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希爾‧Ⅴ〉
黎希爾看見，艾倫倚在門口，最後一抹暮光照在他臉上，使得他看來很傷感。
他隨手把裝著器具和肥料的袋子放在花園裡，走向艾倫──這時，他才看見艾倫腳邊擺著一個小箱子。
那是他放羽毛的箱子。
「……你回來了。」艾倫輕聲說。
「吃過了嗎？」黎希爾踏上台階。
「我晚上都只吃麵包，最近沒有力氣做飯，頂多煮個湯。」
說到這裡，艾倫苦笑攤手。
「那我去煮點魚肉和蔬菜，我也有買魚。」黎希爾用一種不想多談的態度快步擠向大門的空隙，完全不去看艾倫腳邊的箱子。「你也快點進來、」
「等一下。」
艾倫抓住他的上臂，火燒般的劇痛從那裏蔓延開來。他轉向對方，看見艾倫的表情，於是他站定了，等著聽艾倫想說什麼。
「你讓我睡的那間房，不是我的房間。那間房是我父親的。我的房間，是你昨天睡的那間。我去拿東西，發現我放日記的箱子裡面，有很多羽毛……」艾倫很快、很緊張地說完，像在怕自己說到一半，又會因為入夜的寒風吹拂而發出驟咳，他說到這裡，用一種探詢的目光看著黎希爾。「黎希爾，我從來沒有養過鳥。」
「我沒有看過那個箱子。」黎希爾安靜掙脫開艾倫抓住他上臂的手。「餓了吧？」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艾倫又抓住他，這次用的力道更大。艾倫是個病人，但畢竟不是久居深閨的千金，他抓得黎希爾忍不住皺起眉頭。
黎希爾狠狠掙脫開來。「你弄痛我了。」
「就算不用使勁到剛剛那種程度，你也會痛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黎希爾鬆手，任由用葉子包著繩子束好的魚掉落地面，發出和他嘗試辯解的希望破碎時相同的聲音。
啪。
「我聽見你和伊彩恩小姐說話，從她說『黎希爾，你……會飛吧？』這句開始。」
「你偷聽我們說話？」黎希爾蹙眉。
「我沒有，我只是剛好……」艾倫的手垂在身側，看起來忽然變得很疲憊。「好，對不起，我聽到她用一種終於可以單獨說話的口氣，跟你說『黎希爾，你……會飛吧？』黎希爾，你得承認，沒有一個人會對這種對話不感興趣……」
黎希爾單手掩面。「那你還想說什麼？既然你覺得你聽見了什麼的話，你就去相信那些你聽見的東西，不好嗎？」他把手拿開，眼神變得凌厲。
「黎希爾，對不起我說得這麼突然。」艾倫急急地說，但他已經不敢再抓黎希爾。「我並不是說這些話來、來──」
艾倫痛苦地發出咳嗽聲。原本慍怒地看著他的黎希爾，也無法繼續保持不悅的情緒，他伸出手，一語不發地把艾倫扶到位於西廂一樓的餐廳，在餐桌前慢慢坐下，剛才那個小箱子他也拿了，就擺在艾倫腳邊。
壁爐的火不知是一整天都沒燒過，或剛剛才熄滅，現在，裡面只有焦黑的煤渣，以及從煙囪中灌入的冷風。
他先倒了些煮開的水，端給艾倫，幫忙他慢慢喝下；稍後，他又蹲在壁爐前面，把火給點起來，很快地，讓人看著看著會不禁出神的暖光照上他的臉。都做完後，他才回去門口拿剛剛掉在地上的魚，去廚房做飯。
其實，就算艾倫發現了他和常人不同，那又如何呢？至少艾倫願意向他坦承這些事，而不是偷偷地刺探他的事情，甚至利用他。當然，他並不是沒有反制的方法，有誰敢傷害他，利用他的信任，他也不會留情。
刮魚鱗時，魚肉的血沾上他細長、彷如藝術家的手指，看來就像往日染上的鮮血。
他憎恨那些人，因為那些人逼得他不得不動手──否則受傷的就會是他。如果可以，他決不願意對任何人刀劍相向，但是，為了自保，他還是違背過這個看似堅定的原則很多次。他希望，艾倫不會讓他再次手染鮮血。
不過。
黎希爾看向窗外幽暗的入夜山林。
這附近的人並不多，艾倫也很難離開這裡，應該不會有事的。既然附近沒住什麼人，就沒人會聯合起來捕捉他；況且艾倫身體那麼弱，又能對他做什麼呢？
他輕輕搖著頭，笑了。鬆鬆地將藍色長髮綁起的束帶，也隨著這個動作緩緩滑落。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剛剛突然向你說了那些話。」
艾倫喝著魚湯，充滿歉意地說。面對這句話，黎希爾用長湯匙漫不經心地舀著漂浮在湯上的香草，佯裝毫無同情感地看著艾倫。
「你現在對我的看法是什麼？」
他單刀直入地問。
「如果──」
