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貓的迷走 (V)
「我變不回人類了!不要再來找我了!」
那年的夏日,背對著我的那隻貓,曾說過一樣的話。當我向她走近的時候,抬起頭的虎斑貓直直望著我,對我吼出了驚人的事實。
轟隆!雷鳴蓋掉了她再來的聲音,雖然比起開頭,後面都只是瑣碎的話語了。我壓下內心的焦躁,一步步朝她逼近。
原以為,是確確實實在縮短著距離。
「因為這個原因,才離家出走嗎?」
「如果是這樣,先回到家裡來吧!總會有解決方法。」
「阿姨和姨丈都很擔心妳。」
要怎麼解決?我當然沒有答案,可我們算是一個大家族,雖然如之前所述,可能要忍受聽不見的閒言閒語,但也是有家族成員會出面表達關心的,我的父母、表姐、還有做為大家長的爺爺。
而不管怎麼說,這樣任性不負責任的行為,一定會讓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姨難得煩惱吧,或許她會不置可否的說:「這才是我的女兒啊。」
即便後來所發生的那些事,已使整起事件徹底偏離原本的軌道,無法順利落幕了。
一邊靠近、同時向語離喊話,這次她沒有跑走了,仍然佇立在原地,但等到我與她拉到剩幾步之遠,她再次開了口。
簡簡單單幾句話,讓我的心情搖盪不定,轟隆!雷鳴最終被雨聲溶解,一瞬的閃光被灰濛的天空籠罩。
「在哥哥眼中,我是誰呢?」
我停下了腳步。
「我是你的表妹嗎?還是什麼都不是呢?爺爺曾經問過我們,要當人類還是當貓……」
那一刻,我突然產生了錯覺,眼前的她不是人類化成的貓,只是一隻被雨水淋透、可憐無家可歸的流浪貓。
「對現在的我來說,我很討厭當人。」
「媽媽將我丟在台灣、爸爸沒有餘力照顧我,親戚偷偷在說我們家的壞話,阿姨和姨丈也是吧?」
「在台灣一個朋友都沒有認識,只知道一隻蠢土狗,我必須依靠哥哥生活,可是哥哥又怎麼看我?」
「在哥哥的眼中,我是不是煩人又討厭的表妹呢?」
「那還──不如當貓,反正當人一點都不開心。」
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都只是揣測的階段。
我以為表妹害羞了點,其實內心很善良、不會說人壞話,單純得像未出世的公主,面對再多的打擊,也能想辦法忍受下來。
但事實上,語離就只是年紀小的女孩子而已,在陽台哭泣時早悄悄說明這點,她有滿肚子苦水要吐出來、她也想要尋找安穩的生活。
對現在的表妹而言,還不存在那一個能幸福生活下去的家。至少她不認為我們家適合她,或許她該更早回到媽媽身邊。
可是……
如果就這麼想,也太傷我和父母的心了。
那時的我,坦白說很生氣、心情變得很差。
轟隆!午後雷陣雨的第三道閃電,點燃我的怒火了,我站到虎斑貓面前、不滿瞪著眼前的表妹。
「待在我們家──不好嗎?」
沉重的語調嚇到我自己,虎斑貓似乎也查覺到我態度的改變,似乎縮起了身體。
「我知道自己沒有做好哥哥的本分。但,阿姨和姨丈對妳有不好的地方嗎?妳知道阿姨和姨丈有多擔心妳嗎?妳知道他們下班後每天都特地開車繞路到幾公里之遙的那家蛋糕店,只為了買妳喜歡吃的蛋糕嗎?」
我不是想訓斥表妹,應該說我沒那個資格,所以只講了這些話就收口,還感到一些愧疚,收起本來扳起的臉孔,盡可能表現出和善的一面。
「對不起,是我的錯。」
「回來吧,我不會再欺負妳了,在阿姨回來接妳前,我會扮演好妳所期望的哥哥。」
「當人和當貓這個問題一點都不重要,做好自己就對了。」
「嗚……」
然而,虎斑貓卻躲開我伸出的雙手,跳下了溜滑梯。
「能抓得到我的話,我就回家。」
「我不會再使用魔法了,可惜哥哥還是抓不到我吧?」
說完,便迅速朝公園門口奔去,啊!結果還是沒法溝通嘛!我只能跟在後頭趕上。
那時候,是語離故意要拉開距離,因為她不想接受我們。
但如今的情況……
「好了,請妳從我膝蓋上下來,很重!」
「才不要!還有敢說女孩很重,哥哥是想去吃貓砂嗎?」
現在時間早到星期四的晚上,回到家的我和語離把這個事實告訴給父母,他們除了困惑,也無法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法。
「我記得,這情形以前也有人發生過。」
母親要我們先休息,她去詢問答案。上一次翹家雙親沒疑惑嗎?因為後來發生更大的事件,其實已沒空去理會這件事,再次見到語離時她也是人類的模樣了。
