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從人體流出的血液，向四周滑動尋找著從各個方向迎接自己同伴。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群體，接著小小的群體形成了偌大的社會──淺薄的血泊，映照著這不尋常的世界的倒影。
不絕於耳的低鳴聲與哀嚎聲不絕於耳，一切宛如世界終結的日暮景色。
當一切變得不再如同自己所熟悉的世界，當新聞上那些殘忍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旁時，遙遠的存在變成了現實。腦子裡早已一片混亂，只覺得自身說不定是在做一場夢，而且是一場關於地獄的惡夢。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為什麼！
明知不管怎麼提問都不會有人回答這個問題，范唯之仍在內心不斷提問。人生的經歷，歲月的磨練，自認為已臻成熟，在公司裡我是掌握生殺大權的經理，在家我是一家之主，至今為止的歲月裡有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可現在這個不停詛咒上蒼，如此懦弱的自己又是多麼痛恨。
今早一家三口還在高興談論今日遊玩的行程中必經景點有那些，行經哪些地方時要買的辦手禮又有哪些。明明早上的生活仍和以往一樣，為什麼現在卻突然變了調遇上直通死亡的車禍，那時司機究竟是為什麼突然轉向，導致車子撞破護欄滾落到山坡。
疲勞駕馳？晃神？
不管如何那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途中依稀記得車身不斷翻滾、搖晃的同時所奏出的是充滿淒厲尖叫聲的男女合唱以及玻璃的破碎聲響。
數十分鐘後回過神來，唯之意識仍難已集中，眼前所見是一片被暗紅色包覆的景象，雖想移動身軀但雙腳已經被前方扭曲的坐椅背卡住，試著想把腳踝抽出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再試著想把其中一腳強行抽出，換來的是撕心般的強烈痛楚。
想到要叫身旁的人幫忙，可一轉頭唯之立刻覺得有股什麼東西快從食道湧出，強行止住想吐的慾望，使得胸口一陣刺痛與灼熱。隔壁坐位的東西已經不能被稱為『人』──那是一具臉部上半身因為被不斷摩擦而血肉模糊到難以辨視的臉孔，原先被皮膚所包覆的骨骼像是要強調它的存在，硬是突破外層的包覆凸顯出那不尋常的形貌。悽慘的情況到如果不是因為注意到受傷的部份是在頭部，一般人根本已經無形辨識那是一個人的臉孔。
這時車身再度傾覆，無臉的屍體立刻倒向唯之的側身旁，還來不及做好準備下，唯之早已因為驚嚇過度再度昏厥過去。
三十分鐘後。
好不容易再度醒來，腦筋卻是一片混亂，身體覺得異常的沉重。用左手撐著頭試著整理思緒，手指觸碰皮膚傳來的黏膩感，一時之間令腦海裡閃過一絲曙光。總覺得就快要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卻想不起為什麼會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看到緊貼於自己肩膀的那具無臉屍體，驚嚇之餘身體下意識的手腳並用立刻把屍體又踢又拉地移向靠窗戶的一旁，同時不斷向反方向移動。而在後退途中唯之覺得自己的手掌似乎碰到什麼軟綿綿的東西，轉頭一看又是一具屍體。
忍受不住眼前情景的唯之，終究還是吐了出來。
若是平常，看到有人在車上嘔吐想必會立刻翻起白眼露出厭惡的神情，因為下意識的就會覺得很噁心，特別是嘔吐物的味道更是讓人不快。可是此刻非旦不會有人這麼做，甚至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那味道的存在，相較於區區嘔吐物的味道，整輛車上的血腥味早已重到足已把一切味道吞蝕殆盡。
此時他並沒有察覺到為何剛才卡住的雙腳現在得已移動這問題，只想要趕快逃跑，逃得越遠越好，就算車子上還有其他的倖存者他也不想管了。出於逃命存活的本能令他站起來，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的屍體朝前門走去，一路上唯之始終緊低著頭，小步小步的移動雙腳，深怕不小心踩到不該踩到的地方，即使看到令人難以目睹的景象，也奮力用雙手緊緊摀住嘴巴，以免不小心就會叫出聲或是再度吐出來。快要到達出口前，他想起來了──妻子和女兒的存在──她們所坐的位置不就是原本自己位置的前面那兩個坐位上嗎？
一想到自己只顧及自己能否逃生一事，令唯之的心感到破碎，親情、愛情的重要性難道會比不過求生的慾望嗎？還是說是因為自己太過自私，自私到只顧自己不顧他人呢？
