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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日本SHAFT公司推出了電視動畫《魔法少女まどか☆マギカ》，在貌似輕巧的劇名、畫風與薄弱的份量（全12集）下，其實是每句台詞、每幀畫面、每個動作都有其目的，適合成人品味的當代黑暗童話故事。但這部風糜一時、全球觀眾社群且創收已逾400億日圓的優秀作品，在主流平台卻渺無痕跡，殊為可惜，評介有其必要性。
需要觀眾動腦思考，是整部《まど☆マギ》的一大特性。愈想愈有收穫的形容，也適用於《叛逆の物語》此一全新續作。
就像經典科幻片《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是一部「無法一次看懂」的電影，《叛逆》亦同。筆者在限定上映五場的台北看了三次後，在此不揣淺陋，自言自語，一個普通觀眾看到了什麼。
清潔意識的葛藤
清潔意識一直是日本民族的特徵之一，加上重要參數的戰爭傷痕，使得這個特徵難以估量。這種清潔與傷痛之間的無限葛藤（dilmma），在許多日本流行文化創作中已多不勝數。
基於此一前提，本世紀初的漫畫作品《最終兵器彼女》可謂《まど☆マギ》之前的時代先聲。劇中，國家為抵抗外敵入侵，將女主角「千瀨」改造為天使外型的「最終兵器」。自此被迫不再是人的女主角，反而開始想談戀愛，想過人的生活。儘管她不只一次對自己「壞掉的醜陋身體」引以為恥，深感歉意，但正是這「不潔」的她保護了無數人民。
與《まど☆マギ》的暁美ほむら（Akemi Homura，以下簡稱焰）相同，《最彼》也有一位Akemi（明美），後者在劇中瀕死之際，終於向男主角表白心意。藉由男方不斷誇讚明美那血肉模糊的殘破軀體，潔與不潔達成了辯證統一。
正如《最彼》的結局，一片雪白的世界，只在世界末日出現。2012年，創作《まど☆マギ》的劇本家虛淵玄也以如斯語言，回敬推動《東京都青少年健全育成條例》的官員：「…在把清潔看成道理的社會看來，成人遊戲業界就如同污泥一樣」「可是正因為有那裡培養的感性，才會有本作的劇本。本人希望各位在欣賞本人的同時，能夠理解蓮花是因為有泥沼的養分才開始盛放…」
表面上，虛淵上述的「出淤泥而不染論」彷彿是「創作者=>製作骯髒的gal game=>得到社會認可的成就」的正反合過程。然而，所謂招惹痛惡，沾染污垢，在本片《叛逆》出現後，已從創作者的處境提昇，成為整部《まど☆マギ》的指標精神。
發現義務：始於必然的叛逆
一般通說，《まど☆マギ》本篇處處影射《浮士德》。新作《叛逆》既與艾克托·白遼士的《幻想交響曲》的橋段雷同，也充滿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劇《胡桃鉗》的夢幻風。全片更以焰的獨舞邁向劇終。但事實上，《胡桃鉗》一覺醒來迎接圓滿結局，《叛逆》則現實如夢，無處逃脫。
劇中，主角焰企圖揭發魔女，但未成功，欲發動時光倒轉，從頭補救。另一主角美樹沙耶香當場質疑「又想躲回自己的時間」則點出焰「逃避現實」的慣性舉動，但在新作「無所遁逃於結界之間」已行不通。
（圖／本片故事的主要舞台，在焰靈魂寶石內的結界世界。筆者收藏品。）
隨後，徬徨的焰，在一塊布滿花語「追憶」的一輪草的山坡，與圓（鹿目まどか）交心懇談。儘管圓已忘卻所有前事，但仍下意識替焰綁起麻花辮 － 這正是她們初見面時，焰的本來形象，也或許是圓最愛的焰。
儘管往事已矣，一切都已回不去。但此次的花海對話讓焰確知「圓其實不想成神」，全片開始回歸恐怖童話《まど☆マギ》的本質，也昭示著音樂童話《胡桃鉗》只是包裝紙。
在宛如夢中世界的焰的結界中，焰的使魔反覆拋接木製線軸，這是心理學中一種「不斷熟悉痛苦」的遊戲，稱為Fort-Da Game。也就是說，即便在「夢中」，焰的心中依舊恐怖不減，隱然作痛。
劇末，在現實世界中，焰聲稱自己將在滅絕魔獸後「成為大家的死敵，或許不錯」。詎料語畢，焰就被自己使魔投擲的蕃茄命中。此一寓意「自我否定」的舉動，無非表明焰的「宣戰」實屬違心。而那個「五人和樂融融」的世界終究只存在「夢中」。
（圖／發揮「說謊丟蕃茄」笑點的同人創作。取自網路。）
以往的焰，每逢此路不通就躲回事端的開頭，彷彿反芻港片《無間道》的重要主旨 － 「生不如死」。但在「求死不能」、醒或不醒都會痛的本片，遂有片名公告周知的「叛逆」行動。
即便叛逆會痛，會沾染污垢，會很難受。如她自己所說 －
