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後>>-22

　　逃亡的夜晚總是特別長，我不敢睡覺，不斷著喝著提神飲料，深怕一個不小心睡著的話，警方馬上逮到我。得先找一個人煙稀少又明亮的地方化粧、剪髮，馬勒在電視上公布的照片實在跟現在的我們太像了，走在路上一下就會被認出來。我想到一個不錯的地方可以實現計畫，那就是速食店的廁所。

　　

　　果然正如我預料，漢堡王裡面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員工數量還比顧客多。我低著頭拉著包包進去點了兩份一號餐後就快速端著食物上樓，如果被我媽知道我現在正在大啖垃圾食物的話就完蛋了。二樓的座位空空如也，廣大的空間內只有我和克雷默，但是我還是選擇跑到廁所去化妝、剪髮。

　　克雷默的頭髮很細，軟綿綿的攤在頭皮上，結果在詢問他的意見下，他決定把頭髮全部剃光，變成光頭，就是要跟傑森．史塔森比帥，我也照做了。他的五官很細緻，頭髮剃光後反而增加了一些男性氣息，跟照片上的樣子差得有點多，這樣我就放心了；結果不放心的人反而是克雷默，他要求我把他的睫毛通通剪掉，還刮掉了下巴的鬍渣，這個動作讓我想起我媽的背影，她總是幫躺在病床上的爸刮鬍子，也許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想成為一個護士。剛才我幫他挑了幾件風格和照片上完全不同的衣服：照片上的他穿著整齊的白襯衫，我就買藍色格紋衫；照片上是灰色西裝外套，我就改買黑色厚皮衣；本來克雷默腳上穿的是他運動的布鞋，現在變成短筒馬靴。

　　這樣一弄真的認不出克雷默了。

　　處理完克雷默，就剩下我自己。我把本來即肩的頭髮剪到耳後，因為我的頭髮是淡金色，這樣剪下來跟馬勒很像，搞不好到時候會有記者訪問我案情最近發展；我的眼睛是淺棕色，就索性帶上淺藍色變色隱形眼鏡偽裝；馬勒公布的照片上是我穿著卡吉色女版軍人大衣，裡面配上長袖襯衫，平常的我也穿得像這樣保守，所以我現在必須穿著火辣、性感，就得在不到十度的天氣下穿短裙、馬靴，還有豹紋外套，再加上眼窩塗黑的煙熏妝和調染成綠色的瀏海，我根本不認得自己了。

 

　　「你不要加一個刺青嗎？」克雷默拿著眉筆在手上畫來畫去。「這個抹不掉耶！」

　　「刺青？」我想起他在牆上的作畫，忽然意識到在我眼前的人是一個非常棒的畫家。「你要畫什麼？畫在哪？」

　　「看你想要畫什麼呀！我會畫寫實跟漫畫，不過這種比適合畫漫畫，而且你只有黑、棕、黃三個顏色。」

　　「那就……畫一個簡單又有藝術感的圖案吧！」我指著脖子下方露出來的部分說。「有一個人的側臉的。」

　　「嗯……」克雷默拿起畫筆，想也沒想的就下筆，但我卻一點擔心他把我畫醜的感覺都沒有。「這又讓我想到一個故事……」

　　筆尖在皮膚上的感覺有點癢癢的，但是為了不要毀了他的大作，我就忍住不笑。

　　「從前有一個女孩，她的母親過世了，她就把媽媽生前隨手畫的一隻小蝴蝶刺青刺在身上，後來這個女孩成年後，一場火災毀了她的生活，火也燒到了她的真皮，即使復原了，刺青也不再有了。」

　　「為什麼你講的故事總是讓我想到『波西米亞狂想曲』？」

　　「媽媽，我剛殺了一個人，槍口抵住他的腦袋，我摳動了板機，而現在他已經死了。媽媽，生命才剛開始，我卻已經把它拋棄了……」克雷默哼著歌，搞不好他這時就在我胸前畫下了一把槍。「我喜歡故事，不過從來沒人跟我講故事。」

　　「你的故事都好黑暗。」

　　「我臨時想的。」

　　「所以這些故事是你想出來的？」

　　「我想要想快樂一點的，但總是沒辦法。」克雷默抬起眉毛，認真的畫下每一筆。「比如說我想到一隻狗娃娃想幫它的主人拍手，但是它的手是布做的，拍不出聲音。」也許克雷默就是期待那個被受鼓勵與掌聲的小主人。

