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那一年是1986年。
我被調往美國洛杉磯一所醫院,職位是腦科部門的主診醫生。
本來以為此行只是一個短期的調遷,想不到一去就在美國逗留了3年之久。
更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個講求「速度」與「效率」的現代化都市中,竟然找到歲月悄然留下的痕跡。
郭老伯年過八旬、雙目失明,他說自己是國軍老兵,歷經沙場數十載,未嘗一場敗仗。
此時郭老伯頭髮、眉毛和鬍鬚都是銀白色的,臉頰兩側的鬢毛也已斑白,偶爾下牀走路一拐一拐的,兩手撐在欄杆上才勉強站穩。
一直以來,郭老伯一直是靠收音機了解身邊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變成怎麼樣,對郭老伯來說也許毫不重要,在他心中只留有一條永不磨滅的傷痕。
「麥克阿瑟說得好:老兵不死,只是凋零。」郭老伯說。
素來沉默寡言的郭老伯,唯獨是談起昔日的從軍歲月,即便是失去光明的眼裡總會閃露著些許興奮的光芒。
有一句說話他常常掛在口邊,是他一生的座右銘:「不要忘記歷史,忘記過去的苦難只會招致未來的災禍。」
從1937年到1945年,那是八年的艱苦歲月,無情的戰火把多難的中華大地帶進了新的時代---被炮火聲佔據的時代。
郭老伯的身上佈滿暗褐色的傷疤,那些是日軍的刺刀造成的。
一條又一條的傷疤,彷彿一字不漏地印證着那段以鮮血寫成的歷史。
「拼刺刀時,我們是朝前刺,日本人是向上挑的。」老伯回憶起。
張自忠將軍是老伯的上級,老伯說:終其一生,最自豪的就是追隨着這位民族英雄數十年。
「張將軍是獨一無二的,你說他是一個聖人? 他不是。他只是作為一個平凡的中國人而活,只是作為一個平凡的中國人而死,僅此而已。」
張將軍最終殉國了,寡不敵眾而死,郭老伯回憶他臨死前的遺言: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大家要殺敵報仇。
當晚,郭老伯帶領着弟兄突襲日軍的軍營,光著雙腳頂著日軍的炮彈朝前沖,幾進幾出終於搶回了張軍長的遺體。
「其實日軍並沒有那麼可怕,當年我們不知多少次和日本軍人面對面地拼刺刀,死在我手下的軍人不知有多少個。」
郭老伯比畫著日本兵的刺殺動作,嗓音略帶沙啞的說。
「你不怕死嗎?」
有一回,我好奇的問。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
郭老伯的語氣中聽不出絲毫的猶疑及迷惘。
「想當年正值年青,渾身充塞着青年的幻想與活力,只有著一腔追尋理想的熱忱與幹勁。未知生,焉知死?」
郭老伯說:當年他跟戰友們用熱血保家衛國,在血肉橫飛的沙場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彈孔;如今戰爭結束了,戰友們卻分飛四散了。
據他回憶,有的當上軍人,有的回去故鄉,有的活下來了,有的卻在殘酷的現實中犧牲了。
「當時我們小伙子哼著『大江東去…….』,懷著無比堅毅的意志與為國捐驅的抱負,打得日本兵落荒而逃。」
分離一刻百感交雜的心情,全都寄託在一首古詩中。
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
曉月過殘壘,繁星宿故關。寒禽與衰草,處處伴愁顏。
「日本兵在飛機、大炮和坦克的掩護下輪番向我們攻擊,弟兄們穿著短褲,插上刺刀和日本兵打紅了眼,日本兵退下去之後便向我們施放毒氣,弟兄們一看到黃色的煙霧,就趕緊掏出手絹或者是撕下一塊布用水、尿弄濕捂住鼻子和嘴巴繼續戰斗。」
每每提起昔日一同戰鬥的兄弟們,郭老伯滿是褶皺的臉上頃刻笑逐顏開。
「有好多人就這樣倒下去了,但沒有一個逃跑的。我的眼楮,就是因為受日軍毒氣彈傷害而失明。」
聖誕節的前夕,我最後一次在病榻上為郭老伯診病。
「年輕人,你知道嗎,在我那個時代沒有流行曲,倒是有一首畢業歌,很著名的,叫做《送別》」
《送別》這一首歌是李叔同在一九一五創作的,我唸書的時候曾翻閱過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大概記得一些歌詞: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我是在河南一所中學畢業的,現在我老了,卻還記得畢業典禮那天,同志們的淚水溢滿了眼眶,緊緊擁抱着對方,一言不發地;那是無聲的擁抱,沉重的擁抱,還有就是,不安的擁抱---今天活生生的壯丁,也許就是明天戰場上的孤魂。」
郭老伯提起瘦弱無力的手,抖抖簌簌地抓住我的衣袖。
「那時候我還年輕,未經歷過生離死別,但是也大抵體會到現實的殘酷。後來我在故鄉娶了一個妻子,只是還來不及洞房,日軍的鐵騎就進犯河南了。我只好匆匆跟妻子道別,隨之踏上征戰沙場的不歸路。」
「戰爭結束後,你沒有再回到故鄉了嗎?」我問。
郭老伯面色一沉,抿緊兩片因脫皮而變得粗糙的嘴唇,彷彿有口難言似的。
「故鄉死了,成為一片滿目瘡痍的廢墟。試想,本來一條與世無爭的小村莊,轉眼間就化為血流成河的死城,那是多麼恐怖的事情。我目睹我的故鄉在哭泣,在悲鳴,在哀嚎,直至完全灰飛煙滅為止。我的內心忽地墮下去了、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仿似沉甸甸的石塊般。」
郭老伯的眼睛似是泛著晶瑩的淚光,他的眼睛瞎了,但是靈魂沒有瞎。
一個痛失故鄉的人,像是喪失了靈魂,他再嗅不到故鄉熟悉的氣味,再看不到故鄉秀麗的風景,再找不到昔日回家的小徑,剩下的只是漸漸流失的記憶,還有漸漸逝去的生命。
失去了靈魂的人,雖生猶死,嗚呼哀哉。
「我唸過賀知章的詩: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但願我死後靈魂還鄉,門前的湖水還是像以前一樣,在春風吹過的時候揚起陣陣的漣漪,那麼我就不枉此生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個失去故鄉的老兵,直到彌留之際仍然惦念着故鄉,他所受的折磨是何其痛苦,豈只千刀萬剮?
我語塞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郭老伯下葬的那天,天空一片朦朧,快要下雨的樣子。
我肅立在郭老伯的墳墓前,深深躹了一個躬,向這位退役老兵作出最後的致敬。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麼? 我猶如目見一株茁壯大樹的枝幹上,枯黃失色的秋葉正隨著微風的節奏緩緩下墮,默然降落在遍地的泥濘和塵土中。
一位身經百戰、千錘百鍊的退役老兵,最後竟然不是葬身於沙場上,而是客死他鄉,固然是極大的不幸;死後還要把失去故鄉的遺憾與傷感帶入墳墓中,靈魂不得安息,才是真正的苦難。
凝視著那無名無姓的空白墓碑,郭老伯瘦骨嶙峋的身影,彷彿再度在我面前浮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