唯之咬緊牙關，抬起頭目視起現在所處環境的一切。
遊纜車已經翻覆到山坡中段的位置，而且車身呈現四十五度傾斜，導致車身重力不斷向下推移，若不是山坡中的樹木緩衝的車子翻覆的速度，車子早已掉落到山腳下的溪谷上頭。
唯之並沒有注意到所處環境的危險，只想要看看自己的妻女是否平安，他轉過身去，看向記憶中她們坐著的位置，等著他的卻是慘忍的事實。
妻子緊緊抱住女兒的身軀，把女兒擁入懷中，因而以其身軀抵擋中所有來自外在的衝擊，導致身體上下皆是滿目瘡痍的玻璃碎片以及插著不知何處飛來的斷裂的粗樹枝。即使妻子犧牲生命也要保住的女兒仍舊受到了外傷，後腦勺不斷流出如同水流般的潺潺血流。
「……有沒有………」
唯之左右環視車上。話說到中途，就已經說不出來。
極目所望車上也許並沒有活人，除了他之外全部的人都死了，因為沒有人像他一樣為了活命而死命掙扎的跡象，但他也不敢一一確認還有人沒死而是昏厥。
悲愴的情感讓唯之的內心，就像破了一個大泂，突然他這麼想到，一切都結束了，就算活著，一切都不可能重新來過。
「不，有可能的哦。」
突兀的聲音在車內響起，唯之內心一驚，不可置信的轉頭看向聲音的來者。
那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剛才明明沒有任何人存在，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不，最重要的人這個的人一定不是同車的旅客，因為他的穿著讓人想無視也不可能，絕不可能在上車途中會沒注意到此人。鮮豔的紫紅色大衣就已經讓人目不轉睛，更何況是他那自成一格的黑色燕尾服。
「嗨，唯之。」來者舉起右手來露出促狹的笑顏。「我可以給予你一個機會，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哦。」
唯之在腦海裡不停思考，自己認識眼前這名男子嗎？男子的存在感之強讓唯之立刻斷定，自己非但不認識對方，不僅如此總覺得對方的態度就像隨時準備玩弄自己，難道他沒看到整個車上的屍體嗎？為什麼一臉毫不在乎的模樣，而且，他的態度就好像覺得眼前的事並沒什麼大不了。
一想到這，唯之不禁怒火中燒。
「你在說什麼傻話！那你可以讓全車的人都復活嗎？你能嗎？說啊！」
「可以啊，不過是死者甦醒而已，但你有想對應的代價可以給我嗎？就算把你的命給我，也不足以復活車上三十二條人命，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高貴了。」
來者對唯之伸出手，左右搖晃食指。
「你這個…你還是人嗎！」
「不對哦，你才不是人。唉，人老人記憶不好，口齒也變得不好了呢。」來者無奈的笑了笑。「你非但不是人，既非活人也非死人哦。哈哈。很有趣吧。」
面對來者隨興致極的態度，讓唯之氣到想要衝過去抓住那人的衣領痛打他一頓。如果那打死他更好，反正車上這麼多死人，再多一具也沒關係。即使死了也沒關係，如此一來就可以在黃泉和妻女見面。
「啊，這可能不行欸，因為我討厭暴力，特別是對螞蟻，你不覺得下不了手殺害他們嗎？畢竟只有一隻的話一點都不過癮啊，要一群才有樂趣呢。」
來者張開雙手，在空中用誇張的手勢說。
又來了，唯之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聲。而且那副態度就好像在說我不是對手，對他而言我只是螞蟻般的存在。
「好啦，先息怒嘛，再怎麼生氣也無濟於事，這樣對話永遠無法繼續下去哦，雖然我有的是時間，可是你嘛，哼哼。」
來者向前走了過去，途中經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他也毫不猶豫直踩下去，黑色的皮鞋鞋底染上一層暗色緋紅。
瞬間他已經站到了唯之伸手可及的位置。
「喂，你想知道吧，為什麼會遇上這種事情，為什麼自己在一夕之間就家破人亡，為什麼車上只有我沒死，為什麼會遇上我這個令人討厭的傢伙──答案只有一個，因為是我讓這起意外發生，是我讓你活下來的……」來者講到一半，冷笑一聲，彷彿在說有種就來打我呀。
無法抑止的怒氣，在腦袋做出思考之前，唯之已經一個箭步衝過去，但舉起的右手往那人的臉揮下去前身體突然無法動作，就像是被什麼控制住似的。
「雖然我很不喜歡這麼做，畢竟做多餘的干預可能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果然讓你可以有活動空間是錯誤的決定，早知還是讓你繼續卡在坐位上，這麼一來對話也會容易許多。」
來者伸出手來抓著著唯之的脖子說道。