　　「這讓我想到歌劇魅影裡的猴子樂器。」

　　「嗯。我還想過，有一個手被變態殺人魔砍掉的人，覺得殺人魔砍的方式俐落漂亮，想幫他拍手也不行，很悲哀吧。」

　　克雷默這個黑色幽默的故事狠狠的戳重我的笑點。「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想憐憫他……這也太……太好笑了吧！」

　　「是有點好笑，我把他畫成漫畫了，畫在我房間的牆上。」

　　「你這樣又讓我想到『孤兒怨』裡的小女孩。」

　　「我不像嗎？」

　　「哈，不像。」我伸手捏了他的鼻子。「你是唯一的臭哄哄小乖乖。」

　　「我房間裡有個魚缸，本來有，後來魚死了就沒有了。」克雷默邊笑邊說，好像不在意魚死了一樣。「我當時還在思考馬桶的水為什麼是螺旋沖下的。」

　　「我家曾養過一隻狗，被車撞死了。」我說。「然後好像也沒怎樣，反正人死不能復生對吧？」我嘴上雖這樣說，但是心理由衷的記得當時我哭得多慘，哭到我媽都受不了嫌我在無理取鬧了。

　　「狗狗……我們來默哀一分鐘。」克雷默忽然停筆。「還有那兩個小孩。」

　　「欸！對！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要對他們……」我壓低聲音。「為什麼你要殺了他們？」

　　「我沒有……我沒有……」克雷默搖搖頭。「復仇不算殺人，不算殺人。」

　　「你殺了蓋瑟是復仇沒錯，但小孩是無辜的。」

　　「真的嗎？」克雷默忽然抬頭看我。「哈哈，我畫完了。」

　　

　　他用極簡風畫了一些詭異的線條，勾出一個人的側臉，看不出性別，在那個人沒有頭髮，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黑貓，黑貓得尾巴上吊了一盞小燈，類似英國的路燈，燈裡面亮著暖暖的黃光；整張圖的下方寫了一排字，是用英文花體寫成的：「永不歇戰」。

　　「這什麼鬼東西？」我指著那排英文字訝異的說。

　　「永不歇戰啊，你看不懂英文嗎？」

　　「寫這幹嘛？」

　　「歡迎加入人生戰鬥營，門票兩百塊。」克雷默笑嘻嘻的說。「人生總有些奮鬥不是嗎？這個句子是我從書上看來的。」

　　「呃……好吧，至少它讓我看起來很酷。」

　　我看著化妝鏡中得自己，噢，嗨？你是哪位？

　　我是安妮．賽格倫，幸會。

　　幸會，我他媽的是誰？

 

　　

　　偽裝好外貌後，我們小心得找了一間不用壓證件、設備還不錯的旅館下榻，這時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克雷默一進到房間就抱著小狗和棉被香甜得睡著，然而我卻毫無睡意，只好配合他關掉電燈，改成小黃燈；在無法使用手機的情況下，只能打開電視看新聞，新聞上不斷重播著我和克雷默的照片，我們成為了頭條新聞，小時後我曾經換想過自己可以上電視，但從沒想過是這個時候；馬勒對著攝影機鏡頭一再重複的告誡人民小心出沒的「殺人犯」，因為他們「毫無情感」、「殺人如麻」，到目前為止已經殺掉了一個病人、一名醫生，還有醫院的清潔工，看來警方還沒發現蓋瑟．麥爾的屍體；但讓我在意的不是蓋瑟，而是娛樂新聞上竟然有馬勒的臉出現，一群人在討論他到底結婚沒，更好笑的是有娛樂記者在他發布最新案情時去訪問他本人。

　　「哈勒斯警官，請問你結婚了沒？」一個女記者伸長手遞出麥克風。

　　「呃，有啊。」馬勒臉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可是我們調查了之後發現你並沒有登記結婚耶？關於這點要怎麼解釋？還有你為什麼要遲疑？」

　　「有啦！我沒有遲疑啦！」馬勒對著麥克風大喊。「親愛的女性朋友們，我結婚了，要找去找法國總統啦！」

　　一群記者看著他笑了起來，絲毫不知道馬勒「背後」的辛酸史，記者又報導了一些關於他厭食症的事情，都是推論，不過只是因為他們看到馬勒的手腕比難民還細就開始大做文章，媒體有時候真的很討厭，真是又愛又恨。

 

