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前夜,我與菲爾曼又來到那棵杳無人煙的大樹前吹風閒談,這棵大樹與夏日所見已略有不同,當時的它枝繁葉茂、綠意盎然的,入秋後卻是一地落葉,高掛於枝上的葉也由尾端逐漸枯黃,稍強的風吹襲而來,便如一陣短暫的黃金雨飄然落下。
菲爾曼的雙足騰空離地,他向我伸手道:「我拉你上去吧?秋時葉子不那麼茂密,坐在樹枝上能很清楚看見星星、月亮呢。」
我揚起微笑搖首道:「不用了,你自己飛上去吧,爬樹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想我在天狼峰時不僅常爬樹,還常攀岩呢,也因此常挨長老的罵。」
「那好吧。」
菲爾曼翩然地飛升上空,他環繞著樹飛了一周,找了視野較佳的一處坐了下來,看他坐定位置以後,我便循著樹枷一步一腳往上爬,盪過樹枝、縱身一躍,看得菲爾曼瞪圓了金眸、又吞了幾口水,心驚地連忙喊著要我小心,我輕而易舉地鉤上了他所坐的粗枝,使勁以雙臂的力量拉起整個身子並爬上粗枝,我蹲在枝上打量片刻確認沒有問題,我揚起微笑撫著枝幹低語:「謝謝你,辛苦了。」
我坐在菲爾曼身側,他好奇地問:「你在向這棵樹道謝?」
「嗯,天狼族說到底是倚靠自然界才得以生存,所以我們從小就被教導必須對於足以維持我們生命、更甚至是讓我們生活過得更好的所有生命抱持感恩之心,我坐在這棵樹上能得見更美的景色,所以我也衷心向必須承載我重量的這棵大樹道謝。」
「就這一點,人類就遠比不上天狼族呢,雖說人類的文明讓生活更為便利、知識更為發達,但究其根本也是必須仰賴甚至奪取成千上萬的生靈一命才得以存續,可是知感恩者卻少之又少,在人類社會裡,反而覺得是理所當然了……原來我還在神雲村時並沒有這種感覺,畢竟村子純樸,一切幾乎都是自給自足,所以村裡的人對於老天的幫忙、農作的生長及牲畜的奉獻都無限感恩,直到我來到雷蒙城以後……見的人多了,也逐漸感受不到人們的感恩之意,一切太過理所當然,好像連禮貌都不再重要,在這座大城裡,有著『有錢就是大爺』觀念的人多的是,受人幫助連句謝謝都不會說。」
我朝他投以無奈的微笑道:「我懂你的感覺,也許是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讓人冷漠、忽略了某些最根本重要的東西吧,我初次來到雷蒙城也是這種感覺,但是我在瑪康帝內雖然才待兩天,不過那裡的人非常熱情,而且看起來很快樂,他們也很常將『謝謝』掛在嘴邊,所以我才覺得羅塞真的很厲害,那裡雖然偏僻,但卻是讓人感到相當舒服的城市。」
菲爾曼挑了挑眉、瞇起金眸道:「欸──想不到那個變態……咳,我是說羅塞大人這麼有本事,看人果然還是不能只看外表呢。」
我望著天空繁星熠熠,也不由得瞇起笑眼:「我不懂怎麼看人,但是我很慶幸自己能遇上這麼多能幫助我的好人,希望以後我也能成為幫助別人的好人。」
菲爾曼略顯神傷地盯著我瞧了好片刻,他才緩緩收回視線,同我一般抬首仰望星空:「……也許我、不是好人,很快就不再是了。」
聽得出他語氣裡隱隱透露出的哀傷,我轉過視線望著他的側臉,我靜靜地等待他開口,他似是疲憊地閉上雙眼、倚著身旁的樹幹低語:「明天就要出征了……戰爭意味著犧牲、意味著將有成千上萬的生靈因此一役魂歸西天,待到雙方交鋒之際,我便必須犯下殺孽,奪取他們的生命……」
看著菲爾曼如此,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撫,況且,我一直沒仔細想過『戰爭』二字背後的壯烈犧牲與偉大情操,所以當他們提起戰爭時,於我而言只是相當抽象的一個詞,雖懂詞意,但卻沒想過這背後更深刻的意義。