「我啊，無論背負何等罪惡，受到何等懲罰……只要有妳在我身邊，這都不算什麼……」
正如我在第一節中所說，困境的解決方案是接受它，發展它，並可能最終改變它。在這個辯證的過程中，事物的發展就可能會「叛逆」你的期望。對於一個故事來說，這個事物就是主角，而叛逆就是必然的過程。主角（特別是續集的主角）一定是叛逆的，因為叛逆可以推動故事的發展（也許所有的好故事都是「叛逆物語」？），也因此，這種必然性就成了「義務」。
PS：這裡無意宣揚辯證唯物主義，雖然我覺得恩格斯的「質量互變律」解釋得更好）
理解義務：善人、惡人、非典型主角們
很多時候，你只能選擇「把事做好」或者「做好人」，只有dirty work可以造就beauty world。不只中國古典說過「做大事而惜身」者一無是處，事實上《まど☆マギ》故事本身也鼓勵「犯錯」。
身為第一主角焰必須解決本片的最大陰謀，即身為魔法少女機制始祖的丘比試圖研究「圓環之理（圓）淨化靈魂寶石（魔女焰）」的原理，以便控制圓，恢復《まど☆マギ》本篇那個存在魔女的殘酷世界。也就是說，焰隻身面對著「保護圓」、「保護世界秩序」兩大重任。
兩面作戰的險惡處境，又相當類似《無間道》。兩片主角的不同作法，洽好可以對照比較。
在《無間道》劇中，警匪雙方互相安插了若干臥底。根據該片續集，主角陳永仁宥於家族背景，被拒於警校門外，折衷方案是替警方臥底黑幫，在暗處實踐正義。儘管行之有年，成效卓著，但他始終不甘屈就，不斷尋求「恢復清白身份」的方法，結果是魚死網破。
在《叛逆》，焰得知丘比的陰謀後，起先表明「我必須死在這個世界」自願放棄得救，不給丘比可趁之機。但在救贖無可避免之際，她選擇「叛逆」，成為「惡魔」，接管圓環之理，二度改寫宇宙的法則。圓神力已失，丘比的邪惡計畫也自然破產，無從實施。焰的新世界讓圓變回一介中學生，其餘的魔法少女全員生還，都取回平凡人的幸福生活。
臥底黑幫，沾染污垢，是陳永仁的職責。不此之圖，只能自食苦果。
成為惡魔，沾染污垢，是焰的選擇。不僅創造了更勝「原版圓環之理」的美滿世界，也保護圓避免了本不能免的未來陰謀。
根據山川賢一的文本分析，成為魔法少女即選擇成熟（某種意義上的「喪屍」或馬克思理論的「異化」） 。然而「成為大人」即折喪童真，猶如魔法少女不再是物理上的人。在《まど☆マギ》本篇劇末，最終選擇成熟的圓，更晉身為「圓環之理」此一上位概念，移除魔女化現象，使所有的魔法少女獲得救贖 － 圓不只是「一般的大人」，更是捨己為人的「偉大的善人」。
所謂的「善」乃是區別於「惡」，誰來保護善人不受惡人所害，這就是《叛逆》面對的核心問題。承認「必要之惡」，成為最惡者來決定「惡的內容」，這就是焰的解題。如果這麼說很抽象，那麼請回憶一下《まど☆マギ》本篇第6集：
－－圓：「我有一個朋友，現在狀態不太好。她的所作所為都沒有錯，可是越努力，事情就越糟糕。」
－－詢子：「就算是用不漂亮的方法，你也想解決問題嗎？那就犯錯吧。」「如果事情陷入無解的僵局，那就狠下心來犯錯，這也是一個辦法。」
意外地，焰似乎成為鹿目媽媽的精神繼承者了（不要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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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還原叛逆的前一刻。筆者收藏品。）
履行義務：沒必要讓任何人懂
在《まど☆マギ》本篇第10話，焰自許「再也不依靠任何人，也沒必要讓任何人懂」。此一意志到了新作，就是幾經磨難的焰自願經受更多折磨，成為「惡魔」 － 參照法國思想家Simone Weil揭示的基督教「聖愛」說：「愛與受難、不幸與愛是同一的」「透過不幸來愛上帝，才是真正愛上帝」 － 焰自稱魔力是「愛」並非特別奇怪。
最具奇趣的是以愛之名，讓整部《まど☆マギ》再度出現表裡不一的片尾曲。BD、DVD版的《まど☆マギ》本篇前2話片尾曲《明天再見》在輕盈懶散的音樂中，歌詞述說了「再見」誠為自欺，真相則是死別。同樣的，在本片《叛逆》，曲調、嗓音無不溫暖的片尾曲《妳的銀色庭園》，則完全體現焰「拘束圓」的病嬌式狂喜 －
「靜靜依偎就好 哪兒都別去 在窗邊鳥囀就好 哪兒都別去」[4]。
（圖／焰屢遭巨變，僅在本片，就有五種型態依次出現。取自網路。）