　　「馬勒怪怪的。」

　　「啊！」

　　克雷默忽然從我身後冒出一句話讓我嚇得大叫。「你不是在睡覺嗎？」

　　「他結婚了，卻查不到資料。」

　　「管他啊。」

　　「而且他是我看過最爛的警察。」

　　「真的嗎？他偵訊我的時候我覺得還不錯耶。」

　　「那是因為你喜歡他。」克雷默邊說邊跑到我身邊坐下。「他會控制不住脾氣罵犯人。」

　　克雷默說的似乎沒錯，但為什麼我都沒注意？好幾次我跟著馬勒一起出勤時，都親眼看到他發脾氣，有一次還在我面前摔咖啡杯，好像就是談到他父母的那一次吧，總之—我現在認為克雷默是對的。

　　「而且最奇怪的是，馬勒只是一個婦幼警察，看他穿的制服就知道，官位小的可憐，那他現在怎麼可能像個檢察官一樣搜查辦案？這不合邏輯！」克雷默指著電視喊。「馬勒騙人！一個正常刑警能獨立擔當一個案子，少說年齡也有四十歲。」

　　「他有什麼好騙的？」

　　「你啊！」

　　「騙我又沒好處拿！」

　　「就是騙你啊！」

　　「反正你就是不喜歡馬勒就對了。」

　　「對啊！」克雷默忽然把小狗放在我臉前，一股奇怪的塵螨味傳到我的鼻子裡。「我只喜歡狗狗。」

　　「我也喜歡。」我一手拉住狗狗的鼻子晃了兩下。「你臭臭，要洗澡。」

　　「其實我喜歡洗澡。」克雷默用狗的鼻子撞我的鼻尖。「只是不想洗。」

　　「你不可能一輩子都不洗澡吧？」

　　「卡普太太在的時候我才會洗澡。」

　　聽到這個名字，我又想起了馬勒發現的問題：

　　卡普太太這個名字完全沒出現在人口名單內。

 

　　「克雷默，誰是卡普太太？」

　　「就那個臉燒傷的……」克雷默忽然張大眼睛。「該死。」

　　「臉燒傷？」我想起了卡普太太那張醜臉，歪七扭八不對襯的五官，白得不自然的皮膚，瞎掉的眼球，稀蘇的頭髮—的確像是一張被火燒過的臉。「你放火燒得對不對？」

　　「我沒有！」克雷默忽然用力的推了我胸口一把，害我差點摔到地上。「我不可能！」

　　「她是你的誰？」我想到了一個過於誇張的答案，太戲劇化了。「天啊！她是你媽嗎？她沒有死！」

　　「我媽死了，你高興了嗎？」克雷默不耐煩的說。「而且我媽也沒愛過我。」

　　「喔……抱歉，所以卡普太太到底……是誰？」

　　克雷默的眼睛在夜燈下閃爍。「奶媽啊。」

　　「應該算是管家吧？」我靠近他。「或是保母。」

　　「就是奶媽啊！」克雷默忽然歇斯底里了起來，像個三歲小孩一樣吵鬧。

　　「喂！現在很多人在睡覺！」我也跟著大喊。「你確定醫生真的沒給你服用任何藥物過？」

　　「鋰鹽……鋰鹽……」我站起來開啟大燈，仔細檢查了克雷默，但看不出他有什麼吃過鋰鹽的後遺症，鋰鹽可以有效控制精神分裂、躁鬱症病患的情緒，抑制過多的多巴胺分泌，但後遺症是多尿、掉髮、不斷想喝水、全身顫抖等問題，這些症狀完全沒有發生在克雷默身上。「我好久沒吃了。」

　　「誰幫你停藥的？」

　　「醫生。」

　　「為什麼？」

　　「因為……」克雷默像隻貓一樣縮在沙發上。「我根本沒有生病，只是激動了一點，我沒有生病……」

　　「應該是你去求他的吧？」我這麼一說，克雷默的嘴吧敏了一下，這是人說謊被拆穿後最常做的動作之一。

　　「是卡普太太幫我求的，因為她知道我沒有生病。」他低下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也愛她，但沒勝過愛小狗狗。」

　　「到底是誰殺了卡普太太？」我腦海中浮現出克雷默因為自己小狗被卡普太太拿去洗，憤而殺掉對方，這並不誇張，克雷默的大腦中基本上除了小狗之外就沒有什麼東西了，唯一能惹毛他的也是小狗。

　　「不是我，她是自殺。」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愛她。」

 

　　克雷默低著頭，用手指刮著小狗的塑膠眼球，眼球上濕濕的。

 

　　ξ