經菲爾曼此一言,我才驚覺透過『戰爭』去訴求某個意念或理想時,確實需要犧牲,對生命殞逝者如是,對犯下殺孽而心生歉疚者亦如是,是我太輕忽這個看似簡單易懂,卻包涵著太多意念與訊息的詞彙了。
所以面對菲爾曼的神傷,我不敢輕率地開口,我交抱雙臂、低頭沉思了好些時候,才睜開雙眼向菲爾曼開口:「菲爾曼,你們說過這片大陸的子民過得並不幸福對吧?是因為那些獨斷專權的壞大臣們所害,對嗎?」
「嗯。」
「唔……師父曾跟我說過止戈為武,意思就是說為了平息禍亂而以動武作為手段,如果我們能透過這場戰爭,讓這片大陸的千萬子民過得更加幸福富庶,也讓這片大陸的未來更加光明而充滿歡笑,雖然當下揮劍動武的你們會感到痛苦、難受,但想想未來能看到更多笑容,是不是覺得值得了呢?雖然師父也說過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最高境界,不過我想胡安與賽迪利斯肯定也是無計可施了,才會選擇發動戰爭吧。」
菲爾曼也睜著一對金眸直視著我好半晌,良久,他終於勾起唇角道:「你其實一點也不笨,只是不懂人情世故、不擅言詞罷了,沒想到你居然明白這麼多道理。」
我略感羞窘地低下頭、搔了搔臉頰說:「我……只是把師父的話照本宣科讀出來罷了,我一點也不聰明,長老和師父老說我笨。」
「你老堅持自己笨,意思是我被一個笨蛋安慰了卻還心情好轉,所以我也聰明不到哪去了?」
「才沒有!我……算了啦,你怎麼說都好,只要你心情變好就行了!」
菲爾曼主動朝我伸手道:「明天開始,請多指教了。」
「嗯,請多指教。」
這次的征戰,身為胡安副官的賽迪利斯並未跟隨,所以他領一萬兵駐城坐鎮,聽羅塞說,賽迪利斯在過去的魔王征伐隊中扮演的是軍師的角色,這回向王城高舉反旗一役卻讓軍師缺席,他似是感慨萬分。
菲爾曼所領的第三小隊在此役交由胡安帶領,他則帶領賽迪利斯秘密培養起的一支五十多人魔法隊。
魔法隊位居戰場後方,所以我也不清楚前方戰況,我只能靜靜地跟著菲爾曼,看著他飛上高空觀察戰況、指揮若定,或與魔法隊們施放大型魔法,他看起來十分壓抑,卻不願將他滿腔的情緒向我渲洩。
我多少能明白他的心情,雖然我無法用雙眼看見前線慘烈戰況,但是醫療治癒部隊在魔法隊後方,連日來,已看著數不清的傷兵奄奄一息地被扛往後方醫療部隊,怵目驚心的刀劍血痕全集於一身,那是足以令人摒息的畫面。
我的聽力與嗅覺本就靈敏,只要晨起聽見戰鼓喧天之聲,接著便是聽見嘶吼殺敵、哀戚慟哭與金戈鐵馬鏗鏘交錯之聲不絕於耳,那令人幾欲反胃的鐵銹味更是遍佈瀰漫、不因鳴金收兵而沖淡,我似乎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心情如此沉重,更遑論總飛在高空上的菲爾曼,肯定將那些雙方交鋒的畫面盡收眼底。
「為什麼我不會治癒魔法……!」
看著一個個傷重待救的士兵們被扛往後方時,菲爾曼掄緊拳似是懊惱地低吼,他深吸了口氣、冷著臉又一次飛上空中,舉起白瓷長柄煙斗一抽,他閉上雙眼、向著空中呼吐一氣,一團飄散著罌粟花氣味的紫色雲霧於他上空盤旋,菲爾曼打直雙臂、向著前方張開雙掌,空氣中的某種元素疾速朝他掌前飛馳而去,那團紫色雲霧也如漩渦般卷向他的雙掌前方,變幻成菲爾曼所聚集的元素力量,他金眸一凜,雙掌所凝聚之力飛快地朝著前方戰場疾馳,不久,貫耳的雷聲大作,剎時,又是悲鳴聲不絕於耳。