「希望你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是特別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只不過是現在剛好輪到你擺了，你知道嗎，你是第17個站在這邊和我對話的人，意思就是說車上已經有16個人經歷過和你同樣的事情，因此你要是想提早結束這短暫的生命也無妨因為實際上你早就死了，之後我再找第18個人，然後讓他復活。又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明白的話就安份一點收起你的脾氣，你不過是個因為我的憐憫而暫時活過來的玩物。」
來者把唯之甩到走道上頭，強烈的衝擊使得遊纜車一陣搖晃，而來者似乎完全不認為有危險，看向一旁的坐位後，一臉嫌麻煩似的，把坐位上的屍體拉起來丟到後面的某處。便大剌剌坐在在空出的位置的扶手處。
來者一手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無聊的打了一口哈欠。
「你到底是誰？」
身上的束縛解開。唯之用手摸著剛才被他緊抓不放的脖子，吸著充滿污穢的空氣，踉踉蹌蹌地起身靠在身旁的椅子上看向來者。
「我啊，只是一個無聊的人。況且重點不在我身上好嗎，而是你有什麼樣的願望，這點才是我所在乎的事情。」
對了，願望，剛才這個人就不斷強調願望這件事，難不成他真的能夠實現任何願望嗎？
再一次地，像是看透唯之內心所想的，來者出聲了。
「只要是願望都可以哦，因為沒有我辦不到的事，就算真的辦不到我就讓那件事情不存在就好了，如此一來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雖然和他說話時間不長，但唯之不免覺得這個人會不會太任性妄為。
「那麼，我真的死了嗎？」
「是呀，死透了，死得除了死字無法形容的死樣。」
「……我的妻女也死了嗎？」
來者眼光故意掃過原先唯之坐位前的那兩個位置，才看著他的眼睛說。
「妻子死了，女兒半死。」
「半死？」
「是啊，植物人嘛，明明活著卻不會動，和死人其實差不了多少。」
聽著來者輕浮的口氣，讓唯之恨不得立刻把他打趴在地上，可是，他很明白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讓他不得這麼做。
「那你要怎麼證明我們真的死了！」
面對唯之的回馬槍，來者側起腦袋，感到少許的有趣。
「那你能證明自己還活著嗎？」
「什麼？」
「應該說為什麼你覺得你現在還活著，因為會動，因為會說話嗎？，說不定一切都是你的幻想，說不定這只是一場夢，我和你都是你夢中的角色，什麼都是假的，任何一切都是假的，沒有死人，沒有慘劇發生什麼也沒有，但假如這不是夢的話又會是什麼，所以就是真實的嗎？有沒有可能是虛擬實境，你什麼也不知道，就算我說的是真的也不知道，假的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的你，究竟是如何認為自己是活著的呢？
你從沒體會過死亡，但是看過死亡對吧，那為什麼認為死亡就是一動也不動，是因為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這麼教你的對吧，難道說全部的人都一致認為的事實就是事實，非事實就不是事實嗎？你的所知所聞還太少了，其實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生什麼是死，我再重說一次吧，什麼都不知道的你，不論我說什麼都沒有用，因為你是無知的，多說什麼只能浪費你我的時間。」
來者說了一長串話後，不給唯之反駁的機會接著說。
「那麼，你究竟是要許什麼樣的願望呢，是妻子和自己都復活上演皆大歡喜的戲碼，還是女兒乾脆一點也一同去死，又或者是──你要我死嗎？」來者露出詭譎的表情看著唯之，一副你在想什麼我的知道的表情。
如果真的有能實現萬事萬物的願望，那麼豈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但真的有這麼容易嗎？許下的願望，付出的代價，承受的負擔。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更何況被許願者還是這個奇怪又令人討厭的傢伙，更是讓人難以放心，不過要是什麼都不想呢，不去想像願望本身所要付出的代價，不去想像得以許願的未來，單以現實面來說會是什麼樣的情況等著自己的女兒。
唯之開始想像，如果自己和妻子死去，單獨留女兒一人在這世界面對一切，那將會是如何慘忍的事情，更何況還是以植物人的身份孤獨的死去。雖然不代表往後沒有醒來的可能性，但為了那虛無飄渺的未來，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去賭。
畢竟爸媽都八十多歲了，若是只照顧自己或許還行有餘力，但是照顧變成植物人的孫女，這又造成多大的心裡和身理方面沉重的負擔。