結果只能先接受這個情況,最糟糕就是跟阿姨講明、並取消他們的相親。雖然我懷疑是學姐提供給語離的計謀,但沒人會跟不方便的生活過不去,貓表面過得輕鬆、可還是有很多人類無法想像的辛苦。
嘖,得了便宜還賣乖,別以為仗著自己處在弱勢就能為所欲為,我抱起了虎斑貓,惡狠狠瞪著牠,卻發現貓的雙眼水汪汪的,再搭上無辜的表情,我想起史瑞克電影中的長靴貓。
水汪汪。
水汪汪。
我把語離放回膝蓋上,身子向前彎繼續寫作業,在我的位置和書桌間塞了隻貓,這動作維持久了會腰酸背痛吧,不過膝蓋上這團貓是在寒冷的冬夜起了保暖的效果。
「勝利!」
「語離,妳有沒有想過啊?為什麼變不回來?」
橡皮擦摩擦的力道大概是加重了,我盡量想使自己的語氣沒有質問的意思,只是很納悶,為什麼又變不回人呢?也聯想到變身過程中,那猶如浸泡在溫水中的感受。
中間有了幾分鐘的沉默,語離似乎在思考吧,我也樂得趕快寫積欠的作業,這幾天都在煩惱表妹的問題,還被班導叫去唸了一頓。
「嗯?哥哥發誓不會笑我?」
我拍了拍的頭,輕聲說道:「不會,只要不亂跑的話,我不會生氣。」
算是進步了,這次還有留紙條給家人,雖然我期待她完全不要再有翹家的念頭。
「嗯──我覺得,上次是壓力。」
「壓力?」
「你願意聽我講一下嗎?」
那語氣聽來帶著幾絲殷盼,我不想辜負她的期待,選擇點了點頭,可如果真是壓力,回想起幾天才拒絕過表妹的心意,該不會這是一切的源頭呢?還是更早之前的相親?
「我好像沒跟哥哥仔細講過呢。小時候,我不是跟你抱怨過對現實的不滿嗎?討厭阿姨和姨丈他們嗎?」
「啊,是啊……」我一邊聽著,手邊的英文作業也沒停止,不得不趕工呀。
「其實真正的主因是──呃、嗯,我不知道到底哥哥愛不愛我呢,一邊煩惱一邊猶豫要不要問你,就變不回人了。」
嚓,自動鉛筆的筆芯斷了。
「妳那時候,就喜歡我了?」
這我沒想到過,以為語離對我開始有感情的時間點,應該才是最近的事情,還是因為分離好幾年所發酵的結果。
「嗯,年幼的妹妹憧憬比較年長的哥哥,想要當哥哥的新娘,這不是很常見的情況嗎?」
這設定發生在現實才沒有實感,我認為明明只有吵架的份吧,不過要說到我跟語離的感情,倒不是簡單的兄妹關係,雖然我很擔心語離遺傳了她媽媽的個性,那讓人欽佩的執著。
從那件事後,語離恐怕放不下那一份愧疚了、我猜,即便我一點都不在意。
「總之,我想說明白,既然哥哥沒說不想跟我交往,還抱持一絲希望的我就不會有壓力,我現在也成熟多了,會想得比較實際。」
「不對,妳這麼說……」
話噎了回去,在幾天前的那場雪中,我確實沒有直接拒絕語離,但我只是想繼續保持兩人的關係,不要破壞彼此的和諧。
才沒有──真的也喜歡著表妹吧?
嚓。
「哥哥,沒有接受和玥的告白吧。」
自動鉛筆的筆芯又斷了,第三根了啊。
「我肯定和玥不可能告訴妳這件事。」
「但和玥告訴給了雅雅學姐。」
將感情藏很好的狐狸竟會對同社團的學姐傾訴心情,我再次體會到學姐的恐怖,果然是寵物達人嗎……
「那,我還有機會嗎?」
水汪汪。
水汪汪。
我吞了口口水,不願正面回應她,古靈精怪的表妹,原認為變不回人類的她會陷入低潮,我太低估語離的忍受力,也自以為我對她重要無比。
低估她的堅強和獨立。
以表妹現在的個性,想不到她會因為壓力而只能乖乖當虎斑貓。
「我無法回應,坦白說,總覺得談戀愛很麻煩。」
像現在都沒有交往,就要顧慮東顧慮西了,只怕真當成女朋友,我可能要整日哀號了,和玥不用說、語離也越來越難應付了。
而且,我想保持現在的關係,大家是同一社團成員的這層關係。
「這是你拒絕和玥的原因嗎?我要跟學姐說喔,想必她會把你的皮給扒了。」
「嗚……」
被逼到發出跟語離一樣的哀鳴,放過我吧表妹,要我承認自己配不上和玥可是件難事。
見我哭喪著臉,語離嘆口氣、選擇放過了我,可緊接著,果然繞到我最不想談論的那事上。
「哥哥,我想要彌補。」
「彌補那天的傷害、彌補這幾年的空白、所以我回到台灣、不孝的我丟下了家庭。」
「但──這才是我能尋找到的幸福,而非鯨魚和牛奶。」
這樣啊,語離果然很像她母親呢。
我將文具收進鉛筆盒,多虧了妳、作業都寫不下去了。我抱起了虎斑貓,將她抱得很緊。
「謝謝妳。」
後面的話可不能說出口了,還是放在心中吧。
有妳陪在我身邊,已是最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