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漠甚是寒涼,可他卻獨自一人在沙丘上,吹奏著哀怨的簫聲,似是心中積鑽著許多愁緒,漆黑的天幕看不見任何星斗,昏黃的月亮高掛天空,直至一曲奏畢,他收起了洞簫從懷中拿出一個木牌,看著手中有些陳舊的染血木牌,他輕聲嘆息。
手指順著木牌上刻著的筆畫描摹著上面的名字,「成鈞……」不由自主便將那人的名字唸了出來,恍惚之間似乎還能看見那人燦爛的笑臉,可是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再見到那個人了。
那是他武藝習成以後得了師傅允可第一次離開萬花谷歷練,林子奕絲毫沒有注意到穿著一身墨黑漢服,披散著一頭黑色長髮還騎著黑馬的他有多麼醒目,輕快地策馬奔馳在大道上,說是出外歷練,他其實也沒有個特定的目的地,算是走到哪就到哪,遇到喜歡的風景或者想採集些藥草就多逗留數日,可說是相當愜意。
然後就在那如火的楓林中,他遇見了季成鈞。
騎著白馬一身戎裝劍眉星目,背後揹著鐵桿長槍,若不是對方身上沾滿泥沙塵土活像剛從深山老林打滾出來的野人,又像餓虎般目露精光直盯著他正在柴火燒烤的燒雞,他原本也在心中暗讚了一聲大好男兒。
「……這位兄臺,出門在外互相幫助也是應當,這燒雞我一人也是吃不完的,兄臺如果餓了不妨一起吃如何?」林子奕遲疑了幾秒,還是這麼開口了,至少他覺得眼前的男子不像壞人,當下他便用庖丁小刀將燒雞分成了兩半。
「如此甚好,在下先行謝過了。」男子下了馬坐到火推旁,「某乃天策府季成鈞,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萬花谷,林子奕。」依著江湖規矩報上了師門,林子奕見到對方露出瞭然的神情有些不解,「怎麼了嗎?」
「都說萬花谷弟子心地仁善,果然名不虛傳,我可餓了三天有了吧……兄臺的手藝真是人間美味!」
見到對方大為感動直接抓起半隻燒雞狂啃還讚不絕口,林子奕的臉色有些尷尬,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手藝雖然不至於說是難吃,但也就夠得上普通兩個字而已,顯然對方的確是餓得很了。
「呃,兄臺是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嗎?」如果他的印象沒錯這附近應該有個小村子可以打尖,怎麼說也不該會餓上三天的吧?
「說來有些丟人……」季成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不小心摔到懸崖底下,花了三天才找到上來的路,就被香味吸引過來。還有別叫我兄臺了,感覺怪不習慣的,直接叫我成鈞就好。」
聞言林子奕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你也直接喚我子奕就好。」
那便是他們兩人初次相遇的情景。
可以說他們的交情就是從那半隻燒雞開始的。
天策府位於東都洛陽,萬花谷則位於都城長安,兩人於潼關楓華谷偶遇分別之後便各自返回門派,儘管由於路途所限無法經常碰面但兩人時常書信往來,自別後感情倒是愈發深厚。
可惜好景不常,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九安祿山起兵叛唐,全國承平日久、民不知戰,河北州縣即刻望風瓦解,戍衛洛陽之安西節度使封常清、高仙芝等將領於潼關堅守不出,然而玄宗聽從監軍宦官讒言以失律喪師之罪處斬封高二人,其後潼關由哥舒翰率兵鎮守,延續堅守不出之策略阻止叛軍侵略,其時玄宗與宰相楊國忠急於平亂,命哥舒翰率二十萬大軍出戰──其中泰半為天策府兵士,季成鈞亦在其列。