「在說那些之前，我想先和你解釋一下，黎希爾。」艾倫伸手請他安靜，又喝了一口湯，才緩緩放下湯匙。「家父和家母都已經過世好一陣子了，他們生前都是學者。我出生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定居在這座山中，靠著研讀典籍與古書度過餘生。偶爾，他們會去採擷藥草，去鎮上替人治病賺錢……」
在夾雜著咻咻聲的狂咳裡，艾倫向黎希爾解釋了他的家世。
原本艾倫的父親似乎是個做魔法研究的學者，但在和他身為藥草師的母親相戀結婚後，他父親就忽然莫名其妙地家道中落，也就沒辦法繼續研究──魔法研究所需要的物品裡，舉凡寫著理論的古籍、陣式圖、施術材料等等無一不要價高昂──之後，他父親花了十幾年蒐羅來的舊書，也是被能賣則賣，好不容易才湊到錢，搬到這裡來。
在這部分，艾倫自己也苦笑著說，他對他父親早先的經歷不甚清楚，由於父母過世得早，年紀輕輕就繼承了這幢大宅的他，對父母親的認識，幾乎都是從他們的日誌和手稿而來。由於兩人都具備勤學不倦的性格，因此他們遺留下來的研究筆記、日誌、手稿等文件，比他們的照片都要多；書就更別提了，艾倫說他實在不曉得「能賣就賣」之後，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書留在宅邸中。
「他們大概是在我六歲出頭的時候死的。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家父家母相偕去山頂的湖泊採草藥，結果兩人都掉進冰層不夠厚的湖裡淹死了。那時我患了風寒而沒有跟去，在家裡休息。因為沒有人加添柴火，我在晚上被冷醒，但他們都還沒有回來。幾天後，有個認識家父的獵人來我家，說他們倆被發現死在湖裡面……」
聽到這裡，黎希爾起身走到艾倫旁邊，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對方苦笑著搖頭，說這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已經記得不甚清楚，又怎麼會一直難過到現在。
「那麼，你的父親和你剛剛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嗎？」
「他之前住在絕境希洛的峭壁附近的一個小村子，曾經聽過一個傳言。」艾倫放下湯匙，輕輕交疊起十指。「峭壁周圍，鎮日有鳥身女妖環繞飛翔，她們算是魅魔的一種。黎希爾，你旅行時，曾經聽過這種生物的傳言嗎？」
他沉默頷首──豈止是聽過。
艾倫也點頭繼續。「她們會在夜半時分，趁著人類男性作夢時前去村落當中，吸收他們的精氣。最後，她們會生下子嗣。但是，她們通常會把子嗣遺棄在村落附近。而這種後代，遺傳了女妖的翅膀和美麗外表，卻也能偽裝作人類的模樣。這些事情，他都寫在日誌本上，我也是最近才看見的。他很擅長畫畫，在旁邊畫出他想像中那種生物的模樣，而且，他又在之後意外得到了一根那種生物的羽毛。他把羽毛貼在日誌本的內頁，好像還寫了什麼註記，不過我看著看著，不小心把蠟燭弄翻，那頁就被燒掉了。羽毛沒能留下來。」
為此，艾倫似乎感到十分可惜。
「但是我記得它的模樣。」
艾倫俯下身打開小箱子，從裡面取出一根羽毛，舉在他的面前。那根纖長，閃著流麗藍光的羽毛，即使是身為擁有者的黎希爾都會被它吸引住目光。
「真美。」艾倫感嘆。「──總之，黎希爾，我並不是無的放矢，在你出現前，那個箱子絕對是沒有這些羽毛的；而且，它的顏色令我想起你。不過，說到現在，我並不希望你告訴我什麼令人驚訝的事情。」
「你在期待我告訴你『那是我的羽毛』嗎？」黎希爾直接說。
「不，或許這件事反而不會讓我那麼驚訝。」艾倫輕輕笑著，隨後又發出一點咳嗽的聲音。「我驚訝的是，我以為擁有這種羽毛的生物已經滅亡了，但你卻讓我知道，他們或許還存在。經過海鎮的人都說，不知何故，女妖已不再盤旋在峭壁周圍。」
「而且，人類也會狩獵他們。」
黎希爾有點淒然地看向劈啪作響的溫暖爐火，寒意爬上他的背脊。
「美麗和稀少，就注定了要被蒐羅──就像寶石一樣。」艾倫平靜地說：「那你能夠告訴我，這種生物是否還存在嗎？我需要你親口告訴我。」
黎希爾注視著艾倫。「你為什麼想知道？」
「……因為我就快死了吧。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還是會想知道，是不是又有一種生物因為人類的愚昧而消失，或是，他們其實頑強地對抗著阻礙，生存至今。」艾倫將魚湯喝完，露出滿足的表情。「畢竟，我繼承了我父母的血。」