哪兒都別去，即可蠲免不幸。儘管正如沙耶香所說，焰沒有這麼做的權利，且歌詞中「一處搖搖欲墜的世界」也應驗於劇末。但沒人能否定這「萬惡集於一身」的結構其實簡單得多，比起「散播絕望」的丘比，不如選擇「吸收詛咒」的惡魔。
追根究底，所謂惡魔，更接近膚淺的標籤效應（Labelling effect）。遙想《まど☆マギ》本篇，丘比被公認為「白色惡魔」。但深究其言詞理據，正是全無破綻的現實主義邏輯。本片的丘比重提「魔法少女應該變成魔女，盡到存在的義務」不啻人世本質的揭示，即無論「惡魔」、「神」或者「人」都有義務在身的現實。坊間經驗，履行義務往往不好受，正如教宗方濟各最近自道「我寧願教會瘀傷、弄髒，因為這代表教會走上街頭…」
人各有宿命，珍視的東西各自不同。就像丘比要利益族人，焰要安排圓的道路，此一「自污的義務」無人能躲。久之，更會領悟「沒必要讓任何人懂」 － 這種事情非常多。
叛逆與否的賛否
毫無疑問，《叛逆》提昇了整部《まど☆マギ》。在焰的脈絡中，筆者體會到了義務。但不可諱言，新片的說服力不如本篇，新增主角尤為顯著破綻。
本來，虛淵玄從不創造多餘的角色。本篇劇中五名主角各司其職，重量對等，益加體現編劇的高品質。然而，一個可有可無、台詞寥寥可數、劇中從未提及全名的百江渚，讓本系列首次出現了累贅。
透過官方場刊可知，觀眾眼前的這個《叛逆》，不只是虛淵一人編劇的作品。總導演新房昭之介入之下，誕生了掀起「讚否兩論」的今版結局。不妨試想，一個結局改回初版的《叛逆》，參照早期預告加以反推，會是什麼故事？
或許因為圓的願望「無現在式」，造成「圓環之理」的先天缺失？或許焰與丘比利用某個漏洞，挑戰「沒有魔女」的神明意旨？或許白髮蘿莉大大活躍，尾聲化身魔女蓓蓓，然後戰死？或許焰使自己變成魔女，且記得此事，就像早期預告的暗示？
再多或許都不能取代現實，兩極評價也是一種獨特價值。本片的四大缺點：「敘事手法複雜」、「劇終前大逆轉」、「使前作不完整」、「依賴解說瞭解故事」都與經典電影的完結篇《無間道III 終極無間》如出一轍。歷史再添一筆良窳爭論，人人各有心得。
他人的評語終究其次，重要的仍是自己的感知。
（圖／富士電視台特別節目，預示本片將有兩極評價。取自網路。）
結語
大劇作家王爾德曾說：「我們的真實人生，經常不是我們所過的那個人生」（One’s real life is so often the life that one does not lead.）。觀賞整部《まど☆マギ》絕非意淫悲劇，真相是現實世界更慘上許多。悲劇主角總會有人（觀眾）看在眼裡，但無人知悉你我。
然而，劇終前的魔女文字「誰在做夢？（Wer träumt?）」提醒了觀眾，本片將近四分之三的劇情橋段，都與《幻想交響曲》相當雷同。後者訴說「音樂家的夢」就是故事的真容，若前者也是場夢，未免殘忍過頭。只能期待《叛逆》被認真繼承，來日誕生續作？
香港作家湯禎兆曾總結《まど☆マギ》本篇是「控訴社會扭曲人性現況的悲涼作品」，本文認為《叛逆》則可謂「不潔的人所專屬的人生哲學作品」。
2022 年更新說明：
我的觀點基本不變。僅更新章節標題，並在第二、三節補充內容。
幾年後我才知道，我的觀點類似義務倫理學（deontology），但我不太同意。我更傾向結果主義，亦即，我覺得焰與丘比其實很像，他們都是自己故事中的英雄（這與Jed A. Blue的觀點完全相反，哈）。
這篇評論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焰沒有做錯事（就是那個網路迷因：Homura did nothing wrong），或是更有名的：「她是一個沉默的守護天使，警戒的保護者。一個黑暗騎士。」
銘謝：
- 感謝BIO-MAN（臺灣）、Ishita Shoko（香港）兩位網友，歷時數月的討論，給予筆者諸多啟發。
- 感謝SOS BLOG的團長（香港），批准本文引用註釋1的部份文章。
註釋：
- ^ 「虛淵玄如何展現了作家的骨氣？」，http://www.thesosblogger.com/2012/02/blog-post_22.html。
- ^ 山川賢一，《成熟という檻 『魔法少女まどか☆マギカ』論》。
- ^ Simone Weil, Le Pesanteur et la Grâce。
- ^ 「[廢怯] 新篇電影版片尾曲」，http://www.ptt.cc/bbs/C_Chat/M.1382887871.A.AB5.html。
創作內容
Index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