自叛亂爆發以後,林子奕便再也沒收過季成鈞的信,季成鈞參軍前寄給他的最後一封信,只寫著「為國討逆乃軍人天職,望君勿念。」林子奕儘管內心焦急,卻也清楚平日多用心於琴棋書畫和醫道的他,貿然前往戰場也只會添亂而已,只能在谷內多備些藥物再做打算,待得聽聞潼關失陷的消息,這才急急忙忙地策馬趕去。
如火的楓林依舊,可到處都遍布著戰死士兵的遺體,陣亡將士的兵器和斷肢殘臂散落一地,當初曾經歇腳過的小村落早已不復存在,身為醫者林子奕並非不曾見過死者,但他是頭一次經歷到戰爭的慘酷,強自壓抑內心的震驚和哀痛不安,他在那一張張染血的面孔中不斷地尋找著。
其實他很害怕在難以計數的死者中看見季成鈞的面孔,但他更怕他連季成鈞的屍身都找不到,戰火無情縱使是老兵也沒有把握在戰役中全身而退,更何況是像季成鈞這樣初出茅廬的新兵?以那人的性格若是平安無事,大概早早就會回信給他了,如今沒收到音信,必是凶多吉少……
林子奕不斷地尋找著,從清晨找到黃昏,最後終於在日將西沉的時刻從屍堆中找到了季成鈞,面色蒼白早已沒了氣息,腰間刻著姓名的木製軍牌證明了他的身分,那人至死都死死地緊握著手中的長槍,顯然是奮戰到了最後一刻,槍頭和紅纓染滿了鮮血,臉上也沾了不少血跡有些或許是敵人的,有些則應當是他自己的血,季成鈞身上中了不少箭,準確命中心口的一箭大概是他致死的原因。
他默默地將季成鈞背了起來,向來好潔的林子奕此時完全不考慮對方的鮮血會弄髒衣物的事情,只是想找個地方將季成鈞好好地葬下,在搬運的過程中季成鈞的衣襟掉出一個扁平的包裝極為謹慎的油紙包,他很好奇那個油紙包裡究竟包了什麼便順手翻到背面,卻意外地看見油紙包上面寫著四個蒼勁挺拔的大字「子奕親啟」,林子奕小心翼翼地將季成鈞放下,然後拆開了層層包裹的油紙,發現裡面居然是一整疊信,最上面一封是季成鈞寫給他卻沒寄出的信,其他的則是這幾年來他寫給季成鈞的信,每一張都疊的整整齊齊,見那人用心如此他的雙手不禁微微顫抖。
深吸了一口氣林子奕將那封信拆了開來細細閱讀:
「六月初一夜,成鈞白:三年前與君會於楓林別後各自天涯,而今身在行伍,雖常懷思念,然料此後大抵不能相見,便書此信聊表吾懷。
君上令哥舒翰將軍率兵出關抗敵,我軍中伏為敵所困,決戰便在明日,男兒縱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亦快哉也!然吾未曾對卿表露心意深感遺憾,本欲待安賊潰敗便隨卿隱居萬花谷,惜天不從人願,吾心悅卿久矣,若有來生,願與卿締結鴛盟逍遙江湖。待卿得見此信,吾當已命絕,望卿勿念。」
「我都看了你寫的信,你要我怎麼不想你呢?成鈞,你真傻……」臉頰流下兩行清淚,林子奕抬袖抹了抹臉,「我這是怎麼了,眼淚怎麼停不下來……」林子奕收好了信和那人沾滿血漬的軍牌,強忍住淚水繼續背起季成鈞的屍身向前走,一直走到當年他們初見的所在才將他放下。
林子奕拿著藥鋤慢慢地在地上挖坑,對於身上滿身的塵土全不理會只是專心一意地挖土,直到挖出了三尺深的坑洞才小心翼翼地將那人的屍身輕輕放入,然後極其緩慢地將黃土倒回去。
「成鈞,就算是以天地為棺槨,想來你也是不會介意的,可我終究是不願見你曝屍荒野。」看著眼前的黃土堆,他如此說道,「且讓我為你吹一曲蒿里行,送你一程吧。」哀怨的簫聲迴盪在風中,似是哀泣似是訴說,只為了弔念逝去的人。
林子奕離去之前,他在墳上留下了一只燒雞和一壺西市腔作為祭奠,隨後便策馬狂奔離開,一時間他也想不到要去什麼地方,只是憑著記憶一一踏遍兩人魚雁往返時提過想去的地方,可預想中的兩人之旅,如今只剩下他一個還有懷中僅存的木牌。
而今山河破碎人事全非,那已延燒到長安的戰火仍未止息。
文中關於歷史和年代的問題,個人大致上是參考維基百科關於唐代和安史之亂的條目,由於是劍三同人,基本上是以遊戲為背景的架空故事,所以細節上有些調整。(比如歷史上確有潼關,但楓華谷為遊戲虛構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