質。這點在同樣住宅區的小朋友眼裡也是一樣的。比起「叔叔」,他們更傾向於叫他「大哥哥」。
容貌俊俏,體格適中。身上穿的衣服也很有品味,透露出嚴謹的打扮態度。給人一種他會盡力打理好身邊事情的感覺。由於外貌和個人特色十分顯著,儘管彼此之間沒有什麼交情,只是偶爾在電梯裡碰面時會打招呼的鄰居,我還是對他有很深刻的印象。從事的職業不詳──
更正,既然他會出現在這裡,又貌似跟千榖頗有淵源,那麼他真正的職業,我想已經沒有多少疑點了。這傢伙毫無疑問,是這一邊的人。只是不知是敵是友。我的心頭湧起尖銳的戒備,稍稍退後了些。連身後可能的追兵都暫時忘記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用這句話來形容這個場面我想並不為過。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很平和,平和地甚至有些滑稽:他伸手進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白色的小紙片,朝我遞了過來。見我沒有接下的動作,他聳了聳肩,像在射紙飛機一樣將那紙片丟了過來,同時退後幾步,舉高雙手,以示沒有敵意。
我在空中撈過紙片,懷疑地盯著他一會,又退後幾步,這才低頭細讀起來。
那是張很簡潔的純白色名片。上頭沒有註明身分頭銜,只寫著名片主人的名字:世路崎 神死祈。該說是貼心,還是多此一舉呢?這六個漢字的後頭還紮紮實實地附上了羅馬拼音。
SeRoSaki KamiShiKi。
在腦海中默念一遍後,我對這個名字產生的第一個想法是;怎麼看都不像是真實的姓名。
這是──
這便是,我和終極的無神論者,也是我所見到的第五個超能力者,初次的相遇。
……雖然,站在真正嚴格的角度來看,他根本不是什麼超能力者。但等發覺這件事時,我已經無法抹滅這個深烙腦中的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