即使讓家人再度團聚，恢復到原先的生活中，可那又要付出多大的代價，照他的說法生命的代價，恐怕不是一命換一命的等價交換。
「許願之前，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啥，你要浪費時間我是沒意見啦，不過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說廢話，說重點OK！」
「為什麼你要實現別人的願望，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哦～」
來者露出了一股意味深刻的笑容。
「沒有好處，也沒有壞處，純粹打發時間。」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不管是誰都不可能這麼做的，這樣豈不就像在做義工一樣。像你這種人怎麼可能。」
「嗯，你不懂，也不會懂的。」來者搖搖頭，表現出一付不想再講下去的氣場。「好了，說吧，你究竟想許下什麼願望，還是說其實你是無慾無求的人嗎？」有可能嗎？來者故意強調了最後一句。
唯之壓下心中的千言萬語，打算賭上一賭。同時也認為這個願望也許對於任何人來說都很自私，唯之仍決定向他許下願望。
「讓我的女兒健康活在世上，我要她過得比以往都要來得幸福，並且抹殺掉過往所有的記憶，讓我和妻子不曾活在她的生活之中，她將以全新的人生在全新的家庭面對嶄新的未來。」
「啊啊，還真是感動呢。」來者做作的以手做出拭淚的模樣，接著露出反胃的表情說：「其實你這人的個性還蠻扭曲的嘛，這樣自顧自的就替你女兒決定她往後的一生。那你打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不，應該說你能付出什麼，你不過是個死人，什麼也沒有哦。」
「我能讓你的生活充滿樂趣。」
短短一瞬間來者的眉毛上揚浮現出始料未及的神色，唯之自然沒有錯過那一幕。
「哦，有意思，說來聽聽。」
「我能讓許願這件事，變得不單是許願而已，而是一場比賽！對，也就是說是一場遊戲。」
來者聞言放聲大笑。
「哈哈，真想不到啊，你這傢伙，其實比我還要惡劣呢。」
「再怎麼惡劣也沒你這種完全不把生命當一回事的人惡毒。」
面對唯之惡狠狠的瞪視，來者只是感覺像沒事發生的平靜地看著他。
「那你覺得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呢，為什麼我不找別人呢，你有什麼勝過別人的地方嗎？」
「有，我有，因為此時此刻我吸引到你的注意力了，代表之前的16個人都沒有能讓你滿足的回答，對吧。」
唯之竭盡全力地把所想所思一字不漏，傳達給眼前的人，現在只看對方是否上勾。
「哼，我說過了吧，別認為你自己是特別的呀。」來者用手指向唯之。「我再問一次，你真以為擁有什麼別人沒有的東西嗎？你真以為你想到的別人一定想不到嗎？你真以為只有自己有辦法想到這樣的點子嗎？」
「……」
唯之一時語塞。並非說不出口，而是怕說了不是正確的解答，這一連串的問題中，若立刻回答「是」，恐怕不見得是最好的回答，這個人的舉止雖然怪異，然言行之間可以感覺得到此人自我意識之強烈。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但是，我可以明確地回答你，我確實擁有別人所沒有的，因為我范唯之，確實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這世界只有一個我，沒有別人，竟然如此我說我是特別的又有什麼不對？就算有人的想法和我相像，那也代表只是某某人和我很像，那個人仍舊無法代表我這個人。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不同的想法，再怎麼相像，仍然是不一樣的，所以，我確確實實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來者瞇起雙眼注視唯之。
「有意思，不過，我只能參考看看，你的願望就先暫時保留起來好啦，你先睡吧。說不定我真的還會再度把你叫醒哦。」
宛如被施了魔法似的，唯之突然覺得全身上下的力量就像洩了氣的氣球越來越小，身上也不知何時開始流出大量鮮血染紅了整個身體，在搖曳的視線中，只見來者把一瓶裝有紅色液體的手掌心大小的玻璃瓶，倒入某人的嘴中。想要張大雙眼看得仔細卻覺得越來越累，有股力量在拉著自己，雖然想抗拒那股力量，睡意卻越來越濃厚，慢慢地覺得身體像是掉落無邊黑暗的深淵，意識就這麼散離了。
創作內容
一願夢成真《第一願 願望的代價Ⅰ》
創作集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