「你為什麼說你就要死了？」黎希爾不解地問。他知道艾倫身子很孱弱，但不明白對方如何做此判斷。
「每次冬天，我的頭就開始犯疼，海鎮的醫生跟我說，我父母死的那年，我著的風寒沒有得到良好的照顧，所以我的身體就越來越虛弱，或許只要再感染幾次，就會再也醒不過來。如你所見，我經常上山採草藥，依照我母親留下的筆記，調配使身體強健的藥。但是，這都是治標不治本。」
艾倫又和黎希爾說，他並不害怕死亡。
他只害怕孤單。
每次冬天來臨，他躺在床上，看向雪花緩緩飄落的灰茫天空，就覺得很孤單。
黎希爾並沒有和艾倫說，他也害怕孤單；但是，他明白，孤單對他來說不是一種可避免的厄運，而是一種必然。所以，他只能夠學著和它和平共處──他不會徒然地想去打破它，而它就不會把他逼瘋。
「那麼，你願意讓一個或許活不過今年冬天的人，聽見一句充滿希望的話嗎？」
黎希爾一語不發，起身。
他背對爐火站著，平舉右手，室內便彷彿吹起一陣風，隨之而來的是，他將手化成翅翼時，飄落的奧藍色羽毛。他看見，艾倫映著火光的臉龐，變得比火焰更加明亮而溫暖。艾倫愕然地微張著嘴，彷彿看見了某個奇蹟。
黎希爾很習慣這樣的場面，許多初次見他展翅的人，都會被震懾到出神。
「真美。」
「什麼？」
「黎希爾，你的翅膀真的很漂亮呢。」艾倫發出嘆息，說：「我能想像，為什麼會有人想狩獵你們。」
「如果你敢有什麼企圖，我會讓你連今晚都活不過。」黎希爾冷靜地威脅。
艾倫看見他認真地說出這種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是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什麼都沒有想，我只是想見見你們這種傳說中已經沒落的族裔。黎希爾，你曾經遇到過同伴嗎？」
面對這個問題，黎希爾沉默下來。他想起自己逃出那幢陰暗的大宅子、那些橫屍遍地、缺手斷腳的同族、那對殷紅色的翅膀失去了它的主人，以及想飛卻飛不起來的伊彩恩。
「只有伊彩恩還活著。」他淡淡地說。
「但你很快又要離開了吧？你沒有想要和她──」
黎希爾抬手打斷了艾倫的追問。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他究竟想怎麼做。
「真可惜。──黎希爾，你明天還會待在這裡，對嗎？」艾倫充滿希望地問，看起來是不希望在死去前又淪為孤獨一人。
「我都還沒開始整理花園呢。」
「但是，冬天就要來了啊。你能整理花園多久呢？」
「至少，我會待到冬天來為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魚湯，又或者是得到了有人陪伴的承諾，艾倫像是很安心似地點了點頭，露出祥和的神情，起身幫忙收拾空碗盤。黎希爾把翅膀變回來以後，也安靜地把桌子收拾完畢。
晚上，他們在書庫遇到對方，便一起讀書。艾倫已經讀過了所有的書籍，黎希爾便憑著自己旅行的經驗，講解當中的一些抽象的敘述。例如，他將自己對於有翼族的認識，統統告訴艾倫，讓他重新將紀錄寫在日誌本上，而艾倫也會問他是如何學會將翅膀和手轉換自如的。兩人都沒有察覺，自己正起勁地和對方討論著知識，無論是本來知道，或本來不知道的。
幾乎是在黎希爾沒有發現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他和艾倫看見陽光從窗外投射而入時，不禁感到很好笑。
於是他們笑了。
那時的黎希爾驚訝地發現，他竟開始期待起下一個和艾倫討論的夜晚。
而且，他感到自己頭一次──雖然只有幾秒──忘卻了煩憂和孤寂。
To be continued.
拖好久![]()
最讓我想哭的是，我原本一直以為這篇故事一章要有五千字，但直到我寫到四千多字，才發現我原本一章也才三千字……
這章完全就是艾倫和黎希爾的談話turn，下章開始又是和傻小孩伊彩恩的talking time。
明天早上我要努力念歐洲文學跟西班牙文，我要奮發！（喔是喔真的假的(σﾟдﾟ)σ
創作內容
◇翅膀、黎希爾．Ⅴ
Unlight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