菲爾曼略顯疲憊地由空中降落,我才想上前攙扶,他卻早一步揚手制止道:「我沒事。」
前方傳來鳴金收兵之聲,進入戰場第七天,今日之戰總算落幕。
開戰前兩日,他還記得給我一抹僵硬而勉強的微笑,已經五日,我沒再看過他的笑容了,雖說戰爭本就非兒戲,但是……再這麼下去,我很害怕有什麼會從菲爾曼的心裡消失不見。
每日戰後,胡安會召集各路小隊長於主帥營帳中進行軍務檢討會議,羅塞略顯焦躁地抓亂自己一頭紅髮道:「七天了,已經打了七天了!現在雙方戰況不上不下的,弟兄們又沒半日休息,現在軍中多少傳出些喪氣話而影響士氣了,這樣的情況再持續下去沒個好轉,不出一星期,咱們軍裡就得先內亂了。」
「不是吧,我雷蒙騎士團的成員哪有這麼嬌弱……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無奈的是似乎是事實呢,唉,畢竟雙方戰況膠著,大家也都著急了吧,是否該休兵三日呢?」
菲爾曼蹙起眉發言:「休兵是勢在必行,但休兵過後若仍是毫無進展,時間拖長了只怕是勞民傷財,我認為當務之急,是該討論如何在此戰中找到突破口,難道各位不覺得奇怪,雙方兵力雖有兩萬之差,但是我方有一支魔法部隊可進行大規模的範圍攻擊,照理說不該陷入這種僵持不下的局面才是。」
負責左翼攻防的小隊長點頭如搗蒜附和道:「沒錯,我也覺得這點弔詭得很,因為我在前線,所以能清楚看到魔法隊施放大型魔法落在敵陣的情況,我看到魔法的是確實打在人身上了,在當下人也確實都倒下了,可是……我說不上來,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胡安似是頗為頭疼地撫著額際,他指尖敲了敲桌面道:「若說王國軍的士兵有雷蒙騎士團這等實力還好說,但這幾日交手下來,我認為還是我方的士兵實力略勝一籌,再加上魔法隊的攻勢應該是如虎添翼,雙方戰略也難分軒輊,可怎麼兩萬人的差距會怎麼也填不起來?當年與魔王軍幹架,也沒遇過這麼弔詭的事!」
眾人陷入一片沉默,皆是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模樣,羅塞凜著眼、直視著胡安開口:「胡安,你說……會不會是雪兒……」
「但是雪兒早被關押在獄中,如今生死未卜。」
「平常把燙手山芋關在牢中,需要的時候就放出來為他們賣命,你不認為蘇里拜那群人就是有這麼無恥嗎?再說了,現今我們可是以叛軍的身分聲討出征,早晚麥迪爾都得出面和我們交手,你別說你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這當然在我料想之中,應該說,背負著英雄王之名的他比誰都要有義務站在所有士兵之前剿滅我們這些叛軍,但是……我只想藉此告訴他,現在就有個機會能剷除蘇里拜這群禍害,身為被囚於金絲籠中的英雄王,這時候更應該站出來剷除這些禍國殃民的亂臣了!」
羅塞神色凝重地搖首歎息:「唉……你又是否想過,時間也許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倘若麥迪爾已不再是那個值得我們崇敬追隨的英雄王了,你又會怎麼做?」
胡安半覆眸子,沉靜了好片刻,看來這個問題對他而言並不容易回答,不僅提出疑問的羅塞沒有催促,在營帳中選擇跟隨胡安的將士們也全摒息等待他的答案,因為此一役的大前提在於拯救英雄王與勇者雪兒,並救人民於水火之中,但倘若英雄王的存在與他們的行動理念相悖之際,他又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